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七章:遺忘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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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霜,漫過神山參差的冰簷,在遊蘇腳下拖出蜿蜒的銀痕。
他望著窗欞外漸深的夜色,喉間那股焦灼卻愈發滾燙——那位潛藏在迷霧中的“先生”,仿佛一片懸在頭頂的薄刃,稍有不慎便會割裂這來之不易的安寧。
“師姐,你們在神山周旋時……可曾聽聞過一位‘先生’?”他忽然開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盞邊緣。
望舒仙子藍眸微凝,似在回憶中翻找,最終輕輕搖頭:“未曾。”
“白澤呢?”遊蘇轉頭看向蜷在軟榻上的粉裙女童。
“先生?哥哥是說教書先生嗎?”白澤叼著蜜餞含混道,“倒是見過幾個老頭常罵我說‘豎子不可教’,但白澤沒聽過什麽先生呀……”
遊蘇的指節驟然收緊,瓷盞發出不堪重負的細響。他試圖回憶起有關這位‘先生’的一切,卻覺得回憶模糊不清,似乎能記起的隻有這個對教書之人的尊稱。
“哥哥?”白澤察覺到他的異樣,蜜餞“啪嗒”掉在裙上。
望舒已無聲地握住遊蘇的手,冰雪般的溫度沁入他掌心,她看出了遊蘇的不安。
她雖不言,眸光卻如寒潭映月,分明在說:我陪你查。白澤也不甘示弱,湊了上來。
“我去問問門外那兩位值守弟子,你們等我片刻。”遊蘇按了按師姐的手,旋即霍然起身,玄色衣擺掃過滿地碎光。
他走出後院推開殿門,夜風裹著細雪撲麵而來,廊下兩名值守弟子正搓著手嗬氣。
“遊公子。”
兩位弟子顯然是信得過的人,所以才會被安排在這裏。他們知曉是這位被世人誤解的通緝犯幫了他們北敖很大的忙,所以遊蘇一出來便熱情和他打著招呼。
“二位可知神山有位‘先生’?”遊蘇向二人詢問。
“先生?”弟子茫然重複,“仙塾倒是有幾位講經的仙師……”
“其中可有比凝霜尊者更厲害的角色?又或者有沒有能讓凝霜尊者也甘願稱呼為先生的人?”遊蘇緊盯對方瞳孔。
弟子被這目光刺得一顫,慌忙擺手:“公子不知,唯有我們喊凝霜尊者先生,哪裏有他喊別人的份。公子還請慎言,宮主重掌神山後,叛逆黨羽皆已伏罪等罰。哪怕曾有授業之恩,也萬不可再喊那些人先生了,恐遭牽連啊……”
遊蘇緊接又問:“那叛黨的頭目是誰,可有查出來?”
“頭目?並未聽聞誰是頭目啊,據說就是以那十二位尊者為首團體作案。公子怕是對北敖不了解,北敖人心氣都高,除了我們宮主,可沒有能鎮住群雄的人物了。”另一位弟子頗為自得的回答。
遊蘇聞言閉了閉眼,他們的回答似乎合情合理,他卻總覺得心中有萬分的不對勁。
是自己太敏感了嗎?遊蘇絕不這麽認為,過往的經曆已經足夠證明,他屢屢能勘破幻境正是因為他有一種獨立於世外的清醒。
“要真說有,澄量尊者也算德高望重的一位,不過他好像已經被宮主給……”說著,那名弟子還心有餘悸地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澄量尊者!遊蘇隻覺記憶裂開了一道口子,他清楚記起了澄量尊者臨死前最後的囈語,他說他們的‘先生’會讓邪祟全部回到海裏!往後一連串關於那‘先生’的記憶都被記起。
“你們宮主如今身在何處?!”他沉聲問道。
兩位弟子麵露難色,“宮主的行蹤,又豈是我們這些尋常弟子能知曉的。不過公子稍安勿躁,或許明日就能見到宮主了。”
遊蘇卻很清楚,他等不了明日!
