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死者不可複生,來者猶可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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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遊蘇依舊是那雙黑白分明的清澈雙瞳。
    他視力見長,但還是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看清這個世界,隻是模糊的程度又降了一些,仿佛與麵前的世界永遠隔著一麵毛糙的玻璃。
    但即便是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屋外的世界由白色轉變成了黑色。
    若是換成中元洲的相同時辰,此時大抵已經是深夜了。
    族長還沒有回來。
    白澤躺在桌上安逸地睡著覺,一小截粉舌掛在唇邊,肚皮朝天的模樣完全是對潛在的危險毫無防備。遊蘇忽而有些理解它為什麽一直待在蒼山裏從不出門,如果能一直活在自己的舒適區裏或許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吧。
    不過估計等它醒來,它怎麽也不會承認自己是在這個可惡人類的撫摸下睡著的,而且還晃著尾巴求他多摸會。
    遊蘇闔上了窗,想了想還是取出一件獸皮給它蓋上。
    恰在此時,敲門聲再響。
    “大神……您休息了嗎?”小鹿的聲音很輕,帶著很強的試探性。
    遊蘇打開了門,小鹿看見少年的一瞬間,怯生生的表情就瞬間變得生動了起來,像是看見了希望。
    “怎麽了?”遊蘇問。
    “就、就是……”小鹿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盡管說吧,沒關係。”
    “就是我想找你借點錢……”小鹿結結巴巴,終於還是說出了原委,“我們身上沒有這邊的錢,錢都在族長那裏,但是族長好像出門很久沒回來了。剛才我們管老板要了一壺熱水,他說我們這幫人要了太多次水了,免費的水已經用完了,之後的都要花錢買。我們拿東西換,他們也不同意……”
    這些雪桑部落的人,全身上下唯一值錢的或許就是那些肉幹。但這裏的客棧都是好不容易才開次張,肯定想要的不是肉幹,而是實打實的錢。
    遊蘇抿了抿唇,沒有多作猶豫就從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把碎銀。
    小鹿看著銀燦燦的石頭兩眼放光,“這、這是很多錢吧!”
    “你將它們收好來,去接水隻需給他一枚即可。如果你有其他族人要接水,就由你負責付錢。但是記住,別告訴別人這是我給你的。”遊蘇叮囑完,就越過小鹿準備將門反鎖。
    小鹿開心至極,“等族長回來,我一定會讓他還你的!誒,大神,你去哪兒?”
    “我去找他。”遊蘇留下這句話後走下樓梯。
    等到他走下樓梯時,毛氈帽、高領口、墨鏡,一切又都裝戴完備。
    他走在冷冷清清的馬路上,總覺得夜幕籠罩下的北極城要格外的冷。
    實際上遊蘇失魂落魄良久的原因並不是因為自己被人誤解,他向來是不在意別人的評價的,哪怕在外人眼中他真的就是窮凶極惡的狂徒也無所謂,讓他真正難以接受的是自己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影響到了自己珍視的人,這比單純讓他聲名狼藉要痛苦的多。
    但思考了這麽久後他的自責之感也稍有緩解,真主之力的聯係始終都在,金螅形成的那張金紙上,師姐、師妹、雪若、空月兄還有千華尊者都在,這至少說明這些眷屬們都還活著,那麽他就不該怨天尤人、自怨自艾,像個孩子一樣還要一個老人來哄他。
    北極城凋零的很快,根本養不起訓練有素的士兵,街道上連個巡邏的護衛都看不見,城衛也隻是從城中的壯年中隨意選拔了幾個,所以根本沒有統一的寢舍,並且大多與留在城中的人都彼此相識。
    他隻用了一枚碎銀就從酒鋪老板那裏問來了那兩名城衛的住處,他們住的並不算太遠。
    天色暗的可怕,北極城的居民們幾乎沒有什麽夜間娛樂的活動,早早就睡下,偌大城中隻有零星幾座房屋還點著燈火。
    這更讓遊蘇心緒不寧,陳一去得實在是太久了一些。
    喝大了就在城衛家中睡下了嗎?
    遊蘇心中搖頭,這個老人心中有著絕對的執念,絕不會做出那種喝酒誤事的事情。
    在他的眼中,老人是一個做過錯事但迷途知返渴望贖罪的普通人,說不上好,但本性也絕不是壞的。
    這樣的人該去做他想做的事情,而不是替自己去奔波。
    這些人並不能給他什麽幫助,反而他還可能連累到他們。
    他心中已經做好了決定,等尋到了老人便與之道別,然後在這黑夜中獨自離開,隻是對接下來該何去何從他依舊茫然。
    驀然,遊蘇鼻尖微動,嗅到了一股特別的味道。
    那是一股血腥氣!
