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你……對本座有興趣?(5.4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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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倒回到一刻鍾之前。
    “我要你殺了我。”
    半聖半邪的華鏡首座昂首俏立,銀發翻飛,那雙純白的瞳中隻有淡漠。
    遊蘇麵容僵住,下意識後退一步,嘴唇囁嚅,倒是不知該如何應對。
    “很難理解嗎?”
    華鏡首座遠山芙蓉般的秀眉挑起,不光發絲,她連眉毛與睫羽都是這神秘而朦朧的銀色。
    “你是辟邪司的神子,除邪是你的使命。如今我入邪已深,我需要你給我一個解脫。”
    她晶瑩的紅唇張合,平靜赴死的話語幽冷飄出,好似她要讓遊蘇殺的人不是她,而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為、為什麽是我?”
    遊蘇下意識將手按在墨鬆劍的劍柄上。
    “因為你通過了我的考驗。本來該下手的人,其實是依依,但她的動搖讓她失去了這個資格。”
    “果然從入穀開始……不,從你吩咐依依姐不要帶我進入落星穀深處開始,一切都是你在背後操縱……難怪你能控製邪眷,因為他們本來就聽命於你!”
    華鏡首座螓首微旋,並未否認遊蘇的推測。
    遊蘇深呼吸一口氣,“那夭夭姐呢?她能跟你一起在穀中出行,那她肯定已經通過了你的考驗。”
    “夭夭心軟,她下不去手。當機立斷的時候,不能將刀劍交給一個優柔寡斷的人手裏。”
    遊蘇不知為何,心中冒出一團無名之火。
    這個女人對什麽都很淡漠的模樣讓他感到心寒,為了這所謂的考驗,有必要讓自己貼身的侍女變成一隻邪魔眷屬嗎?
    “那你為什麽不找首長老?不找恒煉首座?他們都比我更有資格殺了你!”
    “我身上的東西太危險,他們不能見。哪怕他們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被蠱惑,為了中元洲我都不能冒這個險。”
    華鏡首座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讓遊蘇聽得很不舒服。
    “那你既然知道人心不可試,為什麽還要去試依依姐!她方才伏罪口口聲聲說她是咎由自取,與你無關,可若是知道這都是你在刻意引導、倒果為因,她會多傷心?!”
    遊蘇至此還在為梓依依鳴不平,不理解華鏡首座的行為。既然已經染邪,何故拖自己的親人下水?
    在他看來,這個女人完全是將人心視為了玩具。她想要證明這個人會染邪,便用越來越大的誘惑去誘惑他。
    當梓依依跪在佛前猶豫的時候,她那句‘拜吧’不像是在提醒梓依依,而更像是壓垮梓依依底線的最後一根稻草。
    華鏡首座則閉口不言,不知是不想與遊蘇解釋,還是不知該如何解釋。
    遊蘇緊了緊劍柄,橫眉道,“我去把依依姐追回來!你當麵與她講明白!要殺你,也該由她來才對!”
    華鏡首座睫羽微顫,聲音平淡:
    “不必了,追不回來的。”
    “你到底想做什麽?!”遊蘇氣不打一處來。
    華鏡首座抬起頭,空空濛濛旳目光望向山穀盡頭,眼中好似映出了兩道依偎而行的倩影。
    她沒有說話,而是玉手輕指,遊蘇竟不受控製地身軀向前,用額頭接上了華鏡首座伸出的纖柔食指。
    猝然間,遊蘇的識海中出現了一道光幕,光幕中正是華鏡首座眼中倒出的影——並肩遠去的梓依依和桃夭夭。
    這對姐妹不是生離死別,可形同陌路的感受卻勝過生離死別。
    這副姐妹情深的畫麵讓遊蘇也為之動容,直到看到後麵梓依依的吐露心聲,遊蘇恍若失神。
    他這才知道梓依依並非克製不了邪魔的蠱惑,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也算是明白了為什麽華鏡首座會說‘追不回來的’,因為她留在華鏡首座身邊,注定無法完成她的誌向,所以她隻能選擇離開。
    “抱歉……”
    遊蘇喃喃低語,像是在對被他刺激到的梓依依說,又像是在對被他誤會的華鏡首座說。
    他一時間不知該為明見本心的梓依依感到高興還是惋惜,眼睜睜地看著身邊一位正道仙子主動走上邪修之路,心中滋味難言。
    他尚且如此,更何況將她細心栽培的華鏡首座。
    他看著這個女子聖邪交融的臉,這個女子表麵看似漠視一切,心中又怎麽可能毫無波瀾?
