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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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老太太的話,眾人忍俊不禁,道:“老太太這一說,真是謊話都批出來了。”賈母笑道:“有個緣故。編這樣書的人,有一等是妒忌人家富貴,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糟塌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這些書,被邪念所惑,想著得一個佳人才好,所以編出來取樂兒。他何嚐知道那世宦讀書人家兒的道理!別叫他謅掉了下巴頦子罷!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連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這幾年我老了,他們姐兒們住的遠,我偶然悶了,說幾句聽聽,他們一來,就忙著止住了。”李薛二人都笑說:“這正是大家子的規矩。連我們家也沒有這些雜話叫孩子們聽見。”
    鳳姐兒斟酒上前,笑道:“罷,罷!酒冷了,老祖宗喝一口潤潤嗓子再掰謊罷。這一回就叫做“掰謊記”,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時。老祖宗一張口難說兩家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是真是謊且不表,再整觀燈看戲的人”。老祖宗且讓這二位親戚吃杯酒,看兩出戲著,再從逐朝話言掰起,如何?”一麵說,一麵斟酒,一麵笑。未說完,眾人俱已笑倒了。兩個女先兒也笑個不住,都說:“奶奶好剛口!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都沒了!”
    薛姨媽看著眼前的場景,忍不住笑道:“你少興頭些!外頭有人,比不得往常。”鳳姐兒聽後,也笑著回應:“外頭隻有一位珍大哥哥,我們還是論哥哥妹妹,從小兒一處淘氣淘了這麽大。這幾年因做了親,我立了多少規矩啊!便不是從小兒兄妹,隻論大伯子、小嬸兒,那二十四孝上的‘斑衣戲彩’,他們不能來戲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這裏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一笑,多吃了一點東西,大家喜歡,都該謝我才是,難道反笑我不成?”
    賈母聽了這話,也笑了起來:“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他才一路說,笑的我這裏痛快了些,我再吃一盅酒。”說著,賈母又命寶玉:“來敬你姐姐一杯。”鳳姐兒卻笑著說:“不用他敬,我討老祖宗的壽罷。”說著,便將賈母的杯拿起來,將半杯剩酒吃了,將杯遞與丫鬟,另將溫水浸的杯換一個上來。於是各席上的都撤去,另將溫水浸著的代換斟了新酒上來,然後歸坐。
    這時,女先兒回說:“老祖宗不聽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賈母道:“你們兩個對一套‘將軍令’罷。”二人聽說,忙合弦按調撥弄起來。賈母因問:“天有幾更了?”眾婆子忙回:“三更了。”賈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來。”早有眾丫鬟拿了添換的衣裳送來。
    王夫人起身陪笑說道:“老太太不如挪進暖閣裏地炕上,倒也罷了。這二位親戚也不是外人,我們陪著就是了。”賈母聽說,笑道:“既這樣說,不如大家都挪進去,豈不暖和?”王夫人道:“恐裏頭坐不下。”賈母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這些桌子,隻用兩三張並起來,大家坐在一處,擠著,又親熱,又暖和。”眾人都道:“這才有趣兒!”