他道了聲謝,便很快轉身奔回殿內。
白澤正踮腳扒著門框偷看,被他一把撈起擺在了座位上。
女孩似乎是因為方才被遊蘇抱起時無意碰到了半片香軟,眼睛瞪得大大的,小臉紅撲撲的。
遊蘇卻心不在此,而是捧住女孩的臉,表情異常的嚴肅:
“白澤,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來神山的時候,花道士在和別人打架,我也在跟一個男的打架?”
白澤眨了眨眼,很快就點頭稱是。
“那你還記不記得,他還說要把你抓去給他家‘先生’作禮物?”
白澤轉了轉眼珠子,卻是搖了搖頭。
遊蘇神色一沉,他知曉不必再問。因為白澤不可能騙他,記仇的白澤也不可能忘記那出塵青年的侮辱之言。
所以,一定是那位‘先生’刻意抹除掉了自己的存在,除了自己,沒有人還記得他!
“白澤,哥哥現在有一個很重要的忙需要你幫。”
女童咬了咬輕薄的嘴唇,眼底閃過一絲黯然:“我知道了……”
遊蘇見狀亦是覺得心疼,隻盼早日結束這場鬧劇,讓見龍宮宮主的人格回到她自己的身體裏,而將那個蠢萌的白澤留給他。
旋即,遊蘇便見女孩琥珀色的瞳孔泛起漣漪,仿佛月影墜入深潭。
他趕緊將手鬆開,女孩凝著眸子淡淡地道:“找我有事?”
“帶我去找乾龍尊者。”他很篤定。
“可我不想見到她。”見龍宮宮主揚起秀頸,流露出一種絕不會屬於稚童的傲然。
“現在不是耍脾氣的時候!她不是壞人!”
見龍宮宮主聞言,眼底掠過一絲驚愕,但她掩飾的極好:“你要找她做什麽?”
“我要向她驗證一件事!然後,要讓她抓住那個藏在陰影裏的鬼魅!”
他長話短說,將自己對那位‘先生’的懷疑盡數告知兩女,言之鑿鑿的模樣恍若天底下真有此人。
不過遊蘇願意跟她們解釋的原因,正是因為遊蘇相信她們會無條件地信任自己。
他說有,那就是真的有這個人存在!
如果真是她們的記憶被消除了,那這位先生可能要比那十二位洞虛加起來還要棘手!
“我當她是不敢來見我,現在想想,或許另有蹊蹺。”女孩瞥了一眼遊蘇,以她的聰慧不難看出遊蘇視那女人再不是仇人,她淡哼一聲拂袖轉身,“跟上。”
遊蘇與師姐對視一眼,便緊緊跟在女孩身後。
……
白澤在前引路,雪靴踏過琉璃階時泛起細碎的冰花。
“掌燈。”
隨著稚嫩的嗓音落地,望舒指尖綻開一朵冰蓮。蓮瓣舒展時迸發的清輝照亮了前方——
“你確定她不在見龍宮?”遊蘇望著被照亮的飛簷,喉間泛起一絲焦渴。
“若她在,此刻應在聽雪閣批公文。”女童忽然駐足,指尖劃過廊柱上的螭紋,“但結界未啟,案頭文書已積了三寸厚。”
三人踏月尋遍七重宮闕,苦尋不到女子身影,就連詢問也不得她的去向。
遊蘇隻能選擇相信見龍宮宮主能找到另一個她,又是一番跋涉,白澤忽然頓在辟邪司的青銅獸首門前。
辟邪司在神山中的位置對於大多數人而言是個謎團,對於身為辟邪司半個首座的見龍宮宮主來說卻不是。
九隻鎏金獸眼在月光下泛著幽光,遊蘇的墨鬆劍突然發出嗡鳴。這柄伴他良久的神兵斬殺過數不勝數的邪祟,對於邪氣仿佛也有了感應,每當嗅到這股腐敗的氣味,便會躍躍欲試切開那些腐爛的血肉。
“這裏是天牢。”白澤的瞳孔映著遊蘇墨鬆劍上的血槽,“如果連這裏也找不到她,她恐怕已經出了神山。”
“辟邪司的天牢我們也能進?”遊蘇有些詫異。
“她善陣,我善術。能節約人力的地方,她都會用陣法來解決。所以一路上阻礙我們的,反倒是那些守在最外層的雜役。”
女孩話音方落,便轉身走向這口不斷噴湧出腥風腐氣的漆黑幽隧。
“不好聞,跟恒高的一樣不好聞。”望舒作出如是評價。
遊蘇沒去過恒高神山辟邪司的天牢,但他知曉能讓師姐都忍不住抱怨,說明師姐是真的很厭惡這種味道。
但是這種腐氣對於一位經常要與邪祟打交道的神女而言應該已經很習慣了才對,遊蘇自己都沒覺得到了受不了的程度,以師姐的性子該比他更能忍才對……
難道這裏的味道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而他卻沒聞出來?
