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點燃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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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風卷過冰宮廢墟,斑斕的觸須在天幕下翻湧如海。
    天聽仙官鎏金麵具折射出冷光,聲線似冰刃劃過玄鐵:
    “愚鈍。”
    他指尖輕叩金龜甲片,龜甲紋路驟然亮起,映出北敖洲萬裏凍土。冰原裂隙中滲出黑潮,無數掙紮的人影在邪祟爪牙下湮滅成灰。
    “仙祖從未不救北敖。仙祖眼中,北敖是雪桑花的根,而腐朽的枝葉必須修剪。”
    他廣袖一揮,龜甲幻象再變——浮現出在神山腳下匍匐的人們,漫天的風雪將他們吹得瑟瑟發抖、搖搖欲墜,路邊盡是被凍死之人的屍骨,可他們依舊不停止向上攀登的腳步。
    “五千年前,空原仙祖在神山開創仙道,求道之人踏過漫漫長路才取得仙經,這一路同樣有許多無法走至終點的人。但活下來的人們,讓北敖仙道發揚光大,無人不懼自這片雪原中走出的修士。”
    乾龍尊者繡著螭紋的裙裾獵獵翻卷,她輕蔑地笑著:“仙官是想說,這些能夠於苦難中活下來的人們,才是你口中那個新北敖的種子嗎?”
    “弱肉強食,成王敗寇——這本就是北敖最大的天道。”天聽仙官淡漠注視著她,眸底金光熠熠,“乾龍尊者是聰明人,你該懂仙祖。”
    “可惜我不聰明啊……”乾龍尊者苦笑搖頭,餘光卻瞥了一眼少年,好似想起了這少年指著自己鼻子罵蠢婦的時候。
    她再次仰視向那位金光璀璨的仙官:“他們口中的‘先生’,是你,還是仙祖?”
    是了,能那般篤定地說可以讓北敖所有邪魔退散的人,除了仙祖還能有誰呢?
    “這並無差別。”
    女人像是早有所料,陡然再問:“那敢問仙祖,當年一群難民將最後半袋黍米塞進我掌心,說‘仙子多吃些才有力氣斬邪’。可後來他們餓死在重建城牆的夜裏,屍骨被砌進牆磚——按仙祖的標準,這些人可配得上新北敖一寸土?”
    天聽仙官麵具下的眸光倏然冷冽:“婦人之仁!若無壯士斷腕的魄力,談何救世!你隻慈悲於這些凍斃於風雪中的孱弱之人,可不曾想往後的北敖,連這等孱弱之人都不會再有!”
    “仙祖高高在上,果然比我看得更高啊……祂對我們這些五千年後的子民,已經這般失望了嗎?”
    “失望——透頂。”
    “既如此,何不直接清算,還要假借我的手?”
    “以黑土替換凍土的想法開天辟地,空原仙祖認可您的才能。這是北敖五千年來未有人享受過的榮光,乾龍尊者——”
    天聽仙官長凝一口氣,才幽幽道:“還請擇人上頂吧。”
    此時此刻,就連望舒也聽明白了空原仙祖的計劃——祂認同乾龍尊者以黑土換凍土來改造北敖的想法,卻以祂天神般的視角來看,祂認為北敖要換的不隻有土,還有人。
    而邪祟就是天然的篩選手段,唯有像五千年前在冰冷求道路上活下來的人一般在這場劫難中活下來的人,才有資格在那個土地肥沃的新北敖生存,也才有能力治理好那個欣欣向榮的新北敖。
    所有人都一齊看向被仙祖選中的那個女人,
    “仙祖認可我嗎?”
    乾龍尊者喃喃自問,她很少笑,但她今天一直在笑,遊蘇覺得這淒苦的笑容讓她多了些悲情的味道。
    她忽然不笑了,抬眸時眼底碎冰凝成燎原的火:
    “可我……不認可仙祖啊!”
    她劍指那頭斑斕的怪物,嗓音淬著千年玄冰般的寒意,“北敖慕強,那強者更該保護弱者!而不是將弱者的血視為甘霖!”
    金龜甲片轟然炸裂,天聽仙官祭袍鼓蕩如怒濤:“冥頑不靈!你本可做最好的執刀之人……”
    “我寧願做刀下亡魂!”她斬斷對方話音,玄冰螭甲寸寸覆上身軀。冰晶順著發梢蔓延,將三千青絲染作霜雪,“北敖已經夠冷了,人心不能再冷了。勞煩仙官轉告仙祖——我,不要他口中的那個新北敖!”