    說著,便起身離開了座位。眾媳婦們立刻忙碌起來,撤去殘席,整理好桌子。裏麵將三張大桌並排擺放整齊,又重新添換了果饌擺好。
    賈母見狀便說:“大家都不要拘泥於禮節,聽我分派,你們就坐吧。”說著,便讓薛李正麵朝上坐下,自己則坐在西麵,叫寶琴、黛玉、湘雲三人緊挨著左右坐下。然後對寶玉說:“你挨著你太太。”於是邢夫人和王夫人之間夾著寶玉。寶釵等姐妹們則坐在西邊。依次下去,婁氏帶著賈藍;尤氏和李紈夾著賈蘭;下麵橫頭是賈蓉的妻子胡氏。
    賈母接著說道:“珍哥,帶著你兄弟們去吧,我也要去休息了。”賈珍等人忙答應,又都進來聽吩咐。賈母道:“快去吧,不用進來了。才剛坐下,又都要起來。你們快去休息吧,明天還有大事要處理呢。”賈珍忙答應了,又笑著說:“留下蓉兒斟酒才是。”
    賈母笑道:“正是,我忘了他。”賈珍應了一聲“是”,便轉身帶領賈璉等人出去。二人自然是歡喜不已,便命人將賈琮和賈璜各自送回家去,然後約了賈璉一起去尋歡作樂。這裏就不再贅述了。
    在這個場景中,賈母滿麵笑容地說:“我正在想:雖然這些人在這裏取樂,但是必須要有一對重孫兒孫女在場才能更加完美。蓉兒現在已經全了。蓉兒!你和你的妻子坐在一起,也算是團圓了。”
    這時,有家人媳婦遞上了戲單,賈母笑著說:“我們娘兒們正說得興高采烈,又要吵起來。而且那些孩子們熬夜怪冷的。也罷,就讓他們先休息一下,把我們的女孩子們叫來,就在這台上唱兩出戲吧,也讓她們給大家看看。”媳婦們聽了,立刻答應下來,忙著一麵派人去大觀園傳人,一麵去二門口傳小廝們伺候。小廝們急忙趕到戲房,將班中的大人全部帶出去,隻留下小孩子們。
    過了一會兒,梨香院的教習帶著文官等十二人從遊廊角門出來,婆子們抱著幾個軟包——因為來不及抬箱子,所以把賈母喜歡聽的三五出戲的彩衣包了來。婆子們帶著文官等人進去見過賈母後,隻是垂手站著。
    賈母滿臉笑容地說:“大正月裏,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逛逛?你們如今唱什麽?才剛八出“八義”,鬧的我頭疼,咱們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這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們都比咱們家的姑娘見過好戲,聽過好曲子。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的人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子,卻比大班子還強。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新樣兒的。叫芳官唱一出《尋夢》,隻用簫和笙笛,餘者一概不用。”
    文官笑道:“老祖宗說的是。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不過聽我們一個發脫口齒,再聽個喉嚨罷了。”賈母笑道:“正是這話了。”李嬸娘薛姨媽喜的笑道:“好個靈透孩子!你也跟著老太太打趣我們!”
    賈母笑道:“我們這原是隨便的玩意兒,又不出去做買賣,所以竟不大合時。”說著,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隻用這兩出叫他們二位太太聽個助意兒罷了。若省了一點兒力,我可不依。”
    文官等人聽到賈母的話後,立刻行動起來,開始準備上台表演。首先,他們表演了一出名為《尋夢》的戲,接著又表演了一出名為《下書》的戲。然而,觀眾們卻對這些表演沒有任何反應,仿佛沒有聽到一樣。
    薛姨媽看著這一切,忍不住笑了起來:“我看過幾百班的戲,但還從來沒有見過隻用簫管來表演的。”賈母聽了,也笑了笑:“其實也有這樣的情況,隻是像剛才那出《西樓》《楚江情》,多是由小生吹簫配合演出的。像這樣大套的表演確實比較少見。這也隻是看個人喜好罷了,有什麽出奇的呢?”
    接著,賈母又指著湘雲說:“我像她這麽大的時候,她爺爺有一班小戲,其中有一個彈琴的角色。他們把《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等曲目都湊在一起,竟然成了真的。你們覺得這個比剛才的表演如何?”眾人都紛紛表示:“那更難得了。”
    賈母聽了,滿意地點了點頭。於是,她叫過媳婦們來,吩咐文官等人讓她們吹彈一套名為《燈月圓》的曲子。媳婦們領命而去。這時,賈蓉夫妻二人捧著酒杯開始敬酒。
    鳳姐兒看到賈母心情十分愉快,於是笑著提議說:“既然現在有女先兒們在這裏,我們何不玩一下‘傳梅’的遊戲,來一套‘春喜上眉梢’的令牌遊戲,大家覺得怎麽樣?”
