第89章 絹子傳意詩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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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寶玉的眼前,現實與夢境交織,虛實之間,他仿佛看到了蔣玉菡和金釧兒,他們的麵孔在寶玉的腦海中浮現,他們的故事在寶玉的心中蕩起波瀾。寶玉在半夢半醒之間,想要訴說前情,然而他突然感覺有人推他,模糊中聽到了一陣悲切之聲。
寶玉從夢中驚醒,眼前的人影讓他懷疑是夢。他小心翼翼地欠起身,使勁揉了揉眼睛,仔細地打量著那個人。隻見她的眼睛腫脹得如同桃子一般,滿麵淚光,寶玉心中一驚,這不就是黛玉嗎?寶玉還未來得及細看,身體卻已疼痛難禁,他“噯喲”一聲,又倒了下去。
他歎了口氣,看著黛玉說:“你又做什麽來了?太陽纔落,那地上還是怪熱的,倘或又受了暑,怎麽好呢?我雖然捱了打,卻也不很覺疼痛。這個樣兒是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給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別信真了。”
在這個時刻,黛玉的哭泣並非豪啕大哭,而是那種無聲的啜泣,更能讓人感受到她內心的痛苦。她的眼眶泛紅,抽泣著說:“你可都改了罷!”寶玉聽後,長歎一聲,眼中充滿堅定地說:“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即便為了這些人而死,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院外突然傳來人聲:“二奶奶來了。”黛玉立刻明白是鳳姐來了。她緊張地站起身,臉上帶著緊張的神色,說道:“我從後院子裏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她,臉上帶著疑惑,道:“這又奇了。好好的,怎麽怕起他來了?”
黛玉急得跺腳,悄悄的對寶玉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們拿咱們取笑兒了。”寶玉一聽說,趕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剛出了後院,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
鳳姐是個聰明伶俐的人,但有時卻也口無遮攔。她見黛玉和寶玉有些緊張,便打趣道:“看來你們兩個可是怕我吃了你們不成?”黛玉和寶玉的臉一紅,忙不迭地搖頭。
薛姨媽笑著接口道:“鳳姐你可別逗他們了,兩個小家夥被你嚇得臉都白了。”賈母的人也到了,帶來了一些安慰和溫暖的話語。大家族中的情感,真是複雜又微妙。
至掌燈時分,寶玉隻飲了兩口湯,便沉沉睡去。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些年長且有交往的婦人,聽到寶玉遭受了打,紛紛走進來探望。襲人忙迎上前去,悄悄笑道:“幾位嬸娘,您們來晚了些,二爺已經睡下了。”說著,她陪著他們來到另一邊的屋子,親自倒茶給他們喝。那些媳婦們在屋裏悄悄坐了一會兒,向襲人說:“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傳達吧。”
襲人答應了,送他們出去。她剛要返回,隻見王夫人派了個老婆子來,說:“太太要見跟二爺的人。”襲人一想,便回身悄悄告訴晴雯、麝月、秋紋等人:“太太召人,你們就在屋裏等著,我馬上就回來。”說完,她便和那老婆子一起出了園子,來到上房。
王夫人舒適地坐在涼榻上,手搖芭蕉扇,一派悠閑。見到他來了,她輕輕笑道:“你不管叫誰來也罷了,又撂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
襲人謙遜地笑了笑,柔和地回答:“二爺纔剛入睡。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痊愈了,會伏侍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麽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事。”
王夫人道:“也沒什麽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麽樣了。”襲人答道:“寶姑娘送來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住,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
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麽沒有?”襲人答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隻嚷幹渴,要吃酸梅湯。我想酸梅是個收斂東西,剛纔捱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熱毒熱血未免存在心裏,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裏,再弄出病來,那可怎麽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纔沒吃,隻拿那糖醃的玫瑰鹵子和了,吃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
王夫人歎息道:“噯喲!你何不早來和我說?前日倒有人送了幾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一點子,我怕胡糟蹋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裏,隻用挑上一茶匙就香的了不得呢。”
說著,王夫人喚彩雲來把前日的那幾瓶香露拿來。襲人道:“隻拿兩瓶來罷,多也白糟蹋。等不夠,再來取也是一樣。”
彩雲聽了,磨蹭了半日,果然拿著兩瓶來,交給了襲人。襲人看著,隻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麵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尊貴東西!這麽個小瓶兒,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別糟蹋了。”
襲人答應著,正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日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麽話,你可聽見這個話沒有?”