    起初他還以為是自己聞錯了,因為他自己身上這些製作粗糙的獸皮就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但空氣中彌漫的這股血腥氣卻有股潮濕溫熱的味道。
    很顯然,就是剛剛流出來不久的血!
    遊蘇立刻加快腳步朝著血腥味傳來的方向跑去,他轉過兩個街角,很快就確定了血腥味是從這唯一一座還亮著燈火的房子裏穿來。
    他緊緊蹙著劍眉,心中總有一股不祥的預感縈繞。
    “有人在嗎?”
    遊蘇敲響了房門,盡可能讓聲音聽上去平易近人。
    “誰啊?!”
    裏麵的男人不耐煩地拉開房門,他的長相就是非常標準的北敖洲大漢形象,陽剛且粗獷。
    “你誰啊?!”看見門外之人的奇裝異服,大漢的語氣更差了。
    遊蘇悄然透過拉開的門扉觀察院裏的場景,終於讓他找到了血腥味的源頭,居然是一頭被宰的羊。
    羊被吊在一根橫著的木棍下,脖邊開了一個鮮明的口子,新鮮的羊血順著羊頭流到底下裝著的盆中。
    “哦,殺羊呢大哥……”遊蘇陪笑道。
    那大漢似是意識到了什麽,又很不耐地道:
    “這頭羊快老死了,趁他死之前給他殺了肉還能緊一些。破羊也真是的,不知道扛到白天死,害得老子大晚上爬起來宰,沾一身晦氣。”
    殺羊的時候有諸多禁忌,忌在晚上殺羊便是其中一條。
    “老子什麽時候宰羊跟你有什麽關係?又沒讓你沾晦氣,滾蛋!”
    大漢當遊蘇是來勸阻他宰羊的好事之人,態度便也更惡劣了,還沒等遊蘇解釋就準備關門送客。
    可就在大門關上的一瞬間,卻見一道寒芒自門頁之間的間隙中插了進來,遊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進了屋內。
    大漢也反應極快,抄起手邊的剔骨刀便向遊蘇砍來。他粗獷的麵容上閃過一絲狠厲,不再隱藏實力,他果然不是一名普通的屠戶!
    刀鋒劃破空氣,帶著凜冽的殺氣,精準的直取遊蘇咽喉。
    好在遊蘇靈動非常,側身一閃,用出蓮生劍法中的‘挑燈照蓮’,將大漢氣勢洶洶的一刀化解。
    墨鬆劍與剔骨刀碰撞在一起火花四濺,玄炁在周圍形成了無形的餘波,金屬的撞擊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刺耳。
    遊蘇自知身份不便,不想做一些大開大合的動作引人注意,但這大漢卻每一刀都帶著開山裂石般的氣勢,一把剔骨刀被他舞的虎虎生風,弄出來的巨大聲響好像巴不得讓別人知道這裏有人打架一般。
    遊蘇幾乎已經確定此人一定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那他這完全不怕暴露的底氣來自哪裏?
    遊蘇疑惑不解,但也心生決意,一定要在被發現之前速戰速決!
    兩人在狹小的院落裏展開了激烈的廝殺,刀劍碰撞,勁風呼嘯,落下的雪花被卷起又落下。
    刀光劍影交錯不休,又是一招對轟,震起大片積雪。大漢隻覺一股雄渾巨力貫胸達背,整個身軀也被巨力裹挾著倒飛出去,將整麵後牆撞塌。
    “你……到底是誰?!”
    大漢躺在石堆之中,看著近在咫尺的劍尖心中駭然。這青年聽聲音年紀不大,怎麽戰力如此彪悍?他本以為對方和自己一般都是凝水上境修為,自己定能仗著年紀優勢占盡上風,可卻沒料到自己完全不是對方的對手?!
    “我也想問你。”
    遊蘇將墨鬆劍往前送了送,剛好插在了大漢脖上大動脈的位置,甚至能通過墨鬆劍感受到大漢猶如擂鼓般的心跳。
    可出人意料的是,大漢麵對死亡的威脅並沒有表露出太多恐懼,他嘴唇輕蔑地勾起:
    “你以為你們還能活的下去?老老實實躲在風雪那頭不好嗎?為什麽非得出來?!”
    遊蘇劍眉猛皺,劍下之人果然跟陳一有關係!