    賈母聽後笑著說:“這真是個不錯的主意,正好符合現在的時節氣氛。”於是她立刻命人取來了黑漆銅釘花腔令鼓,讓女先兒們敲擊。
    接著,賈母從席上取下一枝紅梅,笑著說:“誰在擊鼓時能讓梅花停在自己手裏,就要喝一杯酒。而且還要講一個笑話才行。”鳳姐兒聽後笑著說:“依我看,誰像老祖宗這樣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呢?我們這些不會的人,豈不是很沒意思嗎?我們應該讓這個遊戲既能雅俗共賞才好。不如誰讓梅花停在自己手裏,就講一個笑話吧。”眾人聽了都明白,鳳姐兒平時就很擅長講笑話,肚子裏有很多新鮮有趣的故事。今天聽到她的提議,不僅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高興,就連在地上服侍的老小人等也都非常歡喜。
    那些小丫頭子們立刻忙著去找自己的姐姐和妹妹,告訴她們快來聽:“二奶奶又要講笑話了!”於是一屋子的丫頭子們都擠了過來。
    於是,當戲劇表演結束,宴席也漸漸散去的時候,賈母便開始將一些熱湯和點心水果分給在場的文官們享用。隨後,她命令敲起鼓聲,為接下來的活動做準備。那些女先兒們都是經驗豐富的,她們或快或慢地敲擊著鼓,聲音時如殘漏滴水,時如豆子爆裂,時如驚馬奔馳,時如閃電劃過。突然,鼓聲戛然而止,這時,一個名叫梅方的女子剛好將手中的物品遞給賈母。大家見狀都哈哈大笑起來。
    賈蓉立刻上前為賈母斟了一杯酒,眾人都笑著說:“當然要先讓老太太高興了,我們才能沾點喜氣。”賈母笑道:“這酒也罷了,隻是這個笑話有些難以啟齒。”眾人都說:“老太太講的笑話比鳳姑娘的還要好,賞一個給我們吧,我們也想開心一下。”
    賈母笑道:“我並沒有什麽新鮮的笑話可以講,隻能厚著臉皮講一個了。”於是她說:“有一家人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其中第十房媳婦聰明伶俐,心機巧妙,嘴巴乖巧,公婆最寵愛她。她總是說其他九個媳婦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心裏委屈,便商量說:‘我們九個人其實都很孝順,隻是不像那個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隻誇她好。我們的委屈該向誰訴說呢?’有個聰明的媳婦提議說:‘咱們明天去閻王廟燒香,向閻王爺請教一下,問問他為什麽讓我們托生為人時,偏偏給了那個小蹄子一張乖巧的嘴巴,而我們都成了笨拙的人?’其他八個媳婦聽了都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於是第二天便一起去閻王廟燒香。九個媳婦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她們的魂魄等著閻王駕到,左等右等都不來。正焦急時,隻見孫悟空駕著‘觔鬥雲’來了,看見九個魂魄,便要拿金箍棒打她們。嚇得九個魂魄連忙跪下求饒。孫悟空問明原因後,把腳一跺,歎了口氣說:‘幸虧你們遇見了我!等到閻王來了,他也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九個魂魄聽了,便懇求道:‘大聖發發慈悲,我們就解脫了!’孫悟空笑著說:‘這也不難:那天你們十個妯娌托生時,正好我去閻王那裏,因為撒了一泡尿在地上,你那個小嬸兒就吃了。你們現在想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給你們吃就行了!’”
    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大家都開始笑了起來。鳳姐兒也加入了他們的笑聲,她笑著說道:“這真是太好了!幸好我們都是能吃能喝的,不然的話,我們可能就要吃下那些猴子的尿液了!”
    尤氏和婁氏聽了鳳姐兒的話,也都笑了起來,他們向李紈問道:“在我們這些人中,有誰是吃過猴子的尿液的呢?你可別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薛姨媽也跟著笑了起來,她說:“這個笑話隻有在合適的場合才會引發大家的笑聲。”
    鳳姐兒說完,又開始擊鼓。小丫頭們隻要聽到鳳姐兒的笑話,就會悄悄地告訴女先兒,以咳嗽為信號。不一會兒,笑話傳了兩遍,剛傳到鳳姐兒手裏,小丫頭們故意咳嗽,女先兒便停了下來。眾人齊聲笑道:“這下可抓住他了!快喝了酒,說一個好笑話吧。別太逗人笑的肚子疼。”
    鳳姐兒想了想,笑著說:“一家人也是過正月節,全家人一起賞燈喝酒,真是熱鬧非凡。祖婆婆、太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媳婦、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裏搭拉的孫子、孫女、外孫女、姨表孫女、姑表孫女……哎呀呀!真熱鬧啊!”眾人聽她這麽說,已經笑了起來,都說:“聽這個貧嘴的人!又不知道要編排誰呢!”尤氏笑著說:“你要惹我生氣,我就撕你的嘴!”