“師姐不喜歡邪祟身上的腐氣嗎?”
一身白裙、玉兔覆麵的仙子卻搖了搖頭,她與這片幽暗的天牢顯得格格不入。
“它們聞起來很悲傷,很憤怒,讓人很難過。”
聞言,遊蘇與見龍宮宮主皆是怔了怔。
遊蘇很早就知道師姐除邪並非是因為出於本心厭惡它們,所以師姐不會對沒害過人的邪祟下死手,卻也不會放過任何一隻害過人的邪祟。
隻是他卻不知,師姐竟然還能和邪祟們共情,甚至聞到這些惡鬼們的痛苦。
是先天無垢之心的緣故嗎?
遊蘇卻知師姐的無垢,那是因為師姐之前根本不是人,而是五洲最後一隻‘虛’。那本就是最純潔而最縹緲的存在,同樣也是最契合天道之力的生靈。
所以師姐淡漠人情厭惡枷鎖,疏離於世外的同時又強大得不可思議,還對一切事物都有一種悲憫之心,仿若有一種淡淡的神性。可就是這樣神聖的少女,卻也會心疼這些汙穢之物嗎?
又許是‘邪祟’隻是人類給它們取的名字,而對於天道而言,邪祟與包括人在內的萬事萬物並無差別?
越想遊蘇越覺得顛覆認知,心髒擂鼓般地跳。
陷入思索中的他甚至都忽略掉了牢籠裏那些麵目猙獰的怪物們,不知不覺就已經走到了天牢深處。
“你、你們怎麽來了?”女人那仿佛摻合著冰渣的聲音叫醒了他。
值得慶幸的是,她真的在這裏。
冰晶囚籠泛著冷光,乾龍尊者的巫女裙裾拖在青石板上,指尖正凝著冰刃抵住一個男人的咽喉。
男人披頭散發,一身花裏胡哨的道袍已然破破爛爛,卻仍在笑:
“尊主若真當我是‘先生’,何不一劍刺下去?若我有罪,尊主直說便是,何必捏造一個罪名出來?”
這個被審問的男人,竟就是許久未見的奧數尊者。
“你很清楚,本尊絕非是捏造了一個人出來。”乾龍尊者語氣森寒,“修行中人授業隻喚仙師,唯獨你在凡間授課喜歡別人叫你先生。縱覽事件起末,除了你之外,本尊想不到第二個人更能做這個先生!”
奧數尊者卻猝然放聲大笑,“尊主何必再裝,北敖洲除了您之外,還有誰能壓得住這群人?我之所以還記得‘先生’,那是因為我早就注意到自己遺忘了什麽!”
花道士撕碎右肩的道袍,露出大臂處血肉淋漓的兩個字——先生。
“別吵了!”
遊蘇忽而衝到兩人之間,明明是這裏修為最低之人,卻震得全場噤聲。
遊蘇很清楚整場事件中這兩人都互無交集,所以才會誤認為對方是那位幕後黑手。
可遊蘇都與他們親曆過一段時間,基本可以斷定他們絕不是那位先生。而恰恰是因為他們都太想抓住這位真凶,所以執念過深才不至於忘得幹淨。
“你也記得?”乾龍尊者目露喜色,如見知己。
遊蘇衝她點了點頭,“你可有審問過那十一位尊者關於‘先生’的存在?”
