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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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這日林之孝家的帶著一群女人,帶了一個媳婦走了進來。那媳婦愁容滿麵,也不敢進大廳,隻在台階下便朝上跪下磕頭。探春因一塊棋陷入苦戰,反複計算,總算得了兩個眼,便折了官著兒,兩眼隻盯著棋盤,一隻手伸在盒內,隻管抓棋子作想。林之孝家的站了半天,因回頭要茶時才看見了他們,忙問什麽事。
林之孝家的便指著那媳婦說道:“這是四姑娘屋裏的小丫頭彩兒的娘,現在是園內伺候的人。她的嘴不太好,剛才我聽見她說的話。問她,她也不敢回姑娘。最好把她攆出去。”
探春道:“怎麽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剛才大奶奶往廳上姨太太處去,正好看見,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來。”
探春道:“怎麽不回二奶奶?”平兒道:“不回去也罷,我回去說一聲就是了。既然這樣,就攆他出去,等太太回來再回。請姑娘定奪。”探春點頭,仍又下起棋來。林之孝家的帶著那人出去了。
黛玉和寶玉站在花叢下,遠遠地望著。黛玉說道:“你們家的三丫頭倒是個乖巧的人。雖然讓她管些事情,但她一步也不肯多做;稍微有些能力的人,就傲慢起來。”
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生病的時候,她處理了幾件事情,這園子也分給了別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行。她又減了幾件事,隻拿我和鳳姐姐做榜樣。她是最有算計的人,豈止是乖巧呢!”
黛玉道:“這樣才好。咱們也太浪費了。我雖然不管事情,但心裏經常閑著,替他們一算,出的多,進的少。如今如果不節省,必將導致後麵接不上。”
寶玉笑道:“不管怎麽樣,後麵接不上也不少了咱們兩個人的。”黛玉聽了,轉身就往大廳上找寶釵說笑去了。
寶玉正要離開,隻見襲人走了過來,手裏捧著一個精致的洋漆茶盤,裏麵擺放著兩杯新茶。襲人問道:“你們要去哪裏?我看見你們半天沒喝茶,特意倒了茶來,他又走了。”
寶玉道:“那不是他,你給他送去吧。”說著,自己拿了一杯。襲人便送去另一杯。
偏巧寶釵也在場,隻得一杯茶,襲人便說:“哪位要喝,哪位先接過去,我再倒去。”
寶釵笑著說:“我不喝,隻要一口漱漱口就行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遞給黛玉。
襲人笑著說:“我再倒一杯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讓多喝茶,這半杯就夠了,真難為你想到這些!”說完,喝幹杯子裏的茶,將杯子放下。襲人又來接寶玉的茶杯。
寶玉於是問:“這半天沒見芳官,他在哪裏呢?”襲人環顧四周,說:“剛才還在這裏,幾個人在玩鬥草,這會兒不見了。”
寶玉聽說後,便回到房中,果然看見芳官麵向裏,睡在床上。寶玉推醒他,說道:“別再睡了,我們到外麵玩去。等會兒好一起吃飯。”
芳官道:“你們喝酒,不理我,讓我悶了半天,現在不想睡覺了。”
寶玉拉起他來,笑道:“我們晚上在家裏再吃。回來我叫襲人姐姐帶你一起吃飯,怎麽樣?”
