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章:直覺的誤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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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城。
    城主府,偏殿。
    遊蘇從出現在朔城之外後就沒有再戴墨鏡,因為那樣稀奇的物件兒會給他吸引來太多不必要的關注。反正靠著近視一般的視力以及更加隨心所欲的神識,行動起來與一個真正目所能視的人毫無差別。
    他觀察著自己所在的客房,還是第一次覺得能夠用富麗堂皇來形容北敖洲的建築。
    廳堂寬敞明亮,高懸著雕龍畫鳳的橫梁,桌椅都是雕花梨所製,甚至有一扇屏風隔絕了臥室與客廳,這在北敖洲幾乎是不可能存在的東西。
    這樣細膩精致的布局風格讓遊蘇想到中元洲的那些豪宅,由此可見這朔城的城主應該很中意中元洲的文化。而他能住進這樣造價不菲的客房裏,大抵也是因為沾了那花道士的光。
    一想到進城的一波三折,遊蘇就對那個花道士倍感好奇。
    從那個莫名其妙的遊戲開始,他的行為舉止完全讓遊蘇琢磨不透。而很顯然,跟那些藏在不可知之地的邪神一樣,未知的東西總會讓人惴惴不安。
    遊蘇分不清他的目的,更不知自己為何會牽連進來。
    但他能確定的是,那個花道士一定看出了他有修為。
    因為遊蘇起初還真的以為這個花道士隻是個普通的假道士,可花道士來無影去無蹤的本事就說明他的實力深不可測。遊蘇誤以為對方是普通人,那完全是因為實力差距過大,那麽他那點偽裝也不可能瞞得過花道士。
    因此,會暴露出一個最致命的問題——
    他一個身有不俗修為的年輕人,明明完全有資格從大門光明正大地被官兵們迎接進城,卻不惜被一個凡間地痞賣到那吹雪樓當鴨也要進城,一定是有著見不得人的身份,以及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他為什麽還要幫我?
    遊蘇細思極恐,將桌上的熱茶一飲而盡,然後將在房間裏到處亂竄的白澤塞回衣領間,按著白澤的腦袋嚴肅地小聲說:
    “這裏留不了了,老實點,我們得馬上離開!”
    那花道士現在正在主廳跟城主議事,此時不走就更走不了。
    白澤還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這麽多日的相伴,它早就極信任遊蘇了。
    遊蘇進來時神識就已經掃過一遍,這處尊貴客人才能住的客房外並無近侍把守。隻要跟那些侍女解釋一下自己是那花道士的弟子,現在需要出門辦事就一定能溜出去!
    遊蘇又探出了神識,確認院內無人,於是劍眉一凝推開了房門。
    可門開之後入眼的不是院裏的灰白積雪,而是一個花枝招展的公孔雀。
    “喲,你怎麽知道為師回來了!”
    花道士臉上總是帶著溫和的笑意,給人的感覺完全沒有一絲笑麵虎的虛偽,而是真的人畜無害。
    遊蘇心頭一震,抿了抿唇讓開身子:
    “我不是你弟子。”
    “很多人都想成為我的弟子。”
    花道士雙手負後,走進屋內。進門的一瞬間,房門也自行闔上,隔絕了門外的凜冽寒風。
    “我不是一個合群的人。”
    遊蘇自顧自坐回茶桌上,既然知道已經跑不了了,索性給自己喝空的茶杯又滿上。在外麵跑了三天,對這口熱茶都垂涎了起來。
    “所以你是個有趣的人。”
    花道士慢悠悠地坐到茶桌的另一邊,“好歹帶你進城了,給小道倒杯茶不過分吧?”
    遊蘇挑了挑粗眉,還是給對方滿上了。
    “為什麽幫我。”遊蘇問的直截了當。
    “因為你猜中了啊。”花道士嗅著茶香,一副理所應當的語氣,“小道說了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滿足你一個願望,你的願望不就是進城嗎?”
    遊蘇抿了抿唇,他方才猜的分毫不差,這花道士果然看出了他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這花道士沒有選擇揭穿,也沒有選擇詢問,而是選擇了忽視?
    “既如此,那你當時為何不辭而別?”