    幻彩觸須在此刻暴起,星淵巨口吞噬了半闕穹頂。
    天聽仙官渾身澎湃的氣勢忽而消散了,他依舊金光璀璨,卻不再顯得那麽咄咄逼人。
    這並非是他收斂了氣勢,而是他麵前站著一個足以與他比肩甚至比他氣勢更足的人。
    “乾龍尊者,你還是讓仙祖失望了。”天聽神官收好金龜之甲,語氣好似哀婉,“去與你的舊北敖共存亡吧,仙祖廟——不會出手。”
    話音落下,他飄飄然轉身,像一輪遠去的金日一般逐漸消失在了猩紅昏暗的夜幕深處。
    而在他遠去之後,朔風裹挾著斑斕磷粉席卷神山,冰晶宮闕在粘稠的虹光中扭曲成猙獰的漩渦。山體裂隙中滲出黑血般的霧氣,將萬年不化的霜雪染成腐肉般的暗紫。
    這座千年不化的雪山,此時仿若在融化一般。
    白澤以指尖撫過坍塌的廊柱,冰屑簌簌墜落時竟裹著腥甜的血絲。那些被邪祟啃噬的山石正化作膿水,順著溝壑匯成蜿蜒的暗河。修士們倉皇逃竄的殘影倒映在血河中,恍若溺亡前最後的掙紮。
    乾龍尊者的背影蕭索難掩,她轉過身:“本尊……”
    素來矜貴的嗓音第一次摻入砂礫般的哽咽,她望著遊蘇映著虹光的側臉,仿佛要將少年挺拔的輪廓刻進眼底:“是我害你們落入如此陷境,卻又放棄了你們本該有的生路。”
    “生路?”見龍宮宮主忽然嗤笑,“踩著同胞屍骨苟活的路,配叫生路麽?”
    遊蘇將那位天聽神官漠然的模樣深深刻進腦子裏,他凝起劍眉:
    “我的生路無需別人來給,害我們步入險境的也不是你。但你有一點說的沒錯,北敖根本不需要仙祖。北敖需要的,是你。”
    乾龍尊者失神一瞬,這兩個人一個是她自己,一個是她苦尋不得的道合之人。
    這兩個人的肯定分別來自內部和外部,雖然隻有區區兩個人,但女人從未像此刻一般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北敖不僅需要我,也需要你們,和每一個北敖人!即便沒有仙祖廟出手,我們也能殺了祂!”女人的眼神變得無比銳利,身上燃燒著滔滔的氣焰。
    “都錄下來了嗎?”遊蘇忽而問旁邊的女孩。
    見龍宮宮主看了他一眼,隨後重重點了點頭。
    “讓白澤變回來吧。”
    女孩沒有猶豫,轉瞬間就變成了那頭虎首鹿身、神俊非凡的神獸。她衝天怒吼一聲,獸吼震碎漫天磷粉。
    遊蘇在乾龍尊者疑惑的目光中縱身一躍,跨身上馬,他摸著白澤脊背上柔順光澤的毛發,輕笑道:
    “北敖傳說白澤伴聖人而生,我還自戀的以為聖人是我。今日今時才知,聖人是你相伴的另一個自己啊。”
    一體雙魂,另一個魂變成了白澤。傳說應驗,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
    “你們要做什麽?”乾龍尊者嚴肅地攔在了一人一獸身前。
    “師姐,請你在此幫尊主拖住邪神片刻,我去去就回!”
    少年沒有理會女人的盤問,而是揚起唇角,輕拍獸背。
    望舒第一次在師弟的臉上看到這種肆意張狂的表情。她乖巧地點了點頭,暗自將少年騎乘神獸、鮮衣怒馬的模樣記在心裏。
    乾龍尊者也被少年神色中的篤定震懾住了,她竟忘了阻攔,也忘了問兩人錄了什麽。隻看著這頭潔白俊美的神獸繞過自己,踏著流光直衝雲霄。
    鎏金獸瞳倒映著天穹猙獰的裂痕,少年墨黑的衣袂在罡風中烈烈翻湧。白澤就像一道撕開夜幕的純白閃電,它掠過那些正與邪祟廝殺之人或是哀嚎之人的身邊,發出了足以蓋過邪祟的、雷鳴般的獸吼聲。
    人們不禁錯愕,卻更錯愕於是誰竟能騎乘在白澤的背上?
    這些日子空原神山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傳說中的白澤出現了,這頭神獸此時衝到了神山極高處,宛若一輪鑲嵌在山上的明月。
    所有人都望著那輪月不由愣住,心中竟隱隱生出一絲期待,期待白澤與白澤背上的那個人,能如傳說一般帶來希望。
    而此時遊蘇正望著底下已經被斑斕色彩汙染的神山,覺得還是以前單調而素白的模樣更好看。
    鏡花水月之術並非隻有乾龍尊者才會,更精通術法的見龍宮宮主遠比她施展的更好。
    遊蘇讓她錄下的,正是方才乾龍尊者與天聽神官的對峙!