芳官道:“藕官和蕊官都不去,隻有我在那裏,也不好。我也吃不慣那個麵條子,早上也沒吃好。剛才餓了,我已經告訴了柳嬸子先給我做一碗湯,盛半碗粳米飯送來,我這裏吃了就完事。如果是晚上喝酒,別讓人管著我,我要盡情吃喝痛快才行。我以前在家裏,可是能喝二三斤好惠泉酒的;如今學了這勞什子規矩,他們說怕壞了嗓子,這幾年也沒聞見酒香。今天我可是要開齋了。”
寶玉道:“這個容易。”
說著,隻見柳家的派人送了一個食盒過來。春燕接過來,打開一看,裏麵是一碗蝦丸雞皮湯,又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鬆瓤卷酥,並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綠畦香稻粳米飯。春燕將菜肴放在案上,走過去安放小菜碗和筷子,又過來給寶玉撥了一碗飯。
芳官便說:“這些食物太油膩了,誰會吃這些東西!”她隻將湯泡飯吃了一碗,揀了兩塊醃鵝就不吃了。寶玉聞到飯菜的香氣,覺得比往常更加美味,於是吃了一個卷酥;又命春燕也撥了半碗飯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春燕和芳官都開心地笑了。
吃完之後,春燕便將剩下的要交回。寶玉道:“你吃了罷,如果還不夠,再要些來。”
春燕道:“不用再要了,這就夠了。剛才麝月姐姐拿了兩個盤子給我們吃了點心,我再吃了這個,已經足夠了,不用再吃了。”說著,便站在桌旁,一口氣吃了。又留下兩個卷酥,說:“這個留下給我媽吃。晚上要吃酒,給我兩碗酒吃就行了。”
寶玉笑道:“你也愛吃酒?那等咱們晚上痛痛快快地喝一回。你的襲人姐姐和睛雯姐姐的酒量也好,也要喝,隻是每日不好意思的。趁今天大家開齋。還有件事忘了囑咐你,此刻才想起來:以後芳官就交給你照看了。他如果有不到之處,你提醒他。襲人照顧不過這些人來。”
春燕道:“我都知道,不用你操心。但五兒的事怎麽樣了?”寶玉道:“你和柳家的說去,明天真叫他進來就行了。等我告訴他們一聲就完了。”
芳官聽了,笑道:“這才是正事。”春燕又叫了兩個小丫頭進來,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家夥,交給婆子,也洗手,便去找柳家的。此事不在話下。
寶玉便出來,仍然去紅香圃找眾姐妹。芳官在後麵,拿著巾扇。剛出了院門,隻見襲人和晴雯兩人手拉著手回來。
寶玉問:“你們做什麽呢?”襲人道:“已經擺好飯了,等你一起吃飯呢。”寶玉笑著將剛才吃飯的事,告訴了她們兩人。
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兒食,總是這樣。但也應該上去陪他們吃一點,多少應個景兒。”
晴雯用手指在芳官的額頭上戳了一下,說道:“你就是狐狸精!什麽空兒,偷偷跑去吃飯!你們兩個怎麽約好的?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兒。”
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說約好,可是沒有的事。”晴雯道:“既然這樣,我們要沒用場了。明天我們都走了,讓芳官一個人留在這裏就夠了。”
襲人笑道:“我們都走了,那可以;但你卻不能走。”
晴雯道:“隻有我是第一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沒用。”
襲人笑道:“如果那孔雀褂子的襟子再燒出了窟窿,你去了,誰能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搬四的。我麻煩你做個什麽,你懶的連‘橫針不拈,豎線不動’都不肯做。這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什麽我去了幾天,你病的要死要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麽緣故?你到底說話呀!別裝憨兒和我笑?那樣也不頂事。”
晴雯笑著啐了一口。大家說著,來到廳上。薛姨媽也來了,依序坐下吃飯。寶玉隻用茶泡了半碗飯,隨便應付一下而已。
大家吃茶閑話,又隨便玩笑。外麵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個人,滿園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裏鬥草。
香菱說:“我有觀音柳。”
小螺說:“我有羅漢鬆。”
芳官說:“我有君子竹。”
蕊官說:“我有美人蕉。”
荳官說:“我有星星翠。”
小螺又說:“我有月月紅。”
香菱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
芳官又說:“我有琵琶記裏的枇杷果。”
荳官說:“我有姐妹花。”
眾人沒了。香菱便說:“我有夫妻蕙。”
荳官反駁:“從來沒聽說過什麽‘夫妻蕙’。”
香菱解釋道:“一個剪兒配一個花兒叫做‘蘭’,一個剪兒配幾個花兒叫做‘蕙’。上下結花的叫‘兄弟蕙’,並頭結花的叫‘夫妻蕙’。我這枝是並頭開的,怎麽不是‘夫妻蕙’呢?”
荳官無言以對,便笑著起身:“照你這麽說,如果這兩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兒子蕙’了?如果是兩枝背麵開的,就是‘仇人蕙’了?你丈夫離開大半年,你想念他,便扯著蕙花上也有了夫妻了,好不害臊!”
香菱聽了,臉紅起來,忙要起身去擰他,笑著罵道:“你這爛了嘴的小蹄子!滿口裏胡說八道!”
