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獲獎專業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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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在開學之前,卉紫帶金鈴到長江百貨公司去買過一次書包。
    金鈴的書包每年都要更新一次,從最便宜的50多塊錢一個的,到最貴的100多塊一個的,都買過。50多塊的雖然便宜,可使用期也隻有昂貴書包的一半,用到後來,不是帶子斷了,就是拉鏈壞了,還有一次是底整個掉了。金鈴正背著它在大街上走呢,嘩的一聲,所有的書本文具像從垃圾車的大翻鬥裏傾瀉下來似的,稀裏嘩啦攤了一地。街上頓時多出一個展示書本文具的小地攤,把金鈴窘得什麽似的。難為情一點也就算了,最可恨的是新發的書本被路邊汙泥糟蹋得不成樣子,自動鉛筆裏的鉛統統斷了,鋼筆也摔折了筆頭。金鈴用破書包兜著一大抱東西,嚎啕大哭著回家。後來還是卉紫嚐試報紙上介紹的一種方法,用濕抹布把書本仔細擦幹淨,放進冰箱裏陰幹,才算沒有破壞書本的原狀。此後卉紫再不敢給金鈴買什麽便宜貨。
    卉紫想,從前我們上學的時候,書包好像從小學用到中學都不壞的呀!再一想又恍然大悟:從前發書隻有語文、數學兩本,書包背在身上輕飄飄的能飛起來,哪裏還能夠壞呢。
    書包櫃台上是真正的“琳琅滿目”,數一數,沒有100種,起碼也有50種。金鈴看中了一隻粉紅色裝飾得很漂亮的書包。書包做得的確精致,看上去又很結實耐用,是中外合資產品。卉紫一問價,是140元。卉紫就倒吸一口涼氣。
    櫃台上的中年售貨員人很和氣,眼睛笑眯眯的,嘴巴又能說,見金鈴的眼睛盯住書包不放,馬上取出一隻,熱情萬分地要金鈴背上試試感覺。金鈴一旦背在身上,哪裏還肯放下呢?嘴裏不好意思說要,眼睛裏卻是熱切盼望著的。
    卉紫小聲嘀咕:“太貴了。”
    售貨員說:“一分錢一分貨啊!這種書包我們進了幾百隻,沒幾天就賣光了。看看,多結實,多耐用!孩子背著多神氣!”見卉紫依然遲疑,又婉轉地勸說:“我們商場這幾天慶祝建店40周年,在舉辦一個中小學生作文大賽,叫你的孩子也寫篇作文試試。萬一得了獎,書包錢不就賺回來了嗎?”
    卉紫笑笑:“哪有這麽容易?”
    “也別說,好運氣來了,你擋也擋不住的。”
    卉紫被她磨得不好意思,到底還是花出了那140塊錢。
    母女倆下樓,在大堂裏果真看到一則大紅灑金紙貼出來的“征文啟事”,說的正是舉辦中小學生作文大賽的事,內容限於跟長江百貨公司有關的一切。很多人圍著在看,七嘴八舌猜測有什麽獎品,是東西還是錢。
    金鈴回頭望著卉紫說:“我可以試試。”
    卉紫回答:“當然可以試試,不就是寫篇作文嗎?”
    金鈴回家就開始寫,題目叫《長百伴我長大》。文章說“長百”的東西價廉物美,家裏所有的耐用商品和電器用品都是從“長百”采購回來的。每年她過生日,媽媽都會到“長百”給她挑選一樣禮物,從1歲生日時買回來的鋼琴,到11歲生日時買回來的漂亮台燈,所以“長百”和她的生命融合在一起,“長百”伴隨她長大。文章寫得非常樸實,卻是情真意濃,很讓人感動。卉紫替她改掉幾個錯字,讓她用作文紙抄寫清楚,又幫她寫了信封,貼上郵票,扔進樓下的郵筒。
    這事過去之後,卉紫把它忘了,金鈴自己也沒有再提起過它。可是半個月之後卉紫開信箱,滑出來一封印有“長江百貨公司”字樣的信,裏麵說金鈴同學的作文獲了獎,請家長在下個星期日帶上戶口簿,和金鈴同學一起出席頒獎會。
    俗話說“好事成雙”,果然是有些道理的。金鈴的作文《我的爸爸》獲了區裏和市裏的獎。一家人都大喜過望。卉紫高興地對金鈴說:“你倒是一不小心成了獲獎專業戶。”
    金鈴得意洋洋地賣弄新學的成語:“這叫‘牛刀小試’!”
    金亦鳴剛摘下耳機從書房出來,糊裏糊塗聽了半句,插嘴問:“什麽什麽?殺雞用牛刀?”
    金鈴笑得把剛喝到嘴裏的一口茶水也噴了出來。
    領獎是在長江百貨公司樓上的會議室,大概因為順帶做廣告,會場布置得很漂亮,有吃有喝,還請了電視台的記者。其實獲獎的孩子並不多,1個一等獎,2個二等獎,3個三等獎,其餘便是一些鼓勵獎了。
    台上擺著用紅綢帶裝飾的獎品,依次是:386電腦1台、“卡西歐”電子琴2台、“小霸王”電腦遊戲機3台。
    金鈴坐在會場上,眼巴巴望著台上的獎品,有點緊張地問卉紫:“你認為我能得哪種獎?”
