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三章:倚靠而眠

字數:7478   加入書籤

A+A-


    雪夜的篝火在枯樹下明滅,遊蘇將烤得金黃的雪兔肉從火上提起,油脂滴落在雪地上發出滋滋輕響。
    他真的餓了很久。
    本以為在千華尊者那裏能飽餐一頓,卻沒曾想還沒吃上幾口就被這女人蠻橫帶走了。現在想來,在千華小狗那兒喝的幾口茶反倒讓他更餓了。
    得益於這女人剛經曆大戰,這算是他們這趟堵住海井之行中難得的休憩時間了,所以這隻在雪地裏幸運活下來的雪兔便不幸地變成了他的盤中餐。
    乾龍尊者倚著樹幹調息,素色裙裾被寒風吹得獵獵作響,月光下她的臉頰仿佛泛著幽藍的冷光。
    “吃點?”遊蘇撕下半隻兔腿,遞到她的麵前。
    女仙睫毛微顫,蒼白的臉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看著被摧殘至此的雪兔似有不忍:
    “本尊已辟穀百年。”
    “哦。”遊蘇隨口應了聲,將兔腿收回。
    肉香混著鬆脂氣息在冷空氣中彌漫,他故意張大嘴作勢要咬,餘光瞥見乾龍尊者的雪頸輕輕滾動。
    “等等。”她突然開口,眸子卻在那隻快要被送入遊蘇口中的兔腿上來回遊離。
    遊蘇故作疑惑,怔怔看向她。女人被遊蘇的眼神瞧得有些躲閃,但還是開口道:
    “許久未聞煙火氣,倒想嚐嚐這凡俗滋味。”
    她並非貪戀食物,隻是正值寒風呼嘯、身心虛弱之際,身旁又有哄暖的篝火與誌同道合的道友相陪。麵對對方這伸來的好意,她又怎舍得拒絕。
    遊蘇忍住笑意,將兔腿重新遞過去。乾龍尊者接過時,兩人指尖相觸,遊蘇分明感到她的手有些冰涼。
    女仙正準備小口咬下兔肉,卻見遊蘇仍盯著她不放。她不由蹙眉,“你吃你的,看本尊作甚?”
    “尊主想吃就吃,還怕我瞧不成?我是瞎子啊。”
    這話給女人嗆得說不出話來,暗道這少年頗也無恥,明明不是瞎子還總以瞎子自居,他是故意想看自己‘出爾反爾’來取笑自己。
    好在她也不是扭捏的性子,更不會讓少年得逞,遂輕揚鵝頸,大大方方地將兔腿送入口中。
    細雪落在她的鬢角,與唇邊的油光相映成趣。
    “如何?”遊蘇並沒有取笑她。
    “尚可。”她垂眸掩飾眼底的波動,“雖然隻有細鹽調味,不過我北敖洲的東西本就美味。”
    遊蘇聞言苦笑,望著她染著雪粒的睫毛,忽然想起初見時那個衣袂翻飛的謫仙,此刻卻像個偷嚐禁果的少女。
    他將剩下半隻雪兔放在火上翻動,兔肉在炭火中蜷曲,油脂順著木棍滴落。
    “就算那些人的想法再自私。”他忽然開口,“我覺得那老頭至少是真的這麽想的,他是真覺得那樣可以讓北敖變好。”
    乾龍尊者指尖凝著冰晶,將融化的雪水彈向火堆,她沉默了片刻,反應卻出奇的平淡:
    “嗯。”
    遊蘇瞥了她一眼,料想她雖然親手殺了他,但定然也是傷心的吧。
    雪夜靜謐,兩人無話,唯有篝火在枯枝間劈啪炸響,躍動的火星被朔風卷向夜空,與雪屑交織在一起,恍若揉碎的星辰墜入雪原。
    遊蘇將烤得焦香的兔肉撕成細條,油光在指尖凝成琥珀色的珠。
    “那老頭說的那位‘先生’……”他忽而開口,聲音裹在寒霧裏,“你當真從未聽過?”
    乾龍尊者凝視著躍動的火舌,仿佛要在明滅的光影中揪出某個蟄伏的影子:
    “我掌北敖接近三百載,能在我眼皮底下謀劃這等棋局之人,不該存在。”
    “其實之前,我一直以為那些人口中說的先生就是你。”
    遊蘇將鬆枝插進雪地,墨鬆劍的寒芒映出她眉間褶皺:
    “你一直在擔心是我自導自演?直到我親手殺了他,才明白我不是他口中的那個‘先生’?”