    “陳一在哪兒!”遊蘇咬牙切齒,劍尖已經滲出血絲。
    但大漢卻是不屑一顧,完全不懼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反而語氣更加陰狠。
    “若不是你們!老子也不會淪落到如今下場!你們都得死!”
    可下一瞬,威武不能屈的大漢就愣住了,他看著麵前青年那雙漆黑的雙瞳,隱約的幽綠色讓他不知為何有種莫名的衝動。
    就在這恍惚的一瞬間,他下意識想朝著內屋跑去。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還停在原地。他意識到了什麽般雙瞳瞪大,很想再回頭去看少年那雙詭異的眼睛一眼,可就連扭頭也做不到。
    因為他已經屍首分離。
    “你……是……”
    大漢蠕動著嘴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雙眼睛好似是在死前看見了世間最可怕的邪魔般驚恐,但很快,徹骨的寒冷就將他的屍體凍僵。
    這是藏土帶給遊蘇雙眼的力量,他已經逐漸摸索出了那抹幽綠之色的用法。麵對強者時,它能短暫讓對方停滯一瞬,而麵對弱者或是心無防備之人時,它則能勾起對方最濃鬱的欲望。
    這大漢被蠱惑後第一時間想回房間,說明最重要的東西就在房內。
    遊蘇一劍破開房門,點燃一根火折子後立馬見到了讓他震驚的一幕:族長陳一被以外麵那頭被宰了放血的老羊一樣的姿勢掛在房梁上,滴落的鮮血染紅了冰冷的地麵,升起騰騰的霧。
    遊蘇曾經在書中讀過,這是北敖洲特有的滴血之刑,北敖洲極度的冰寒會讓血流出來的速度變慢,但活血本身的溫度卻永遠不會讓傷口結冰。再將人吊起來,血會往下流壓迫著傷口,所以脖子上的傷口永遠不會自己止血,而會源源不斷地滴血。
    遊蘇趕緊將老人救下,他心急如焚,想取出一些丹藥喂老人吃下,可老人根本無法下咽。他隻得輸進一些玄炁替他穩住狀態,卻發現老人已經是將死邊緣。
    “遊仙師……你來了……”
    老人沙啞的聲音響起,遊蘇自責不已,若不是自己拜托對方出門為他打探消息,對方又怎麽可能突遭橫禍。
    “別說話!我可以救你!”遊蘇當即就要割裂自己的手腕。
    老人卻顫巍巍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輕輕地捏了捏,像是在勸少年放棄。
    “這是我應得的啊……死者不可複生,來者猶可救也……”
    看著老人淒涼的笑容,遊蘇雙拳緊握,骨節崩的作響。
    “他是北極城的城主……受了別人的命令一直就等在北極城……無論如何……我都是必死之人……仙師不要怪自己……”
    老人拍了拍遊蘇的手背,遊蘇感受著老人的體溫正在逐漸流逝,心中感到格外的悲苦。
    “仙師快跑吧……你殺了城主,此地不宜久留……”
    遊蘇聞言,卻頹然了起來,像是在喃喃自語:
    “又能跑到哪裏去呢……”
    老人看出了少年的迷茫,溫柔地笑著:
    “你的師尊師姐很安全……既無後顧之憂,大膽做你想做的事即可……”
    遊蘇緩緩抬頭,表情錯愕,今天皺了一整天的眉頭終於舒展些許。
    他看著將死的老人,心中忽而生出一股決意。
    “我替你去見龍宮!我一定會把神輝石補回那條海岸!”
    遊蘇一字一字聲如落石,他並未忘記自己要除邪的使命。但他既然暫時殺不了那些詭異,就先鏟除掉一些比邪更陰損的東西!
    聽到這話,老人老目中流下兩行濁淚。
    少年到此時最想做的事情居然不是還自己清白,而是想替他贖罪。
    “我早說過……你不會是那十惡不赦的邪魔啊……”
    老人漸漸眯上了眼,回光返照的力氣已經逝去。他努力拽了拽遊蘇的衣襟,遊蘇立馬意會,趕緊俯下身子聆聽老人的細語。
    那個被老人惦記了三十年的名字,那個他為了不牽連族人從沒告訴任何人的秘密,此時猶如火把般傳遞到了一個外鄉人的手裏。
    “拜托你了……替我安置好他們……謝謝……”
    留下了這最後一句話,老人就徹底變成了一具躺在遊蘇懷中的屍體。
    可與雪獒宗那個埋葬在暴風雪中的大長老不同,陳一死時輕輕闔上了雙眼。
    他的心願未成,但他知道一定會有成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