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千裏冰封,萬裏雪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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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闊大的天地間,糾纏著的冰雪像是天神罩下的雪白蠶絲。
    舉目無垠的白色裏,唯有冰洋起起伏伏,拍打在岸邊礁石發出的聲音。
    遊蘇躲在礁石旁,駐足遙望與天地融為一色的海麵。
    這裏太過寒冷和單調,遊蘇甚至覺得自己的意識都遲鈍的像是蝸牛。他明明已經醒了好一會,卻還是麻木的像是一個雪人。
    意識之潮在他的腦海中緩緩流淌,那狂亂的一夜終於還是被他記了起來。遊蘇看著身處的天地,頗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寒風呼嘯,他的衣服早就濕透,這讓他更加深刻體會到何為冰寒刺骨,這股撕裂的痛苦像一根根細針般鑽進骨髓裏。
    他連連打了好幾個寒顫,下意識裹緊了身子。
    好在他並未感到非常虛弱,否則遊蘇不認為自己能在這冰天雪地中活下去。
    按照那一夜戰鬥的強度,他在極度透支後至少會癱瘓很長一段時間,但此時醒來至少基本的行動能力是有的。
    大抵是他已經在那頭巨鯨的腹中躺了很久,久到他的身體都快要自愈。
    他意識昏迷前的最後一眼,隻知道自己被吸入了一張饕餮巨口之中。這段漫長的鯨腹旅行是溫暖的,所以被這徹骨的寒冷強硬喚醒的時候,巨大的落差感讓他有一種還不如死了的衝動。
    但他還是堅持了下來。
    他艱難地在雪地裏前進,每踩一步便會陷進厚重的雪裏。他找了個背風的礁石,明明沒走幾步路就靠在礁石上喘息不已,吐出來的霧氣像是他飄渺的命運。
    他嚐試著掐訣點火,指尖冒起的火光卻隻是閃爍一下就黯然熄滅。
    術法之道需要溝通天地間相應的玄炁,想要在這漫天的冰雪裏憑空變出火焰根本不是他能做到的事情,正如再厲害的術修也不可能在海底裏喚出火焰。
    幸好他準備周全,在他的乾坤袋裏還有兩張燃火符。燃火符是最便宜也是最常見的符籙,但此時對遊蘇而言卻是最救命的稻草。
    符籙中已經儲存好了火屬性的玄炁,它輕飄飄地燃燒了起來,遊蘇趕緊用身體護住了這好不容易升起的希望。
    他又從乾坤袋中取出幾件幹燥的衣服,充當助燃的柴火。
    他強忍寒冷先將濕掉的衣服脫下,那隻會吸走他身體裏更多的熱量。直到哆嗦著穿上了已經哄暖的衣服,他才覺得真的活了過來。
    可身子暖了,才發覺肚子已經癟的快要貼上了脊骨。
    他從乾坤袋中取出一點吃食和水,嘴唇已經幹裂的起了皮。他小口小口吃著珍貴的食物,像是害怕一不小心就會將它們吃完。冰水和堅硬的食物割裂著喉管,咽著咽著,他竟覺得鼻頭一酸,有股難言的悲傷湧上心頭。
    他並不畏懼自己選擇的前路,他隻是擔心自己的選擇會給那些他珍視的人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師娘、師姐、師妹,還有雪若……
    那些美好的日子已經無可挽回的逝去了啊……
    但它絕不會一去不複返。
    遊蘇握著拳,堅定的想著。
    如果可以,他希望師娘能好好待在蓮生池中修養,希望師姐能繼續過她平淡的日子,希望師妹能順利突破凝水,也希望雪若能撐起蛇族的重擔,同樣他希望她們都能平靜地等著他歸來。
    遊蘇深呼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瞬間充滿了他的胸腔。
    傷春悲秋在極致的寒冬裏沒有意義,他現在要做的是找到離開雪原的路,在他被冰雪徹底吞沒之前。
    盡管他都不知道這裏是哪裏,前進又是否有意義,但他知道停滯不前一定找不到活路。
    鋪天蓋地的白雪讓人很容易迷失方向甚至自我,好在遊蘇將千華首座贈予的墨鏡保管的很好,它讓這個純白的世界不再那麽刺眼。
    寒風裹著鹽粒般大的雪呼嘯而來,它們仿佛來自於天穹中同一個缺口。