    “神子無需道歉,你隻需要提起劍,刺進我的胸口即可。”
    遊蘇抿了抿唇,居然鬆開了劍柄。
    他與華鏡首座相識極淺,卻也知道這是個功績無數的女人,她的存在對整個五洲而言都極為重要,怎麽能這麽輕易死掉。
    “據我的觀察,神子應該並非優柔寡斷之人。”
    華鏡首座淡聲催促。
    “不差這一時半會,不問個明白,我下不去手。”遊蘇說。
    華鏡首座緘默片刻,淡然道,“你問吧。”
    “如果梓依依扛住了誘惑呢?你覺得她會忍心握著劍把你殺了?”
    “我會告訴她我很痛苦,她會猶豫,但她最後一定會下手。”
    華鏡首座十分篤定,對自己親手帶大的‘女兒’了如指掌。
    “然後呢?讓她帶著一輩子的愧疚活下去?”
    “不,她會帶著我的遺誌走下去。她雖然天資平庸,但她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意誌。也會有人因為她的意誌而感染,終會有下一個華鏡首座出現。”
    華鏡首座沒有騙那個自卑的少女,從她能夠直麵夢境之主之後,華鏡首座就真的認可了她會是那個與她一起殺了夢境之主的人。
    華鏡首座看出了梓依依的心魔,她知道這樣下去梓依依將來走上另外一條路已是無可挽回。
    所以這並非是她設計的一場人性測試,而是她給梓依依的一個選擇。
    是在坦途中努力攀上那座山巔,最後止步在山前告訴自己問心無愧;還是走上一條坎坷曲折的捷徑,冒著粉身碎骨的風險去博一絲登頂的可能?
    “看來你到最後也不覺得她如果堅守正道,也能和你並肩。”
    “這是事實。”
    遊蘇有些啞然,“你既然都是為了她,何不告訴她?”
    遊蘇覺得這女人就是淡漠慣了,若是不說,他估計還在誤會是這個女人在引誘人性。
    “神子錯了,我沒有為她。她如今走上邪修之路,已是與我的教導背道而馳,我的失望不是假的。往後她就是五洲修士不死不休的敵,若是神子遇見,或是其他辟邪司之人遇見,都不該手下留情。”
    “口是心非。”遊蘇搖頭,“估計你算準了夭夭姐會放她離開。”
    華鏡首座蹙了蹙眉,沒有說話。
    “好了,她是你華鏡首座的親侍,她如今叛離正道逃之夭夭,你難辭其咎,理應由你親自將她捉拿歸案才對,你還不能這麽輕易的死掉。”
    遊蘇甩甩手,隨性地說。
    “我已是染邪之軀,不可再苟活於世。”
    華鏡首座語氣堅定,不容質疑。
    遊蘇聞言低歎一氣,“我實在不理解,你不是號稱夢主天敵的嗎?為何會被這區區心想佛給侵蝕了?”
    夜裏的落星穀狂風不時刮起,如呼如嘯,華鏡首座立在風中,宛若海嘯中的礁石,巋然不動。
    她的表情如雪山般萬年不變,但她的心似乎並沒有她表現得那麽堅定。
    “那不是心想佛。”
    這是她的答案。
    遊蘇先是微怔,旋即瞳孔緊縮如豆,驚愕道:
    “你見到的不是心想佛……是祂?!”
    遊蘇早該想到的……
    梓依依說出最後那句自己永遠不會被任何邪魔侵蝕的誓言時,眼神堅定地望著他。
    現在才知她看向的不是他,而是分享視野給他的華鏡首座。
    看來梓依依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什麽,能汙染華鏡首座的邪祟,隻有那禍亂之源——空魘!
    “是祂。”
    華鏡首座冷冰冰的聲音讓遊蘇如墜冰窟。
    “你怎麽會見到祂?不是說祂還藏在不可知之地嗎?”
    華鏡首座輕吸一氣,好似在忍耐什麽巨大的痛苦,她右半張臉上的腐肉宛如活物,不斷蠕動、凸起。
    “承影尊者的事件來源於你的調查,讓她瘋狂的原因,也是因為夢境之主的蠱惑。在你們退出靈虛山脈之後,我接管了那裏,我幾乎將那裏翻了個遍,也挖出了更多的隱秘,甚至包括了她當時遇見夢境之主的具體方位。
    我做足了準備,飛向了那片海域,但那裏什麽都沒有。我隻能無功折返,路過落星穀時才知這裏出了事情。入穀之後,我見到了心想佛。它蠱惑我無果,便向我求饒,它也看出了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親眼見到夢境之主一麵。
    於是它給我做了個交易,能夠達成我的願望,然後這次就放過它。我遲疑了一會,還是答應了它。因為我能殺它一次,就能殺它第二次。當然,也是因為我太想見到祂,然後殺了祂!