    遊蘇指的當然是讓他替罪成為殺人凶手的事。
    “那胖子又不認識我,不得找個認識我的來嘛。”花道士擺擺手,陶醉地享受著香茗。
    遊蘇這才恍然,難怪那統領出現的如此及時,居然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這花道士引來的。
    而就在遊蘇猜測麵前之人究竟是何身份之時,花道士驀然放下了茶杯:
    “你為什麽要換?”
    “換什麽?暗格?”遊蘇沒想到對方還在糾結那個破遊戲。
    “對啊!你寧願假裝被人販子騙,寧願背上殺人之罪,這都是出於你必須要進城的決心。由此可見,你必然是一個矢誌不移、堅韌不拔之人!這樣的人,從古至今無不是仙道棟梁。”花道士目光灼灼,語氣卻是十足的疑惑,“可這樣的一個人,在麵對兩條路時為何能那麽果斷地選擇換另一條路呢?明明換與不換,你猜對的概率都是一半。既然如此,你這樣的人有什麽理由不選擇相信自己的初心?”
    “我說過,你騙不到我。”遊蘇風輕雲淡地答道。
    花道士方才滿臉的疑惑逐漸退散,轉而是更濃的笑意,好似這疑惑都是裝出來的一般:
    “我何時騙了你?”
    “你看得沒錯,如果真是五五分的幾率,我這樣的人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堅定最初的選擇。但明知另外一條路能更大幾率走到終點還要選擇堅定初心,這樣的人不是棟梁之才,是傻子。”
    “你的意思,是這剩下的兩個箱子不是五五分的幾率猜對?”花道士身子前傾,似是對遊蘇即將說出的答案倍感迫切,“就算沒學過《算經十書》,哪怕是路邊賣菜的老嫗也分得清這個道理——二選一,錯與對的幾率就是一半一半。”
    遊蘇卻沒有正麵回答花道士的問題:“你讓這些難民來玩這個遊戲的目的,不是為了發善心,而是為了讓他們學習算術?”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才是。”花道士笑容不改,隻是眼神更加灼熱。
    遊蘇暗暗蹙眉,悄悄往後靠了一些。他隻是要被賣到吹雪樓,但不是真的要被賣進去,他可是連空月兄那種比女人還美的男人也掰不彎的人。
    “我會換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換了之後猜對的概率是不換的兩倍,那我自然沒有理由不選。”
    遊蘇輕描淡寫地說著極其反直覺的理由。
    “哦?為何?”花道士身子壓得更前。
    “暗格共有三個,銀子可能放在任意一個。假如就在我選的第一個之中,那麽無論你開哪個,隻要我換就就錯。但與之相反的情況,卻絕不是銀子不在第一個中這麽簡單,而是它在第二個裏,抑或者第三個裏。由此可見可能出現的情況有三個,在你打開一個空格之後,我換猜中的幾率是三分之二,而不換的幾率僅有三分之一。”
    “街邊賣菜的老太太可聽不懂你這個解釋。”花道士還沒打算罷休。
    這話倒是激起了遊蘇鍥而不舍的精神,畢竟街邊賣菜的老太太或許都比自家師妹精明一些,那三年在鴛鴦劍宗教師妹算術的痛苦回憶曆久彌新。
    “假如換成一百個暗格,那麽再堅定的傻子都會選擇換。”
    “繼續。”
    “一到一百,你隨意選一個數字。”
    花道士略加思索,“八十八。”
    “我這裏有一百個暗格,還是隻有一個暗格中放了銀子。你選擇了第八十八個暗格,然後我為你打開了九十八個空的暗格,唯獨剩下了第一個暗格沒有打開。現在,你為了得到這枚銀子是選擇換還是不換?”
    “自然要換!”花道士脫口而出。
    “為何?”輪到遊蘇反問,“剩下兩個暗格,無非一個有一個沒有,你換與不換都是一半機會,為何不相信自己最初的選擇?”