    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在這裏費勁地講笑話,你們卻隻顧著混日子,我就不講了。”賈母笑著說:“你繼續說你的。接下來怎麽樣?”鳳姐兒想了一想,笑著說:“接下來大家圍坐在一起,吃了一夜的酒就散了。”
    眾人見她正言厲色地說完了,也都沒有別的話說,怔怔地等著她繼續說下去,隻覺得她的話冷冰冰的沒有味道。
    湘雲看了她半天,鳳姐兒笑著說:“再說一個過正月節的故事:幾個人拿著房子那麽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吸引了上萬人跟著去看。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及了,就偷偷地拿香點著了。隻聽見噗哧的一聲巨響,眾人哄然大笑,都散去了。那個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人做得不結實,還沒等放就散了。”
    湘雲問:“難道那個人自己沒聽見?”鳳姐兒回答:“那個人本來就是個聾子。”眾人聽了這話,想了一會兒,不禁失聲大笑起來。
    他們又想起之前那個沒講完的故事,問她道:“剛才那個故事到底怎麽樣?應該講完了吧。”
    鳳姐兒將桌子一拍說:“真是羅唆!到了第二天是十六日,年也過了,節也過了,我看大家都忙著收拾東西還忙不過來,哪裏還有心思知道後麵的事情呢?”眾人聽了這話,又笑了起來。
    鳳姐兒滿臉笑容地說:“外麵的時間已經過了四更,按照我的看法:老祖宗也感到疲倦了,我們也應該像‘聾子放炮仗’一樣,各自散去休息吧。”
    尤氏等人用手絹捂著嘴,笑得前仰後合,指著鳳姐兒說:“你這個家夥真是會說些俏皮話!”
    賈母也笑著說:“真的,這個鳳丫頭越來越會說話了!”一邊說著,一邊吩咐道:“既然她提到了炮仗,那我們也把煙火放一放,解解酒。”
    賈蓉聽到賈母的吩咐後,立刻走出屋子,帶著一群小廝們來到院子裏。他們在院子中央搭起了一個屏架,準備放煙火。這些煙火都是各地進貢的珍品,雖然規模不大,但製作非常精致。各種形狀和顏色的煙火都有,還有各種各樣的花炮。
    黛玉因為身體虛弱,聽到煙火爆炸的聲音就感到害怕。賈母見狀,便將她摟在懷裏安慰。薛姨媽則摟著湘雲,湘雲笑著說:“我不怕。”寶釵也笑著說:“他最喜歡自己放大炮仗了,怎麽會怕這個呢!”王夫人則將寶玉摟入懷中。
    鳳姐兒笑著說:“我們這些人都沒有人疼愛啊!”尤氏也笑著說:“有我在呢,我會摟著你的。你這會兒又在撒嬌了。聽到放炮仗的聲音,就像吃了蜜蜂屎一樣難受,今天又變得輕狂起來了。”
    鳳姐兒笑著說:“等會兒散場了,咱們去園子裏放煙花吧。我比那些小廝們還擅長放煙花呢。”
    說話間,外麵的煙花一個接一個地放了起來。還有許多“滿天星”、“九龍入雲”、“平地一聲雷”、“飛天十響”之類的零星小炮仗。放完煙花後,又讓小戲子們表演了一段“蓮花落”,撒得滿台的錢。孩子們紛紛上台搶錢取樂。
    在一次享用上湯的時候,賈母忽然說道:“夜深了,我竟然不覺得有些餓了。”聽到賈母的話,鳳姐立刻回應說:“我們已經預備好了鴨子肉粥。”
    賈母聽了,便說:“我想吃一些清淡的食物。”鳳姐兒立刻回答說:“我們也準備了棗兒熬的粳米粥,這是為太太們準備的齋飯。”
    賈母聽了,便說:“這個倒是可以。”說完,已經有人撤去了殘席,內外又重新布置了各種精致的小菜。大家隨意吃了一些,用過漱口茶後,才各自散去。
    十七日一早,大家又去寧府行禮,伺候著掩上了祠門,收過了影像,這才回來。這一天,就是薛姨媽請大家吃年酒的日子。賈母連日來都覺得身體有些疲憊,坐了半日,就回來了。從十八日開始,親友們來請賈母去赴宴,或者來參加聚會的,賈母一概不會去,隻有邢夫人、王夫人和鳳姐三人負責接待。連寶玉也隻是去了王子騰家,其他人都沒有去,隻說是賈母留下他們來解悶。
    此時,元宵節已經過去。突然有一天,鳳姐小產了,全家人都感到非常驚慌──要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隻能等到下一回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