    可我錯了,這是我一生中唯二後悔的事情。我一直以為我受盡那麽多折磨,真的會是祂的天敵,可我隻是與祂對視了一眼,我才知自己有多麽不堪一擊。沒有人能戰勝祂,至少不是我。交易已成,我已是心想佛。”
    這位極盡尊貴的神女將她墮入邪潭的過程一句帶過,沒有人知道她見到了什麽。
    ‘沒有人能戰勝祂,至少不是我’,當一個人對自己一生認定的宿敵說出這種話的時候,信念的崩塌足以擊潰這位無數人眼中的希望。
    她的身上依舊帶著那股從一而終的淡漠,可被風攪亂的銀絲讓她多顯一份脆弱。讓她看上去就好像一位站在國破家亡戰場上的無助皇女,眉眼如舊,但心已如身邊飛散的灰燼,支離破碎。
    “現在……能動手了嗎?”女人麵無表情地問著。
    “不是她讓你失望……是你讓她失望了……”
    遊蘇更感梓依依的信念之堅定,這對主仆一直以夢境之主為宿敵,可被侍女視為榜樣的主人卻先行倒在了敵人的蠱惑之下。
    但侍女得知之後信仰居然還沒崩塌,反而更加牢不可破,叫人如何能不感慨萬千。
    “算是吧……”
    華鏡首座的聲音竟有些沙啞。
    她又張合了一下紅唇,似要說些什麽,可終究還是什麽也沒說出口。
    千言萬語鎖在胸腔中,她覺得該死之人又何需廢話。
    遊蘇抽出墨鬆劍,漆黑的劍身抽出之後就帶著股寒冷的殺意。
    “身為首座,身為神女,你被邪魔蠱惑,已是罪無可赦,當誅!”
    華鏡首座的眼神終於生了絲變化,遊蘇看出來那是解脫。
    是對生命的解脫,是對身上宿命的解脫,是對心中執念的解脫。
    右半張臉上的腐肉瘋狂地湧動著,似要拉扯著這具身體逃走,可華鏡首座卻不動如山,靜默地看著劍鋒指向自己的心口。
    遊蘇眼神一橫,殺意如化實質。
    可下一瞬他的劍卻未刺下,而是在空中一拋,他已撚住劍尖,將劍柄對向了華鏡首座。
    “你若真心想死,為何不自裁?非要假惺惺來尋我替你處刑?”
    華鏡首座怔怔地看向遊蘇,檀口微張,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那是因為你自己下不去手!你既是心想佛,這半邊瘋狂逃竄的爛肉已經暴露了你的想法!你根本沒那麽心甘情願去死!”
    華鏡首座渾身像是泄了氣,頹廢承認:
    “沒錯……但我已是該死之人,死才是我的宿命。趁我還沒有徹底被祂侵蝕,殺了我吧……”
    遊蘇更感氣惱,旁觀者清,他算是看明白了這個女子身上脆弱的來源。
    她根本不是怕夢境之主,她是怕自己殺不了夢境之主。
    而她這瞬間產生的逃避念頭,也成為了讓大壩崩塌的那個蟻穴。
    他直接拎起墨鬆劍,然後向下插入灰石之中,怒喝道:
    “我說了,你若想死,那就自裁!”
    華鏡首座顫顫巍巍地伸出手,白皙的手背上滲著肮髒的血。
    遊蘇見狀氣急,竟一巴掌扇開這隻尊貴無比的手。
    “那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切就是夢境之主想看見的!祂就想看著你死!”
    華鏡首座的白瞳中閃過一絲靈光,她恍若久夢初醒,掙紮著收回了準備再次握劍的手。
    她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螓首,踉蹌著退後幾步,左右兩張臉的相互吞噬更加瘋狂。明明有一身神力,卻幫不到此刻的她分毫。
    遊蘇知道,華鏡首座現在的精神領域正進行著一場激烈的爭鬥。
    他略感一絲欣慰,繼續‘煽風點火’:
    “你根本不是想死!你隻是怕了累了!想著自己不行還有別人!可你也應該知道,選擇死去可比選擇活下去要容易的多!”