    遊蘇為了禦寒禦風,幾乎將乾坤袋裏所有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他看著羅盤指引的方向,大膽猜測自己在的地方就是北敖洲,海在後麵,那他往南走活下去的概率更大。
    幸好還在五洲境地,沒有落入邪神的老巢……
    遊蘇自我安慰的想著,然後朝著南邊踽踽獨行。
    ……
    “族長,我們還要走多遠?”小女孩怯生生地問。
    女孩穿著動物皮毛製成的厚重襖子,寬大的帽簷幾乎蓋住了她的臉,寒風將她的劉海吹得淩亂。她大約十二三歲模樣,卻是生得玲瓏可愛。
    被她稱為族長的是一個裹著黑色大氅的老人,臉上的皺紋中堆積著不化的皚皚白雪,他佝僂著背撐著木拐在雪中前進,讓人懷疑呼嘯的風隨時會把這位老人吹走。
    “很遠。”老人回答。
    “哦……”
    女孩點頭,旋即跟上族長的腳步,腳步還有些歡快。
    她不知道還要走多久,隻知道這一趟是證明她能力的一次遠行。
    隻有到這片雪原中走過了一遭,她才是被風雪承認的孩子,擁有能走出部落外出捕獵的資格。
    她期待這次遠行期待了很久,冰雪之地食物貧瘠,她很少能感受到那種肚子塞得滿滿當當的幸福感覺,但至少不會餓肚子。而自從阿爹的腳被雪狼咬斷之後,她與阿娘就常常餓肚子。
    她想要為這個家做些什麽,但能外出捕獵的幾乎隻有男人,和即將變成男人的男孩。
    男人身強體壯,隻有男人能在風雪中保住自己的命;而女人隻應該待在冰做的房子裏,哄著火等待丈夫帶著食物歸來。
    她覺得不該是這樣,所以她靠著鍥而不舍的努力,終於在十三歲的年紀勸動了部落的族長,請求他送自己進入荒蕪的雪原。
    她會向阿娘和族人們證明,女孩也能在風雪中活下去。
    “走這麽遠,我們會不會忘記回家的路啊?”她畢竟是小女孩,心中還是有些忐忑。
    “活下去的人不會。”族長搖頭。
    “死了的人就會嗎?”女孩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因為忘了才死,而不是因為死了才忘。”老人耐心的給女孩解釋,聲音卻像大雪一樣淩冽。
    女孩愣了愣,悄悄回頭看了一眼,可是隻能看見茫茫的白雪。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已經走了這麽遠,連部族都看不見了。
    她覺得自己很勇敢,卻又難掩膽怯,趕緊在心中回憶了一遍來時的路,生怕自己糊裏糊塗地就忘掉了。
    就這樣又走了很久,女孩突然發現一個問題。
    “族長,我們還沒到嗎?”女孩問,“為什麽您還陪著我,不是需要我自己抓到獵物帶回來才算嗎?”
    老人的步伐沒有停下,顫顫悠悠卻又格外的穩健。
    “馬上就到了。那之後的路,都將你一個人走。”
    “哦……”
    女孩點頭,雪原的盡頭隱藏著未知的冒險與挑戰。她想象自己在風雪中滿載而歸的場景,心底湧起一絲行風。纖細的手指在厚重的襖子裏緊緊握住,仿佛這樣能給她帶來一絲安全感。
    就在這時,老人突然停住了腳步。
    跟在後麵的女孩正在心裏給自己加油打氣,不小心撞到了老人的後背。
    她疑惑的從老人身後探出腦袋,卻也吃了一驚。
    她看見了一頭鹿。
    她從未見過這麽大的雪鹿,它的體型比她見過最大的雪熊還要大,形態優雅而壯碩,毛發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色絨毛,宛如一件華麗的冬衣,閃爍著微微的光澤。雪鹿的角則是它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寬大而優雅,像是兩片巨大的樹葉,向天空伸展。角的表麵覆蓋著細膩的雪花,微微閃爍著光芒
    如果能將這頭鹿帶回家,能讓她和阿爹阿娘吃飽好久。
    她興奮地搓起了手,她沒有外出捕過獵,但她早對部落裏那些男人的技藝爛熟於心。
    她從背後取出父親用的長弓,悄悄拉開了弓弦。
    “小鹿啊小鹿,雖然你跟我一個名字,但我也隻能把你帶回家了……”女孩在心中向雪鹿道著歉。
    可她卻沒有將弓箭射出去,因為她錯愕的發現這頭鹿居然沒有逃跑的意思。
    可它明明注意到了自己,甚至那雙透著幽藍光芒的眼睛還與她對視著。
    它為什麽不跑?