    “因為……這隻是表象。”
    花道士終於靠回了雕花椅的椅背上,眼神中的欣賞之色近乎要溢出來,“我選擇的第八十八個暗格之所以能剩下來,不是因為銀子恰好就在其中,而是因為我最初就選擇了它。可第一個暗格能剩下來,那是因為你知道銀子在哪裏。所以本質上而言,隻要我最開始選擇的第八十八是錯的,那麽無論剩下的是哪個選擇換就一定能猜中。除非我最開始就能猜對是八十八,但那是百中選一——百分之一的幾率。”
    “所以看似隻剩下了兩個選擇,實際上另一個選擇是替你排除掉九十八個錯誤選擇之後剩下的選擇,而你最初選的那個,隻是你在一百個中隨便選的一個。以此類推,三個暗格也是同理。”
    遊蘇總結的話音一落,卻錯愕地發現花道士竟端起了茶壺,親自為他倒滿了一杯茶。
    遊蘇心中驚詫萬分,這花道士必定是一位洞虛境的尊者,可他居然會屈尊給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子親自斟茶?
    若是這花道士不知道背後原理向自己道謝也就罷了,可他分明就是在考自己啊……
    “你之前是在誰的門下學習?”花道士語氣關切。
    遊蘇抿了抿唇,選擇緘默。
    那花道士看出遊蘇不肯說,當即挑起眉毛道:
    “大膽說便是,無非就是南陽洲或者中元洲那幾個老學究,哪個我不認識?不過真論術算之道,南陽洲坐擁天啟神山總愛算天算地,還是要比其餘四洲強上一線。我看你你年紀輕輕就如此精通術算,中元洲教不出你,你莫不是那紫薇老道的關門弟子?”
    遊蘇聞言亦是挑眉,花道士口中的紫薇老道他也認識,正是南陽洲啟明宗的大長老紫薇尊者。其人紫微鬥數、八卦六爻、奇門遁甲等等無所不精,是當代術數之道的最高峰。
    同樣作為活化石般的宗師人物,其聲名不如大長老天術首座的原因有二,一是術法之道的普及性本就遠非術數之道所能及,二是紫薇尊者並沒有廣泛傳播的著作,其作品全是晦澀難懂具有極高閱讀門檻的書,而天術首座的大多著作就連一個通脈境的修士也能看懂。
    但紫薇尊者的聲名也僅僅是比大長老次上些許而已,論其仙道地位,絕對是與大長老同一級別的存在。
    可這樣一個地位尊貴無比的人,花道士居然直呼其為老道,毫無敬畏之心可言。
    “不是?”花道士看遊蘇的表現後大感疑惑,將給遊蘇倒的茶推了過來,“難不成是古筮老道?”
    遊蘇看著茶盞抿了抿唇,“我不認識他們,我也沒學過術數。”
    誰知花道士聞言竟啪的一下坐了起來,滿臉不敢置信地看著遊蘇,那股灼熱的眼神甚至超越了男人對女人的垂涎,而是看見了什麽畢生所求的答案一般。
    “果然……果然!從見到你第一眼我就發現了你的與眾不同!”
    花道士自顧自地踱起了步,“不是因為你的修為,而是因為在我介紹規則的時候,他們耳朵雖然在聽,但所有人都在盯著那枚銀子!隻有你根本沒看那枚銀子!所以也隻有你勘破了表象!獎勵是什麽根本不重要,找準規則才最重要!那幫老學究怎麽就是不懂!直覺,才是術數之道最大的迷障!”
    話至最後,花道士都像是在自言自語,興奮的模樣不亞於解開了一個無解的命題。
    遊蘇悄悄慫了慫肩,暗戳戳地想,不是他不想看著銀子聽,而是他看不清。側耳傾聽也不是因為認真,而是目盲養成的習慣……
    “所以你讓那些難民們玩這個遊戲,目的是……為了證明什麽?”
    “沒錯!那幫老學究高高在上太久了!明明他們的書中有那麽多因為直覺而產生的謬誤也不承認!我就是要證明,即使是沒學過術算的平民,也有人能克服直覺的誤導得到正確答案!他們能站在那學術的高處,不是因為他們真的更加聰慧,隻是因為他們比這些他們眼中的蠢貨學得更多而已!”
    花道士一雙彩袖大力一擺,瀟灑的模樣宛如展翅的孔雀。
    “但你知道我是裝的,我證明不了你的理論。”遊蘇喝茶,給花道士澆了一盆冷水。
    “不,你可以。”
    花道士略微躬身,雙眼炯炯有神:
    “你說對嗎,達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