    “如果你在祂麵前真的有你想的這麽不堪,那你早就死了!”
    “你以為依依姐最後那句話是在對誰說!對她自己,也是對你!”
    “她一直以你為榜樣,現在她選擇以邪攻邪的道路就是想告訴你!她可以戰勝蠱惑人心的邪祟,你也一定可以!”
    “你已經讓她失望了一次,難道還要讓她繼續失望嗎!”
    一句一句,振聾發聵,傳入華鏡首座耳中宛如洪鍾大呂的錚鳴。
    她竟緩緩飄起,淩空而立。
    屬於心想佛的腐肉如受火烤,到處竄逃,腰帶一鬆,這件絳紫色的華貴裙袍竟隨風吹落,蓋到了遊蘇的臉上。
    遊蘇下意識深吸一口,隻覺這股冷香宛如薄荷,嗅到鼻子裏鼻腔都是清清涼涼,他才知僭越,趕緊將之扯下。
    視野中是一具曼妙到顛倒塵寰的嬌軀,渾身上下好似閃耀著盈盈的月光。
    她的白瞳忽地閃耀起來,宛如太陽,光彩奪目。
    遊蘇直麵這璀璨瞳光,覺得自己好似整個被照穿。
    他忽而想起,自己曾經見過這道瞳光——
    顧垚曾經對他施展的破邪金瞳。
    這個玄霄宗的特級秘術,有著能讓人以往所有的不堪之舉齷齪之思都無所遁形的逆天之能。
    而作為辟邪司的前任神女,華鏡尊者白瞳之下的底色,其實是天生的金色,這才是她能看破一切虛妄的根源。
    遊蘇隻覺渾身都熱了起來,濃烈的大火從他的雙眼之中蔓延,奔湧入他的大腦之中。
    他看見了渾身赤裸散射金光的華鏡尊者,以及她身前那個山一般巨大的虛影。
    虛影中射出無數條灰白色的強韌觸手,帶來電閃雷鳴,以及帶著腥臭味的海水。
    每一條觸手腫脹的都像是神話中吞鯨的海蛇,上麵布滿了密密麻麻、蠕動不休的口器,足以喚起人對於未知密集事物本能的恐懼!
    遊蘇下意識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無力,可又覺得內心深處有什麽呼嘯如風暴,促使著他直視著那團虛影不動分毫,他的雙瞳已然一片漆黑。
    他知道,這也終將會是他的宿敵。
    “借劍一用。”
    風雨中,華鏡首座聲如梵音。
    下一瞬,她白如冰雪的手上就握住了一柄漆黑如墨的劍。
    她在腥風電閃中直上雲霄,在這淒苦暗夜宛如耀目明日,每一條觸手都在盛光下無所遁形。
    邪威之下,這位一生以夢境之主為宿命的神女再無半分畏懼,綻放出了她今生以來最奪目的光芒。
    她的神念此時通達無比,墨鬆劍裹挾著她無與倫比的精神之力劃破長空,比雲層中所有的雷電都更加耀眼!
    天地驟然一白,虛影渙散如煙。
    遊蘇如同大夢初醒,猝然坐起,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一根溫潤的手指點在他的下巴處,將他的頭緩緩抬了起來。
    他看見一張美絕人寰的臉,金瞳璀璨的讓人自慚形穢。
    華鏡首座看著這雙黑到極致的雙瞳,蹙緊了朦朧的銀眉。
    “抱歉……”
    遊蘇不明所以,隻得連連搖頭,額頭上冷汗如淋。
    “我已斬破祂的虛影,但金光之下將你也無辜扯進了我的識海。你與祂對視,此時雙目漆黑,該是被祂種了邪汙在你心中。”
    遊蘇麵露愕然,才知華鏡首座是誤會了什麽。
    隻是他這副表情,在神女眼中完全是嚇傻了的表情。
    “祂通過心想佛之軀投影而來,施展的也就是心想佛的欲念之力。無需害怕,隻需滿足你的欲望,邪汙自會消解。你想要什麽?”
    “我、我沒什麽想要的啊……”遊蘇言語閃爍。
    “你還不明白?心想佛控製眷屬的手段不是欲,是貪。人有欲本是天經地義之事,順應天理,才能不被邪濁汙心。”
    華鏡首座瞳中金光更盛,如要將遊蘇看透看穿。
    她這副神女嬌容驟然一僵,支吾道:
    “你……對本座有性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