    在她猶豫的時候,老人按住了她手中的弓。
    女孩不明所以,但她也沒有收回長弓:
    “族長,它為什麽不怕我們?”
    “應該是我們畏懼它。”老人神神叨叨的說著。
    女孩皺了皺眉,覺得有些古怪。
    老人突然抬首,枯老的眼睛望向不遠處的雪山。
    雪山很美,山體連綿,像是一個橫躺著的聖潔神女。
    “小鹿,看見那座山了嗎?”老人喊出了女孩的名字。
    女孩的視力可比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要好的多,她重重點頭:“看見了。”
    “接下來的路你自己走,你的目的地就是那座山。如果你能帶回山頂的雪桑草,那你以後就能獨立出入雪原。”老人自顧自地說著。
    小鹿愣愣地頷首,又覺得族長有些不對勁,她明明記得小時候就是族長教自己,說話的時候要看著對方才有禮貌。
    可他剛才這番話是對自己說的,但為什麽從沒看過自己一眼?
    “族長你回去吧,我會帶回雪桑草的。運氣好的話還能帶回一隻雪兔,到時候您可要來我家裏喝湯啊。”
    小鹿揮揮手,就已經邁開了腳步,很難想象這麽小的一個女孩居然敢獨身進入慘白的雪原。
    可是她必須這麽做。她會如此強烈的想要進入雪原並不是因為她認為自己一定能走回來,而是因為即使她沒有走回來對爹娘而言也會是一件好事。
    就這樣走了幾步,小鹿卻突然聽見了老人的呼喊。
    她茫然回頭,隻見族長不知為何又追了上來,他的麵容糾結在一起,苦澀的模樣讓小鹿心頭一顫。
    “小鹿,我們回頭吧……”老人的聲音居然有一絲央求的意味。
    小鹿微怔,卻是忽而笑了:“族長,沒關係的。進入雪原的人有的死,有的活,這很正常。”
    女孩並不是完美無瑕的美,例如她的雙頰上就附著著兩片紅褐色的凍瘡,可就是這樣既粗糙又紅潤的臉,讓她有一種自雪地裏生長出的花兒般的美。
    老人嘴角顫抖,女孩一路上問了那麽多的問題,說明她早就發現了不對勁。
    可女孩沒有點破,反而裝作懵懂無知的樣子甘願受騙。最後那句不可能的盛情相邀,更是讓老人徹底破防。
    “這不正常!那山上住著大神,隻要獻上祭品就能換回食物……你這一去,就不可能再回得來了!”
    老人像是聯想到了自己之前親手送到這裏換取食物的祭品,無論是不是他所願,每夜這種親手將自己族人推入深淵的罪惡感還是侵蝕著他。
    “我悄悄聽到了,阿娘新懷了個孩子,祭婆說是個男孩。我本來以為隻要自己死了阿娘就能不餓肚子,沒想到現在死了還能讓阿娘吃飽。那我更得去了!”
    女孩強顏歡笑著,還是選擇接受自己的命運。她看著身邊這頭健碩的雪鹿,才明白它不會逃跑的原因,因為這是用她自己從大神那裏換來的戰利品。
    老人聞言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跪倒在地。
    若無小鹿父母的默許,他又怎麽可能帶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來這裏。他們不信一個十三歲的女孩能從雪原中活著歸來,既然都是死,那不如死得有價值一些。
    但小鹿太懂事了,懂事到讓他都不忍心的地步。他可以看著一個茫然的人失足從山頂跌落,卻不能看見一個清醒的人自墜深淵。
    “族長,把小鹿帶回去吧!”
    小鹿拍了拍溫馴的雪鹿,笑著衝族長擺手,任由族長怎麽喊她的名字也不回頭。
    她望著雪山,心緒越來越平靜。
    可突然,她的雙瞳緊縮如豆!
    隻見雪峰之上大片的積雪簌簌地往下落,像是一枚鴨蛋剝下了它的蛋殼!
    腳底傳來的震感愈發強烈,漫天的雪塵宛如狂潮般卷來!
    “是雪崩!小鹿快回來啊!”
    老人踉蹌著衝來,要將被嚇傻在原地的女孩帶回家。
    小鹿卻隻是搖頭,看著雪峰之巔那道碎裂的黑影怔怔道:
    “不……不是雪崩,是我們的神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