    此時此刻,一幅巨大的光幕出現在神山的半空,黯紅的天幕成為了它的背景——
    “我寧願做刀下亡魂!”
    “我,不要他口中的那個新北敖!”
    “北敖不僅需要我,也需要你們,和每一個北敖人!”
    素裙女修決絕的呐喊回蕩在山巒之間,她的眼角含著一枚懸而未落的淚,卻很快就被寒冷凍成了冰。
    正劇烈咳嗽的老修士突然僵住,渾濁瞳孔映出光影中翻飛的螭紋裙裾,那是永遠站在他們北敖人身前的尊主,而不是這個他們信了幾千年,卻對他們‘失望透頂’還要無情舍棄他們的仙祖。
    中年修士折斷的佩刀突然嗡鳴,劍鋒映出他充血的眼瞳。他踉蹌著站起,用染血的袖口狠狠抹過臉頰:
    “聽見了嗎!尊主說北敖魂不能涼!”
    “可是仙祖……”
    “去他娘的仙祖!”一個青年一腳踹翻供奉仙祖像的神龕,木雕金身在雪地裏碎成殘渣,“我們北敖最信仙祖,結果就屬我們北敖混的最爛!我以後隻信尊主!”
    遊蘇的嗓音恰在此刻撕裂混沌,是見龍宮宮主替他放大了聲音:
    “諸位活在冰天雪地之中,可是連火怎麽燃的都忘了!”
    “空原仙祖不管你們的死活!但我們自己能管!爬出來的邪神又怎樣!我們一樣能給祂宰了!”
    “祁連城的老弱婦孺能用血肉築甕城!斐城的凡人敢撕神山公文畫驅寒符!”
    少年騎著白澤掠過每一處絕望的角落,染血的旌旗在他身後連成赤色長龍。
    “而你們——空原神山的修士,北敖洲最鋒利的刀——要在你們的尊主需要你們的時候,要在北敖需要你們的時候——躲在她的裙裾後等死嗎!”
    冰蠶尊者突然捏碎豢養百年的雪蠶,晶瑩絲線裹住他單薄的身軀衝天而起。這個向來陰柔的洞虛修士第一次發出野獸般的嘶吼:
    “蠶宮的所有人都給老子把壓箱底的東西拿出來!今朝若是死了,那就全變成便宜後世者的遺物了!”
    玄機尊者佝僂的脊背驟然繃直如鬆,他枯指撫過腰間青銅獸首,十二尊傀儡應聲裂空而出。老者溝壑縱橫的麵容映著漫天虹光,嘶啞嗓音裹著鐵鏽血氣:
    “老夫苟活到今日,等的便是今日——給老子拆了這醃臢玩意!”
    愈來愈多的人響應著遊蘇的號召,這裏的許多人起初隻是選擇明哲保身,縮在自己的地盤抱團取暖甚至打算逃跑,認為邪祟侵蝕不到他們的頭上。
    但意識到自己已經是被拋棄之人後,卻得知還有一個女人沒有拋棄自己,而那個女人本該可以自己活下去。如此,便是再冷漠的人也無法坐視那個女人獨自麵對邪神。
    所謂對邪祟的恐懼,似乎也在遊蘇點起的這把火中被燒了個幹淨。
    奧數尊者怔怔看著那團流動的白光,指尖無意識地撥弄著破碎算珠。
    他想起被自己老師抓走前對著少年說的‘此功必成’,其實他根本沒有算出來誰是解決北敖之劫的人,隻是看著少年不自覺地選擇相信他。
    但或許那個與他理念相悖的老師在一次喝醉後說的酒話沒有錯——最高深的術算之道,就是靠蒙啊。
    乾龍尊者怔怔望著被遊蘇點燃後沸騰的山巒,那些曾被權欲腐蝕的麵孔,此刻都映著她裙裾上躍動的螭紋。
    九條玄冰螭龍自她身後衝天而起,龍吟聲中,素來冷峻的女修忽然淚落成珠。
    “本尊以神魂起誓——”她指尖凝出冰刃劃破眉心,“此戰若勝,我要這片凍土之上,再無人需要祭拜神明!”
    而在千裏之外的長山城裏,阿九阿螢兩兄妹曾經躲藏的那座廢棄廟宇中,坍倒在地上的仙子雕像猝然綻放出了奪目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