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凹晶館聯詩悲詩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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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這晚黛玉和湘雲沒有去睡覺。因為黛玉看到賈府很多人都在賞月,而賈母歎息人太少,又想到寶釵姐妹已經回家去賞月了,她感到失落,於是獨自一人靠著欄杆流淚。寶玉因為晴雯病得很重,無心處理事務,王夫人再三讓他去睡覺,他就離開了;探春因為最近家裏的事情煩惱,沒有心情遊玩;雖然有迎春和惜春兩個人,但平時關係不太好,所以隻剩下湘雲一個人來安慰她。
湘雲對她說:“你是個明白人,還不知道照顧自己。我恨寶姐姐和琴妹妹每天都親切地說著,今年中秋節一定要大家聚在一起賞月,一定要設立詩社,大家一起聯句。可是到了今天,他們卻扔下我們,自己賞月去了,詩社也解散了,詩也不做了。反而是他們父子叔侄關係親密起來。你知道宋太祖說的好:‘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他們不來,咱們兩個人竟然聯起句來!明天羞他們一羞!
黛玉看到他這樣勸慰自己,也不願意辜負他的好意,於是笑著說:“你看這裏人聲鼎沸,哪裏有什麽詩興!”
湘雲笑著回答:“雖然這山上賞月很好,但總不如近水賞月更美妙。你知道這山坡底下就是池沼。山凹裏靠近水的地方,就是凹晶館。可見當年建造這個園子時,就有深思熟慮的安排。這座山高處被稱為凸碧,而低窪靠近水的地方則被稱為凹晶。這兩個字‘凸’和‘凹’曆來用得最少,如今直接用作軒館的名字,更顯得新鮮獨特,不落俗套。可以看出這兩個地方,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一個明亮一個昏暗,一個高聳一個矮小,一座山一片水,竟然是為了賞月而特意設置的。有人喜歡那高山上的明月,就來到這裏;有人喜歡那皓月照耀下的清澈波光,就到那裏去。隻是這兩個字被人們誤讀成‘窪’和‘拱’兩個音,就顯得有些俗氣了,不太常見。隻有陸放翁曾經用過一個‘凹’字,‘古硯微凹聚墨多’。還有人批評他俗氣,豈不是很可笑?”
黛玉接著說:“不僅陸放翁才使用這兩個字,古人中也有很多人使用過。比如江淹的《青苔賦》,東方朔的《神異經》,以及《畫記》上記載的‘張僧繇畫一乘寺’的故事,數不勝數。隻是現在的人不知道這些,錯誤地把它們當作俗字使用了。實話告訴你吧:這兩個字還是我起的呢。因為那一年考試寶玉的時候,寶玉擬的題目不太合適,我們擬出來後送給大姐姐看。她又帶出來給舅舅看過,所以大家都用了。現在我們就去凹晶館吧。”
說著,二人一同走下山坡,隻轉了一個彎就到了目的地。池邊一帶竹欄相連,直通著那邊藕香榭的路徑,隻有兩個婆子在上夜班。因為知道他們在凸碧山莊賞月,與他們無關,早已熄燈睡覺了。黛玉和湘雲見燈已經熄滅,都笑著說:“他們睡了也好,我們就在卷篷底下欣賞這水月景色吧,怎麽樣?”
於是,二人在兩個竹墩上坐了下來。隻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個月影,上下爭輝,仿佛置身於晶宮鮫室之中。微風一吹過,水麵泛起粼粼波紋,池麵皺起碧綠的漣漪,真是令人神清氣爽。
湘雲笑著說道:“要是能在這個時候上船喝酒該多好啊!要是在我家裏,我就會立刻坐船了。”黛玉說道:“正如古人常說的:‘事若求全何所樂?’依我看,這也罷了,何必非要坐船呢?”湘雲笑著說:“得隴望蜀,這是人之常情啊。”
正當我們正在交談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陣悠揚的笛聲。黛玉聽後笑了起來,她說:“今天老太太和太太都非常高興,這個笛子吹奏的音樂非常有趣,它確實增加了我們的興致。我們都很喜歡五言詩,那麽我們就繼續寫五言排律吧。”
湘雲問道:“什麽韻腳呢?”黛玉笑著回答:“我們可以數一下這個欄杆上的直棍,從這頭數到那頭為止,它是第幾根,我們就用第幾韻腳。”湘雲聽後也笑了起來,她說:“這個方法倒是挺別致的!”