荳官見他要站起來,怎肯讓他走?連忙伏身壓住他,回頭笑著,央告蕊官等:“來幫我擰他這張嘴!”兩個人在地上滾來滾去。
眾人拍手笑道:“不得了!那是一窪子水,可惜了香菱的新裙子!”荳官回頭看了一眼,果然見旁邊有一汪積雨,香菱的半條裙子都濕了,自己不好意思,忙奪手跑了。眾人笑個不停,怕香菱拿他們出氣,也都笑著一哄而散了。
香菱起身,低頭一看,發現裙子已經被綠水弄濕了,正在不停地責罵。這時,寶玉也找了一些草花來湊熱鬧。他突然發現大家都跑了,隻剩下香菱一個人,低頭弄著裙子。
寶玉問:“怎麽都散了?”香菱回答說:“我有一枝夫妻蕙,但他們不知道,反而說我胡謅,因此鬧起來,把我的新裙子也弄髒了。”
寶玉笑道:“你有夫妻蕙,我這裏倒有一枝並蒂菱。”說著,手裏真個拈著一枝並蒂菱花,又拈了那枝夫妻蕙在手內。
香菱道:“什麽夫妻不夫妻,並蒂不並蒂!你瞧瞧這裙子!”
寶玉低頭一瞧,說:“噯呀!怎麽就拉在泥裏了?可惜!這石榴紅綾最不禁染!”
香菱道:“這是前兒琴姑娘帶了來的。姑娘做了一條,我做了一條,今兒才上身。”
寶玉跌腳歎道:“若你們家,一日糟蹋這麽一件,也不值什麽。隻是頭一件,既係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弄壞了,豈不辜負他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的嘴碎,饒這麽著,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隻會遭蹋東西,不知惜福。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個不清!”。
香菱聽了這話,正中她的心意,不禁喜笑顏開。她笑著說:“正是這話。我雖然有幾條新裙子,但都不及這條合我心意;如果有一條和這條一樣的,我馬上就會換上,之後再談其他。”
寶玉道:“你站著別動,小心弄髒了衣服。我有主意:襲人上個月做了一條和這條一模一樣的,因為她當時在服喪,所以沒穿,現在送給你,你換下這條來,怎麽樣?”
香菱笑著搖頭說:“不好。如果他們聽見了,倒不好。”
寶玉道:“這有什麽?等他孝期滿了,他想要什麽,難道不許你送他別的不成?你如果這樣做,那就不是平時的你,況且這也不是什麽秘密。盡管告訴寶姐姐也無妨。隻不過怕姨媽老人家生氣罷了。”
香菱想了一想有理,點頭笑道:“就這樣罷,別辜負了你的心意。等著你,千萬叫他親自送來才好!”。
寶玉聽了,心中非常歡喜,便答應了下來。他匆匆忙忙地趕回來,低頭沉思:“可惜這麽優秀的人,沒有父母,連自己的本姓都忘了,被人拐賣出來,卻偏偏賣給了這個霸王!”他又想起:“往日平兒的事情是意外,我沒想到今天會發生更加意外的事情!”他胡思亂想,來到房間,拉住了襲人,細細地告訴了她事情的經過。
香菱是一個讓人憐愛不已的人。襲人也是一個手中大方的人,與香菱關係要好。聽到這個消息後,她立刻打開箱子取了出來,折好,跟著寶玉來找香菱。看到香菱還站在那裏等待,襲人笑著說:“我說你太調皮了,總是要找點事情出來。”
香菱害羞地紅了臉,笑著說:“多謝姐姐了!誰知道那起促狹鬼會這麽黑心!”說著,她接過裙子,展開一看,果然和自己的一樣;又讓寶玉轉過臉去,自己向內解開,將這條係上。
襲人道:“把它給我,我幫你收拾幹淨再給你送來。如果你想自己拿回去,又該問東問西了。”
香菱道:“好姐姐,你把它給哪個妹妹都行。我有了這個,就不要它了。”襲人道:“你倒很大方。”香菱趕緊又拜了兩拜,向襲人道謝。然後襲人拿著那條弄髒的裙子就走了。
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上,用樹枝挖了一個坑,先把夫妻蕙和並蒂菱放進去,再抓些落花鋪墊好,用些落花掩蓋,然後撮土掩埋平伏。香菱拉住他的手笑道:“這又叫做什麽?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呢。你瞧瞧!你的手弄得泥汙苔滑的,還不快洗去!”寶玉笑著,才起身去洗手。香菱也自走開。
二人已走數步,香菱轉身回來叫住寶玉。寶玉不知有何話說,手上沾滿泥巴,笑嘻嘻地轉來,問:“作什麽?”香菱紅了臉,隻管笑,嘴裏卻難以說出口。這時他的小丫頭臻兒走過來,說:“二姑娘等你說話呢。”
香菱臉又一紅,轉向寶玉道:“裙子的事,別和你哥哥說。”說完,轉身走了。
寶玉笑道:“我豈不是瘋了,往虎口裏探頭兒去呢!”說著,也回去了。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