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章:師徒錯過,兄妹相依

字數:7046   加入書籤

A+A-


    整片幽暗海域的磷光在刹那間熄滅,仿佛有巨口吞噬了所有星辰。
    遊蘇的瞳孔尚未適應這突如其來的混沌,耳膜便被千萬層疊的轟鳴碾得發麻——那是海水在哀鳴,是億萬生靈的骨骼在擠壓中爆裂,是連深淵本身都為之戰栗的吞咽聲。
    白澤的耳尖顫了顫,後頸絨毛陡然炸開,一股冰寒自足心直通天靈。身為獸類出身的她更能體會到這直抵內心深淵的恐懼,她眼瞳略顯失神,卻還是緩緩抬頭,像是想要死個明白。
    而就在她仰頭的瞬間,遊蘇的手掌已按在她的眉前,遮住了她的眼,也按住了她的頭。
    “別看。”遊蘇的喉音裹著不慎入口的沙礫,聲音不大,卻格外的堅決。
    女孩的睫毛掃過他的掌心,那裏正滲出冰涼的汗。
    哪怕遊蘇膽子再大、真主的身份再強,可真的有這樣一個遮天蓋地的存在出現在自己頭頂之時,能生出的也隻有恐懼。
    但怕歸怕,遊蘇始終貫徹的理念便是不能被恐懼壓垮。他很快就用上了那位前輩留下的第一條法則,製止了女孩試圖窺探頭頂這位存在的行為。
    在這不可揆度的深海世界裏,他與白澤在這位存在的眼裏與一粒塵埃沒有差別。那麽他們此時需要做的,就是扮演好一粒塵埃。
    莫要聯想、莫要窺探、莫要恐懼。
    黑暗在蠕動。
    並非尋常的陰影,而是某種活物般的粘稠質感,如同一碗墨汁中翻湧著億萬隻蛆蟲,而那個碗就放在自己的頭頂。
    白澤緊緊攥著遊蘇的衣袖,嬌軟的身子整個靠在遊蘇懷中。遊蘇能感到女孩身體的僵硬,而他亦是脊背發麻。
    但這至少能說明一點——祂根本對他們沒興趣。
    這位‘大魚’要捕獵的對象不是他們,而是那隻從潛伏中現身的巨型硨磲!
    遠處傳來珊瑚礁崩塌的悶響,那些生長了千年的瑰麗枝椏正成片折斷,幽藍的熒光苔蘚如星屑般飄散,卻在觸及某個無形界限的瞬間化為齏粉。
    遊蘇甚至能聽見硨磲那恐有千年曆史的厚重甲殼在碎裂崩解的聲音,聽見肉芽枯萎的簌簌聲,聽見珊瑚群集體凋零的歎息。所有聲音都被揉成一團,塞進某個看不見的胃囊。
    他卻沒有一絲死裏逃生的竊喜,因為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今天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了這個道理。
    自那片‘屠宰場’起,沙礫開始逆流,細密的黑沙混著碎螺殼升騰而起,宛如一場倒卷的黑色雪暴。
    遊蘇的衣袍被狂風扯得獵獵作響,他弓身將白澤護在懷中,墨鬆劍深深插入地縫。
    他沒有跑,因為他有太多逃跑的經驗,他一眼便認定了他們跑不掉。這場‘人為’產生的海底塵暴注定席卷這片區域,跑也是徒勞。
    白澤的裙裾被狂風掀起,露出蒼白的小腿。她透過遊蘇的指縫,亦是看見了那令人絕望的塵暴。
    她忽而扯下遊蘇的手,總像一隻輕巧的貓兒般的女孩從未如此粗暴。她的雙馬尾被風吹得揚起,發絲間滲出冰藍色的熒光。
    “住手!”
    遊蘇死死掐住女孩的手腕,阻止她進行下一步的催動功力。
    “你快走!我擋不住太久!”
    女孩焦急大喊,她身上的寒氣逼人,讓遊蘇手心的汗已經凝成了寒霜,但遊蘇始終沒有鬆開。
    而就在女孩第一次想要掙脫掉遊蘇的手時,女孩試圖犧牲自己保全哥哥的悲壯氣氛卻被遊蘇的幾下巴掌打得粉碎。
    隻不過這巴掌不是打在臉上,而是打在別的同樣嬌嫩的地方。
    女孩怎麽也沒想到,大難臨頭之際,遊蘇竟更蠻橫地抱起了她,然後將自己的雙手反剪,死死摁在他的膝上親手執行起了那讓人又羞又惱的家法。
    “需要你逞強嗎!你早說你要送死,我何故下來多此一舉?!我是不是開始時就說過讓你躲我身後,膽小如貓不老實聽話,出來逞什麽英雄?!”