於是,兩人起身,開始從頭數到盡頭,隻有十三根。湘雲說:“偏偏又是‘十三元’,這個韻很少見,你排律,恐怕有些牽強,難以壓韻吧。不如你先起一句。”黛玉笑道:“那就來試試我們誰強誰弱,隻是沒有紙筆來記錄。”湘雲說:“明天再寫吧,你肯定有這個聰明才智。”
黛玉說:“我先起一句現成的俗語吧。”她念道:“三五中秋夕,”
湘雲想了一會兒,接著說:“情遊擬上元。撒天箕鬥燦,”黛玉笑道:“匝地管弦繁。幾處狂飛盞?”
湘雲笑道:“這一句‘幾處狂飛盞’有些意思!但要對得好才行。”她想了一會兒,然後笑著說:“誰家不啟軒?輕寒風剪剪,”
黛玉道:“好對!比我的好多了,隻是這句又說俗話了,應該多加發揮才是。”湘雲笑道:“詩多韻險,也要鋪陳些才是。縱有好的句子,且留在後麵。”
黛玉笑道:“後麵如果沒有更好的句子,我看你也會感到羞愧吧?”因聯道:“良夜景暄暄,爭餅嘲黃發。”
湘雲笑道:“這句不好,杜撰。”
黛玉笑道:“我說你不曾見過書呢,‘吃餅’是舊典。《唐書》《唐誌》,你看了來再說。”
湘雲笑道:“這也難不倒,我也有了。”因聯道:“分瓜笑綠媛,香新榮玉桂。”
黛玉道:“這可實實是你的杜撰了!”
湘雲笑道:“明日咱們對查了出來,大家看看,這會子別耽擱工夫。”
黛玉笑道:“雖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又用‘玉桂’‘金蘭’等字樣來塞責。”因聯道:“色健茂金萱,蠟燭輝瓊宴。”
湘雲笑道:“‘金萱’二字,便宜了你,省了多少力!這樣現成的韻,被你得了。隻不犯著替他們頌聖去。況且下句你也是塞責了。”
黛玉笑道:“你不說‘玉桂’,我又怎能勉強對個‘金萱’呢?我們要再鋪陳些富麗些,才是即景之實事。”
湘雲隻得又聯道:“觥籌亂綺園。分曹尊一令。”黛玉笑道:“下句好。隻是難對些。”
黛玉想了一想,聯道:“射覆聽三宣。骰彩紅成點。”湘雲笑道:“‘三宣’有趣,竟化俗成雅了。隻是下句又說上‘骰子’!”少不得聯道:“傳花鼓濫喧。晴光搖院宇。”
黛玉笑道:“對得好。下句又溜了,隻管拿些風月來塞責嗎?”湘雲道:“究竟沒說到月上,也要點綴點綴,方不落題。”
黛玉道:“且姑存之,明日再斟酌。”她接著聯道:“素彩接乾坤。賞罰無賓主。”
湘雲道:“又說他們做什麽?不如說咱們。”她聯道:“吟詩序仲昆。構思時倚檻。”
黛玉道:“這可以入上你我了。”她聯道:“擬句或依門。酒盡情猶在。”
湘雲說道:“這時候了!”於是聯道:“更殘樂已諼。漸聞語笑寂。”
黛玉說道:“這時候,可知一步難似一步了。”她聯道:“空剩雪霜痕。階露團朝菌。”
湘雲道:“這一句怎麽壓韻?讓我想想。”她起身負手想了一想,笑道:“夠了,幸而想出一個字來,不然,幾乎敗了!”她聯道:“庭煙斂夕棔。秋湍瀉石髓。”
黛玉聽完後,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讚歎道:“這個促狹鬼!果然留下了好的東西。現在才說出‘棔’字,你真是想得出!”
湘雲回答道:“幸好昨天我看了《曆朝文選》,看到了這個字。我不知道這是什麽樹,所以想要查一查。寶姐姐說:‘不用查,這就是如今俗叫做“朝開夜合”的。’我不相信,最後還是查了一查,果然沒錯。看來寶姐姐知道的還真多。”
黛玉笑著說:“‘棔’字用在此時更恰當,也還可以。隻是‘秋湍’一句,你真會想。隻有這一句,其他的都要被比下去,我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對這一句,隻是再也不能像這一句了。”於是她想了又想,才對道:“風葉聚雲根。寶婺情孤潔。”
湘雲說:“這對得還不錯。隻是這一句,你也溜了。幸好是在景中表達情感,不隻是用‘寶婺’來應付。”於是她聯道:“銀蟾氣吐吞。藥催靈兔搗。”
黛玉沒有說話,點了點頭半天,然後念道:“人向廣寒奔。犯鬥邀牛女。”湘雲也望著月亮點頭,聯道:“乘槎訪帝孫。盈虛輪莫定。”
黛玉說:“對句不好合掌,下句推開一步,倒還是‘急脈緩受法’。”於是她又聯道:“晦朔魄空存,壺漏聲將涸。”
湘雲正欲接下聯時,黛玉指著池中的黑影對湘雲說:“你看那河裏,怎麽好像有個人進入了黑影中?難道是個鬼?”