    “以我以前的見聞,你與那位先生彼此交織在這場大計之中,我很難不將你與他聯想起來。”
    女人不察地歎了口氣,“有人借我振興北敖的執念,在棋盤外又鋪了張網。我比你更想知道他是誰。”
    火堆突然竄起三尺烈焰,遊蘇將撕好的肉又遞了過去。
    “反正馬上就要對上了,管他是誰呢。”
    女人聞言怔了怔,旋即也是莞爾一笑,卻沒有再貪戀少年的口糧。
    “說的不錯,我已辟穀,你自己吃吧。”
    遊蘇也沒有跟她客氣,自顧自享用起來。
    “天亮便出發,待我燃起令符,他們會在長白城集合。”
    “你不需要再休息會兒?”
    “時不我待。”女人的眼神很篤定。
    “會不會太急了?”
    “他收著力量,因為他真的不想再破壞自己的故鄉,否則我們不會那麽快分出勝負。”她的言下之意,自然是說自己消耗不大。
    遊蘇挑挑眉,閉口不再言語。他覺得一個人一旦決定要去拚命的時候,別人是沒有資格去勸阻他的。
    “倒是忘了問他,奧數尊者怎麽樣了。”遊蘇拍著落在肩頭的積雪。
    “他被關在辟邪司的天牢裏,因為是他的弟子,所以他主動攬過了審問他的責任。他很欣賞自己這個弟子,大抵是不會舍得真的對他怎麽樣的。”
    遊蘇聞言略微頷首,祈禱那個沒正形的花道士不會受到太多的苦。
    “你真覺得白澤能夠團結神山的人?”他又問。
    “你怎麽比我還不信任她?”
    那是因為我知道她還有一個呆呆獸人格啊……倘若白澤一直與那見龍宮宮主爭奪身體的控製,遊蘇都覺得有些不堪設想。
    似是感受到遊蘇對白澤的擔心,乾龍尊者暗暗抿了抿唇,不知為何,心中泛起一陣若有似無的酸澀。
    為什麽不是我先遇見他呢……?
    “她雖然三十年沒歸山,但神山的變化本就微乎其微,連人都還是那些人。她知道的東西不比我少,就是用把柄一個個要挾,也一定能籠絡到不少人。”
    “但願如此吧。”遊蘇淺歎一聲。
    “你們……是怎麽從海底上來的?”女人略顯小心地詢問,倘若兩人關係沒有緩和,她定是不好意思問這些問題的。
    “順著你挖的海井。”
    這個回答讓女人有些尷尬,倒也不知這算不算變相的又救了他們,當然她也不可能真的恬不知恥地這般想。
    “海底……是什麽樣的?”
    “和我想象中的大相徑庭,那裏竟然沒有水,是一層漆黑的黏液包裹出了一個巨大的空間,裏麵能夠照常呼吸,宛若一個為孕育邪祟準備的海中海。但裏麵太過詭譎陰森,我估計我與白澤根本都沒有進入它的核心地帶,恐怕隻窺見了冰山一角。”
    光是聽這描述乾龍尊者就感到一陣心悸,不由後怕道:“這個發現足以震驚五洲,至少讓我們知道海底真有一個邪祟的母巢,不至於報仇無門。作為五洲有史以來第一個從海底歸來的人,你與她定會名垂青史。”
    遊蘇卻搖頭,“不是第一個,在我們之前,就已經有一位前輩從海底上了岸。隻不過,他似乎又回到了海底。”
    這句話讓女人瞳孔驟縮,仿佛比知曉海底真有邪巢還要震驚。她本想問遊蘇那人是誰,可卻突然想起了什麽,麵容更露難以置信之態:
    “你見到了她?她真的還沒死?”
    “我沒有見到那位前輩,但是他留下了諸多石碑在海底深處。也是靠著記錄各種信息的石碑,我們才能在海底死裏逃生。我說他去而複返,亦是從碑文中推論得知。”
    “這個瘋子……”女人輕聲呢喃,難掩心中震撼。
    “他說是尊主邀請他從海井進入海底的,尊主可知他是誰?”遊蘇對那位前輩的身份大感好奇。
    “她說是我邀請的?”乾龍尊者像是更驚訝了。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是她自己找上門來,說她來幫我試試這海井是否真的能通到海底。我甚至不知她是如何知曉我在此地挖井的,所以我當然不會讓她胡來,可她卻以暴露我的計劃為要挾,我隻好允了這個不怕死的女人。”
    “女人?”