“無一人有印象。”
遊蘇劍眉蹙得越深,他視野所及處瞥見角落裏的俊美青年,赫然就是初上山時要抓白澤的那位。
青年此刻正蜷縮在牆角,見遊蘇緩步走來渾身發抖:“別殺我……別殺我……都是我爹的錯,不關我的事……”
“你當初說要抓白澤給誰送禮物?”
“我……我爹啊,我爹凝霜尊者啊!”
這個青年初見時那麵上的虔誠造不得假,可此時臉上的迷茫亦是真切。遊蘇隻覺大腦快要炸開了,紛亂的思緒如麻繩一般。
他總覺得自己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卻始終想不起來。
那麽對於這些人而言,有沒有一種可能——‘先生’對他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東西,所以才被遺忘掉了?
他猛然間驚醒,“根本就不存在先生這個人!”
眾人的視線瞬間聚焦於他。
“正是因為不存在,所以他們才會忘得如此幹淨!”
見龍宮宮主的臉色亦是蒼白,總覺得一種莫大的恐懼浮於心頭。
“這隻邪祟有讓人遺忘的本事,我們每個人都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眾人麵麵相覷,天牢裏閃爍的枯燈閃爍將滅,一股寒風自來路吹來,讓每個人都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可是……我們要如何想起來?”花道士抓耳撓腮,卻根本想不起自己還有什麽被忘掉了。
“靠別人!別人會幫我們想起來!”
遊蘇聲音冷得像冰,立馬轉頭瞪向仙靨絕世的女人,“你忘了去堵住神山下的那口海井!這就是你遺忘掉的最重要的事情!”
乾龍尊者聞言錯愕,旋即後脊上泛起一陣森寒,遠比北敖最深的寒冰更冰寒。
她這才猛然發覺,自己忙碌了一整天,卻都忘了該最先做的事情!
“那我呢?我忘了什麽?”奧數尊者茫然地問。
“你故意弄出動靜把本尊引來,定是有事要報。”乾龍尊者斬斷他身上的禁製,“你想讓我救你。”
遊蘇趕忙扶住跌落在地的花道士,花道士卻擺手篤定道:“絕對不會,我在這兒待的挺自在,每天被吊著反而能更專心思索我的術算之道,引尊主來絕對是有別的事情。”
男人環顧四周還是茫然,可看到那個俊美青年時生出一絲古怪:
“我的牢房,你個孬學生怎麽在這裏?”
那青年賠笑不斷,“我是來給老師報信的啊……然後老師就留下了我作陪呢嗬嗬……”
“報信?”
奧數尊者最討厭的學生,就是凝霜尊者這個自視甚高的大兒子,而他也很清楚,這個學生也很討厭他,所以不可能來探望他這個老師。
與其說是報信,倒不如說以他對這個學生的了解,更像是來耀武揚威,嗤笑他這個嚴厲老師卻被他強行留下了!
“你報什麽信?”
“我來報告老師,我爹和那幾位前輩,已經將神山下那口海井的陣法改造完了啊……其實我身在濁流也是身不由己,尊主、老師還請明鑒啊!”
那俊美青年連忙跪地磕頭,一副殷勤之態。
花道士卻衝上來一腳將他踹倒,這才驚醒自己要向尊主稟報的重要之事,就是那些人還有陰謀未解!
現如今所有人都意識到,一切矛頭都直指空原神山下的那口海井。
奧數尊者一聲令下:“尊主!快去堵住海井啊!”
乾龍尊者卻沒有立刻邁開腳步,而是關切看向遊蘇:
“你呢?你忘掉的最重要之事是什麽?”
是啊……我忘了什麽呢?
“夢境之屬的邪祟對我無效,我什麽也沒忘,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