湘雲笑著回答:“看來又遇到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於是她彎腰撿起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扔去。隻聽見水聲響起,一個巨大的圓圈將月影激蕩起來,幾次散開又重新聚集。接著,從黑影中傳來一聲嘎嘎的叫聲,一隻白鶴飛了起來,直接朝著藕香榭飛去。
黛玉笑著說:“原來是它。突然之間沒有想到,反而嚇了一跳。”
湘雲也笑著說:“正是這隻有趣的鶴,反倒幫助了我!”於是她接上聯道:“窗燈焰已昏。寒塘渡鶴影。”
黛玉聽了之後,不禁讚歎不已,她一邊叫好,一邊跺著腳,興奮地說道:“真是太了不起了!這隻鶴真是幫助他了。這句話比‘秋湍’更加出色,讓我對什麽才好呢?‘影’字隻有一個‘魂’字可以與之相對。而且‘寒塘渡鶴’這個景象是多麽自然、多麽完美、多麽有意境啊!它既新鮮又獨特,我簡直要放下筆了。”
湘雲笑著說:“大家仔細想一想就會有答案的,如果實在想不出來,也可以先放著,明天再繼續聯詩。”然而,黛玉卻隻是抬頭看著天空,不理會他的話。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笑了起來,說:“你不必再爭辯了,我也有了靈感,你聽聽吧。”於是她接著說道:“冷月葬詩魂。”
湘雲興奮地拍著手,讚歎道:“果然好極了!沒有這樣的詩句,就無法與你相提並論。真是一個絕妙的‘葬詩魂’!”接著,她又歎了口氣說:“這首詩雖然新奇獨特,但過於頹喪了些。你現在生病了,不應該寫出這樣過於淒清奇譎的詩句。”黛玉笑著回答:“如果不這樣寫,怎麽能壓倒你呢?我隻是在這一句上花費了一些心思而已。”
話音未落,隻見欄杆外山石後轉出一個人來,笑著說道:“真是一首好詩啊,好詩!不過確實太悲涼了,不必再繼續寫下去了。如果底下的詩句都像這樣,反而會讓這兩句顯得不夠突出,反而顯得牽強附會。”二人被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妙玉。他們都感到十分驚訝,於是問道:“你怎麽會來到這裏?”
妙玉笑著回答:“我聽見你們大家在這裏賞月,還吹奏著美妙的笛子,我也出來欣賞這清澈的池塘和明亮的月光。順路走到這裏,忽然聽見你們兩個在吟詩,覺得非常清雅動人,所以我就停下來傾聽。隻是剛才聽到的那一首詩中,雖然有些句子很好,但過於頹敗淒楚。這也關係到人的氣數命運,所以我出來製止你們繼續寫下去。現在老太太都已經散去了,整個園子裏的人都應該已經睡熟了,你們的丫頭還不知道在哪裏找你們呢。你們也不怕冷嗎?快跟我來吧。到我那裏去喝杯茶,隻怕天就要亮了。”黛玉笑著說:“誰知道竟然到了這個時候!”