    “是啊,但是像個男人一樣,她的尊號是開山尊者。”
    遊蘇蹙起眉頭仔細思索,卻並未在腦海中搜羅到這號人物。
    女人看出他的困惑:“她這個尊號犯忌諱,叫人念都不敢念,可她卻執意不改。再加上她出世時間很短,在兩百年前她便銷聲匿跡了,故而後世之人並不知曉曾有這麽一個特立獨行之人。”
    開山開山,這天底下最重要的便是那五座山。遊蘇聽完甚至覺得乾龍尊者評價這位前輩特立獨行還是保守了些,分明就是大逆不道才對。
    “為何這位前輩會銷聲匿跡?”
    “兩百年前她一雙赤手空拳打上恒高神山仙祖廟,無人知曉原因,但之後便再沒人見過她,連這個尊號也漸漸被人忘了。如果是她的話,在自己的碑文上寫成是被我邀請來的也便不奇怪了,她那般霸道的人,又怎可能承認是自己不請自來。”
    遊蘇越聽越是心驚,感歎天底下還有這種奇女子。
    “可她為何要兩次下海底?”
    “沒人知道她想幹嘛,包括那次打上神山。比起那些虛無縹緲的仙子,她才是真的遺世獨立。”
    遊蘇聞言略微頷首,心中越發好奇起這位前輩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來。
    見與遊蘇也話多了起來,女人不察地捏了捏玉指,順勢便問起了她更關心的問題。
    “白澤她……她恨我嗎?”
    遊蘇心知這女人還是忍不住了,撥弄著重新燃起的篝火,“你若真覺得愧疚,該自己去問她才對,她就是真的對你有恨,也不會對我言說。”
    遊蘇覺得這倆人既然是一體雙魂,那就是比自己人還要親密的‘自己人’,哪有人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呢?
    火星劈啪炸開,乾龍尊者望著躍動的火焰,仿佛看見那個總是蜷縮在陰影裏的自己。因為過於孤單,所以她才有了第二個自己。
    她已暗下決心,等下次相見,她便讓白澤回到這具身體裏來,哪怕以後她多睡些也無妨。
    火光襯得女人愈發蒼白如瓷,遊蘇還是心軟了:“不過她與我講起你時,眼底裏並未有恨,也沒有怨。她說你們都對互相做了過分的事,隻不過被趕出來的是她罷了。”
    女人終是如釋重負般笑了,倒像春溪衝破冰麵的清響:“她雖然膽小,但確實比我更清醒。”
    “當然了,她也不是一句你的壞話都沒說。她說你們在神山求學時,每次被講師懲罰,你便會故意不醒,好讓諸如罰抄三百遍《佑山書》的懲罰都輪給她做,這個仇她會記一輩子。”遊蘇壞笑著。
    女仙猛然轉頭,“她連這個都……”
    “還說因此通宵染了風寒,你卻埋怨她不愛惜身體。”
    篝火忽然爆開一團金芒,映得乾龍尊者耳尖緋紅。她別過臉去,聲音悶在毛領裏:“多嘴。”
    雪不知何時停了,星河自他們頭頂流淌而過。
    遊蘇吃飽喝足,也覺得有些疲乏。他倚靠在女人身旁的樹幹上闔上雙眼:
    “天亮記得喊我。”
    乾龍尊者看著身側少年的側臉,怔怔有些失神。
    當一個人能安然在另一個人身邊入睡的時候,應該也是將她看作了自己人吧。
    火光映照下,兩人明明有些距離,剪影中卻像倚靠在一起。
    女人望著少年蜷在雪地中的單薄身影,忽而從乾坤袋中取出一件棉絨蓋在他的身上。在遊蘇均勻的呼吸聲裏,還混雜著女子極輕的呢喃:
    “謝謝。”
    遊蘇睫毛輕顫,卻並未睜眼。
    他不是真的乏了,他是來尋師娘的。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再回到這個被裝點的極為溫馨的劍宗小院,卻沒有見到那道魂牽夢繞的身影。
    而在之前,每次師娘都會安靜守在他的床邊。
    是師娘出什麽事了嗎……
    比起不好的預測,遊蘇更傾向於師娘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畢竟誰也不可能一直活在夢裏。
    日出無聲,篝火漸熄。
    “該啟程了。”乾龍尊者起身拂去裙上霜花,這場奪回神山的大戲終於到了高潮。
    遊蘇望著天際將明的晨曦,忽然覺得這北敖的雪,其實有時還是挺溫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