    女孩匍匐在遊蘇的膝上,正麵是愈來愈近的塵暴,後麵卻又不斷傳來遊蘇厚實手掌的清晰觸感。這種絕望之境下的複雜體驗竟讓她的身子愈發軟綿,發出軟糯的輕哼來。
    “我問你知不知錯!!”
    遊蘇橫起劍眉,對女孩這漠視自己性命的行為是真的生了氣。尤其是看見這蠢貓大難臨頭居然還像是享受了起來,全然聽不見他在說什麽,便更生氣了。
    這一下重手也直接給女孩打醒,委屈道:“知錯了知錯了……”
    “再犯便是更嚴厲的家法!”
    遊蘇嚴厲威脅,旋即伸手環住女孩的腿彎就將其橫抱於胸前,如同瘋狗一般跑了起來。
    白澤縮在遊蘇懷中,抬起眸子打量遊蘇的下頜線,眼神裏竟已無對死亡的恐懼,而滿滿都是少年。這裏是她最熟悉的地方,臥在這裏讓她感到格外的安心,因為在這裏她就是一隻什麽都不需要管的小貓,主人會帶她到安全的地方。
    “我們去哪兒……?”
    “你叫什麽名字?”遊蘇的臉頰被逆風刮得變了形,突然問了個沒來由的問題。
    白澤愣愣地回答,“珍珠啊。”
    話音一落,她的表情轉瞬又變得精彩起來,她很快就意識到了遊蘇要做什麽。
    珍珠自蚌殼中孕育而來,他們跑不過這場塵暴,那便躲進蚌殼之中,等到風暴平息再想辦法出來。如此一來,至少能多一些生還的機會。
    一座半掩在沙丘中的海蚌正緩緩張開殼縫,珍珠母層在幽光中泛著微弱的虹彩。
    遊蘇早就盯準了它,墨鬆劍的劍鞘卡進螺旋紋路的間隙,金屬與鈣質摩擦出猩紅的火花,終是撬開了一個可以供人進入的縫隙。
    遊蘇將白澤的頭按進自己頸窩縱身一滾,蚌殼合攏的刹那,外界傳來山嶽傾覆一般的轟鳴。
    ……
    “這大貝殼,我怎麽好像見過……?”
    渾濁暗淡的空間裏,響起一道略顯中性的聲音。
    循聲而去,隻可見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雖看不清具體形貌,卻亦可從那浮凸的曲線判斷出是一名女子。
    腳底踩著的巨物已經掠影而過,她向後方投去視線。那處捕食現場已經被攪得地覆天翻,塵沙遮擋了所有視線,什麽也看不清了。
    “吃飽了就快走,祂們要追上了。”
    女子輕輕踏了踏腳,似在催促腳底的巨物。
    她猶豫了一瞬,終是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她已經在這裏待了不知多久,似曾相識的東西數不勝數。有的是她真的曾經親眼見過,而更多的則是邪魔施下的迷障。她起初還會試圖分清它們,但這麽多年來她早就習慣了忽視它們。
    所以她沒有這股莫名而生的熟悉感而停留,因為她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
    她從懷中取出了一塊玉牌,將之放在手中打量。玉牌在幽暗中透著清澈的紅,這是用新生兒的心血做成的命牌,即使遙隔萬裏,也能通過它知曉心血主人的生死。
    “很快……隻要我弄清楚這是怎麽一回事,便能上岸了……也不知你如今長成了什麽模樣,也不知你那假師娘待你如何……唉,這幽森海底待久了,老娘也覺得寂寞啊……何疏桐,你要是敢把我唯一的弟子養殘了,老娘絕不會放過你!”
    “你是沒吃飯還是怎麽著?!我徒弟九歲時馱著我都比你爬得快!老娘說了我很急!!”