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個話,隻聽見說為二爺認得什麽王府的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說了,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隻是還有別的原故呢。”
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又低頭遲疑了一會,說道:“今日大膽在太太跟前說句冒撞話。論理──”說了半截,卻又咽住。王夫人道:“你隻管說。”襲人道:“太太別生氣,我纔敢說。”王夫人道:“你說就是了。”襲人道:“論理,寶二爺也得老爺教訓教訓纔好呢;要老爺再不管,不知將來還要做出什麽事來呢。”
王夫人聽到襲人的話,不禁感慨萬千,心中悲喜交加,也不禁點頭歎息。她忍不住趕忙拉著襲人的手,親切地叫了一聲:“我的兒!你這話說的很明白,和我的心裏想的一樣。其實我又何嚐不知道寶玉該管?隻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五十歲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要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兒,或是老太太氣著,那時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縱壞了他了。我時常掰著嘴兒說一陣,勸一陣,哭一陣,彼時也好,過後來還是不相幹,到底吃了虧才罷!設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王夫人不由得又滴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禁傷了心,陪著落淚。她又說道:“二爺是太太養的,太太豈不心疼?就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隻是再勸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如今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日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惦記著一件事,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隻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
王夫人聽了這話,心中有所觸動,知道她所言非虛,趕緊問道:“我的孩子,你隻管說,最近我總聽人們在背後稱讚你,說你對寶玉關心備至,或者在眾人麵前和氣周到,這隻是些小意思;誰曾想到你剛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麽隻管說,說什麽,隻別叫別人知道就是了。”
聽到王夫人這樣親切的話,襲人心中自然也是略感安慰。她猶豫了一下,然後說道:“我也沒什麽別的說,我隻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麽變個法兒,以後竟還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這番話讓王夫人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煩惱,她沉默了片刻後說道:“這個我也考慮過,隻是怕不能應允。現在既然你這麽說,我就和你商量商量,想個法子讓寶玉搬出去。”
王夫人聽了,驚得目瞪口呆,急忙拉起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做了什麽怪事嗎?”
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隻是我的一點小見識。如今二爺也長大了,裏頭姑娘們也長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姐妹——雖說是姐妹們,到底是男女有別。日夜在一起,起坐不方便,不由得叫人擔心。既然承蒙老太太和太太的恩典把我派在二爺屋裏,如今跟在園中住,都是我的責任。太太想,多有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做有心事,反說壞了的,倒不如預先防著點兒。況且二爺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裏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嘴雜——那起壞人的嘴,太太還不知道呢: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沒有忌諱了。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落過直過兒;設若叫人哼出一聲不是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還是平常,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呢?那時老爺太太也白疼了,白操了心了。不如這會子防避些,似乎妥當。太太事情又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便罷了;既想到了,要不回明了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件事,日夜懸心,又恐怕太太聽著生氣,所以總沒敢言語。”
王夫人聽了這話,正觸了金釧兒之事,心中如被電擊,呆呆地愣了半晌。她思前想後,心下越發感愛襲人,微笑著說道:“我的孩子,你竟有這樣的心胸,想得如此周全!我何嚐不想到這裏?隻是這幾次有事就忘記了。你今日這話提醒了我,難為你這樣細心。真真是個好孩子!──就這樣吧,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隻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然說了這樣的話,我索性就把他交給你了。你且留點心兒,別叫他糟蹋了身子才好。我自然不會辜負你的。”
襲人微微低下頭來,方才說道:“太太吩咐,敢不盡心嗎?”說著,她慢慢地退出,回到院中。寶玉這時剛剛醒來,襲人便回明香露之事。寶玉甚為欣喜,即命調來吃,果然香妙非常。他心下惦記著黛玉,想要派人去看望,隻是怕襲人攔阻,便設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裏去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