於是,三個人便一同走向了櫳翠庵。他們看到龕中的火焰仍然保持著青色,爐中的香火還沒有完全熄滅。幾個年老的道婆都已經進入了夢鄉,隻有小丫頭在蒲團上低頭打盹。妙玉喚醒了她,讓她立刻烹茶。突然,他們聽到了敲門的聲音。小丫鬟趕忙去開門,看到的卻是紫鵑、翠縷和幾個年長的嬤嬤,她們是來找妙玉和他的姊妹們的。
她們走進來,看到他們正在喝茶,於是都笑了起來:“我們找得好辛苦啊!整個園子我們都走遍了,連姨太太那裏都去找過了。我們在那個小亭子裏找的時候,正好那裏的守夜的人剛剛醒來。我們問了他們,他們說:‘剛才在亭子外麵的棚子下,有兩個人正在說話,後來又來了一個人。我聽見他們說,大家都要去庵裏。’所以我們就知道你們在這裏。”
妙玉忙命丫鬟引他們到那邊去坐著歇息吃茶,自卻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才的詩,命他二人念著,遂從頭寫出來。黛玉見他今日十分高興,便笑道:“從來沒見你這樣高興,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改,即請改正改正。”
妙玉笑道:“也不敢妄評。隻是這才有二十二韻。我意思想著你二位警句已出,再續時,倒恐後力不加。我竟要續貂,又恐有玷。”黛玉從沒見妙玉做過詩,今見他高興如此,忙說:“果然如此,我們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
妙玉道:“如今收結,到底還歸到本來麵目上去。若隻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檢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麵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
林史二人皆道:“極是。”妙玉提筆微吟,一揮而就,遞與他二人道:“休要見笑。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淒楚之句,亦無甚礙了。”
妙玉急忙命令她的丫鬟帶領他們到那邊去坐下休息喝茶。她自己則取出筆、硯、紙和墨來,將剛才寫的詩讓他們倆念一遍,然後從頭到尾重新寫了一遍。
黛玉看到他今天非常高興,便笑著說:“我從沒見過你這麽高興過,我也不敢冒昧地請教你。這首詩還可以請教嗎?如果寫得不好的話,就把它燒掉吧;如果還有可以改進的地方,請指正一下。”
妙玉笑著說:“我也不敢妄加評論。隻是這首詩已經有二十二個韻腳了。我想著你們兩位已經寫出了精彩的詩句,再繼續寫下去恐怕會力不從心。我雖然想要接著寫下去,但又擔心會玷汙了這首詩。”
黛玉從未見過妙玉寫過詩,現在看到他如此高興的樣子,便連忙說:“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們雖然寫得不好,也可以帶好它。”
妙玉說:“現在收尾的時候,還是要回歸到原本的麵貌上來。如果我們隻顧著追求奇特和怪異的表達方式,一方麵會失去我們閨閣女子的氣質;另一方麵也會與題目無關。”
林黛玉和史湘雲都點頭稱是。妙玉拿起筆輕輕吟唱著,一揮而就地完成了這首詩,遞給他們倆說:“請不要見笑。按照我的想法必須這樣做才能使詩歌翻轉過來。雖然前麵有一些悲傷的句子,但也不會有什麽影響。”
二人接了看時,隻見他續道:香篆銷金鼎,冰脂膩玉盆。簫憎嫠婦泣,衾倩侍兒溫。空帳悲金鳳,閑屏設彩鴛。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曆原。石奇神鬼縛,木怪虎狼蹲。贔屭朝光透,罘罳曉露屯。振林千樹鳥,啼穀一聲猿。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鍾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有興悲何極!無愁意豈煩?芳情隻自遣,雅趣向誰言?徹旦休雲倦,烹茶更細論。後書“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黛玉和湘雲兩人對這位詩人的才華讚不絕口,她們說:“看來我們平時總是舍近求遠。現在有這麽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在我們身邊,卻還要每天在紙上空談。”
妙玉聽後笑著回應:“明天再潤色吧。現在已經天亮了,我們也應該休息一下。”林黛玉和史湘雲聽到這話,便起身向妙玉道別,帶著丫鬟離開了房間。妙玉送她們到門外,看著她們漸行漸遠,才關上門回到屋內,這裏就不再贅述了。
翠縷向湘雲說:“大奶奶那裏還有人等著咱們去睡。現在還是去那裏好。”湘雲笑道:“你順路告訴他們,讓他們先睡。我這就去,可能會驚動病人,不如我們去鬧林姑娘吧。”說著,大家走向瀟湘館。有一半人已經睡下了。兩人進去,卸妝寬衣,盥洗完畢,才上床安歇。紫鵑放下綃帳,移燈掩門出去。
然而,湘雲有擇席的毛病,雖然在枕頭上,卻睡不著。黛玉又是心血不足,常常失眠,今天又錯過了困頭,自然也睡不著。二人在枕頭上翻來覆去。黛玉問:“你怎麽還睡不著?”
湘雲微笑說:“我有擇席的病,況且走了困,隻好躺一會兒;你怎麽也睡不著?”黛玉歎息說:“我這睡不著,已經有一年多了!大約一年之中,隻能睡十夜滿足的覺。”湘雲說:“你這病就怪不得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