    遊蘇怎麽也不會想到,海底深處這些縈繞耳畔經久不散的飄渺聲音,除了可能是某些禁忌存在發出的惑音之外,還可能是某個大能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語……
    ……
    兩人再次被迫擠在狹小的空間內,腥鹹的黏液浸透紗裙,將兩人的衣衫粘成混沌的一團。遊蘇甚至能透過這濡濕的布料,感受到女孩擂鼓般的心跳,耳畔隻餘彼此交纏的喘息。
    “別亂動。”遊蘇扣住白澤亂顫的腰肢,“它是想排除掉異物。”
    話音未落,海蚌的排斥反應更加劇烈。倘若沒有外麵千斤塵沙的壓力,恐怕兩人走就被擠了出去。
    “遊蘇哥哥……我們要變成真的珍珠了嗎……”
    螺殼的內部點綴著微弱的虹彩,映照出了女孩虛弱的笑意。
    蚌殼內的空間狹小而潮濕,沙塵透過縫隙滲入,侵占著本就狹隘的空間。
    “塵暴不會持續太久,等壓力穩定我們就想辦法出去。”遊蘇用篤定的語氣安慰著女孩。
    “好……”
    珍珠層持續滲出粘稠的珍珠質,女孩乖順地伏在遊蘇頸窩,鼻尖索繞著鐵鏽、海腥交織的氣息。
    螺肉的每一次排斥反應都帶來新的折磨:裙據卷上大腿,裸露的肌膚與遊蘇勁瘦的小腹廝磨,青絲如瀑垂落,纏繞著他執劍的手腕。
    空氣愈發稀薄時,遊蘇終於察覺懷中人異常的安靜。白澤的喘息細若遊絲,肩頭血色在幽光中泛著詭異的青紫。
    遊蘇這才想起,白澤的肩膀有一個比她自己手腕更粗的豁口。
    “珍珠?”
    他焦急地屈指輕叩她後頸,觸手一片濕冷,回應他的是愈發淩亂的吐息。
    她的呼吸急促而淺促,仿佛隨時都會停止。女孩纖長的睫毛掃過他鎖骨,像瀕死的蝶翼。
    遊蘇喉結滾動,焦急與懊悔充斥著他的胸腔。女孩方才準備犧牲的行為不過是強撐而已,這讓他都忘了她傷得有多嚴重。
    此時困於這空氣與空間皆有限的地方,再加上之前肆意使用未穩固的力量,她甚至連呼吸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遊蘇的心不由自主地揪緊,望著女孩的現出蒼白之色的唇瓣,他無暇顧及太多,緩緩靠近,近到能數清白澤睫毛上掛著的細小塵埃,近到能感受到她香甜的呼吸拂過自己的臉頰。
    唇瓣相貼的刹那,白澤倏然睜大眼眸。
    她本能地攥緊他的衣襟,指尖陷入遊蘇結實的肌肉,卻被時刻想要排斥異物的海蚌加深了這個渡氣的吻。遊蘇甚至嚐到她齒間殘餘的血腥,混著某種令人暈眩的甜。
    遊蘇的掌心滲出薄汗,他根本沒有將之當做一種旖旎的體驗,一心隻想救下這隻笨貓。
    他抬起頭再次深呼吸一口氣,轉而繼續渡了下去。
    “不要閉眼,專注呼吸。”遊蘇的叮囑很簡短,帶著不容質疑的溫柔。
    隻是一心救貓的遊蘇還是被打攪了心緒,他瞳孔睜大,正巧對上白澤微眯的眼瞳。
    眼瞳中帶著幾分無知的清澈,像是幼貓下意識在舔舐著奶漬。
    遊蘇沒有多想,當是這方法起了效果,女孩在渴求著氧氣,便再次為女孩渡讓了幾口氣。
    “遊蘇……”女孩有了些許力氣,便想呼喚他。
    “噓。”遊蘇以額相抵,“你記得呼吸,我帶你出去。”
    “你心跳的好快……”女孩笑著呢喃。
    遊蘇劍眉微挑,略感尷尬,隻不過眼下逃生才是關鍵,他也懶得再教訓這頑皮的小貓,隻是冷聲回道:
    “再說話都得死。”
    他艱難地挪著身子,白澤也乖巧地避讓,溫熱的麵頰劃過他頸側動脈,順勢將沁汗的額頭貼上了遊蘇的心口。
    白澤在遊蘇看不見的臂彎裏綻開笑靨,這裏急促、滾燙、與她共振的心跳似乎讓她明白了一些東西。
    蚌殼外沉悶的震動終於停止,遊蘇知曉外界已經穩定。這裏的空氣愈發稀薄,還有傷重的白澤,出去已是刻不容緩。
    他忽而悶哼一聲,使出一直積攢的力量,竟硬生生將蚌殼頂開一個更大的口子。
    他就這樣屈膝屈臂匍匐著,用整個血肉之軀頂著蚌殼以及蚌殼上厚重的泥沙。更多的沙塵趁此間隙灌了進來,遊蘇緊咬牙關,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
    “你用冰凍住一瞬……讓我出一劍!”
    白澤臥在他的身下,看著遊蘇的臉,她臉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感受與悸動,更區別於一般的拯救,這感覺就好像……是有人為她撐起了一片天。
    她沒有再猶豫,指尖縈繞著深藍色的寒光。
    當遊蘇身上千斤的壓力被冰塊暫時接替之時,積蓄已久的劍意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