    卉紫說:“我怎麽知道?得哪種獎都行,媽媽都高興。”
    “我希望得到那台電腦。”金鈴拉了拉媽媽的手,“爸爸早就想買一台電腦了。”她停一會兒又說:“遊戲機也不錯,我們好多同學家裏都有遊戲機。”
    金鈴始終沒說她希望得二等獎:那台挺不錯的“卡西歐”電子琴。
    可是後來宣布得獎名單時,金鈴偏偏就是二等獎。
    金鈴抿著嘴,竭力把笑意掩藏起來,起身到台上把電子琴抱了回來。電子琴太大,金鈴頗為吃力地抱在胸前,走路看不見前麵,下台時差點兒絆了一跤,惹得台上台下一陣笑。一個電視台記者眼疾手快地幫她拿過琴,一直送到卉紫那兒,然後客氣地問:“小朋友,我可以采訪你嗎?”
    金鈴臉紅起來,眼角瞄著卉紫說:“你問我媽媽。”
    旁邊的人聽見這句話又笑了。
    卉紫一把拉過金鈴說:“人家是采訪你呢!大方點兒。”
    金鈴問記者:“你想要我說什麽?”
    記者忍住笑說:“不是我想,是你想——你想對大家說什麽?”
    金鈴把一隻手指放在嘴巴裏啃著,對著鏡頭說:“謝謝百貨商店的叔叔阿姨送我這台電子琴。可是我最想要的是那一台電腦。”她指指已經被一個中學生抱在懷裏的電腦說:“我下次還要參加比賽,一定要把電腦拿到手。”
    記者拿過話筒說:“很好,你很有誌氣,希望你能實現自己的願望。”
    金鈴點點頭,彬彬有禮地回答:“謝謝。”
    碘鎢燈一滅,金鈴幾乎逃一樣地回到卉紫身邊,連聲說:“嚇死我了。”
    卉紫笑著摟一摟她的肩:“還不錯,好歹沒露怯。”
    回家的路上,卉紫幫金鈴拿電子琴。路遠沒輕擔,卉紫一路頻頻換手,隻覺肩酸背疼,很後悔沒讓金亦鳴陪女兒來。她對金鈴說:“幸虧是電子琴,要真是電腦,我們兩個根本沒法弄回家。”
    金鈴不回答她的話,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臉上也沒有了剛才的驚喜。
    卉紫回頭望望她:“你真的不高興?因為沒得到一等獎?”
    金鈴忽然問:“‘揠苗助長’的成語你聽說過嗎?”
    卉紫撲哧一笑:“豈有此理!我可是正經大學中文係畢業的。”
    才說完這句話,卉紫就明白金鈴為什麽會問這個,又為什麽心裏不太高興:她是怕媽媽回家後又要逼著她學電子琴!
    小時候學鋼琴把金鈴學怕了。
    金鈴的鋼琴是卉紫在她周歲生日時買回來的。那時候市場上物價還很便宜,一架最好的“珠江”牌鋼琴才1000多塊錢。卉紫和金亦鳴結婚時沒用什麽花費,那筆錢便存下來,在金鈴周歲那天送進長江百貨公司,拖回家這個油光鋥亮的大玩意兒。
    鋼琴回家就閑置了4年。4年中琴價年年飛漲,卉紫很得意自己當初的眼力和魄力,若是等到金鈴5歲時再買,恐怕他們隻有望琴興歎了。
    5歲時第一次上課,老師抓住她的小手細細端詳,肯定這是一雙修長的彈琴的好手。做母親的便竊喜,恍惚中看見10年後一個白衣少女端坐琴後,纖纖十指如蝴蝶翻飛,琴聲如泉水、如海浪。這樣的想象實在太令人鼓舞了,卉紫於是告誡女兒說:學好鋼琴是媽媽對你的最大願望。
    初學的半年一切順利。金鈴是個性格活躍的孩子,整小時地坐在琴凳上一動不動真是難為她了。逃避之心隨時都有,但迫於卉紫的壓力,她還不敢有大的反抗動作。有時候她學不會,卉紫發火打了她罵了她,心裏雖很不忍,但想到學琴的孩子都得有這一番磨礪,心裏也就釋然。
    半年之後課程加深,滿紙的小蝌蚪密密麻麻,金鈴年齡小,認讀能力差,必須有卉紫在一旁幫忙。卉紫從沒學過五線譜,此番跟著老師現學現賣,心裏頗有點“80歲學吹鼓手”的感慨。大人學新東西比孩子難,卉紫天天伸長了脖子對著五線譜連數帶猜,未免心生煩躁。一煩躁就要朝金鈴瞪眼,怨她笨,怨她不用功,自己不認譜子要連累媽媽來認。金鈴被媽媽罵了自然也很愧疚,坐上琴凳心裏越發緊張。一緊張便頻頻彈錯,越錯越要挨罵,惡性循環,母女倆如同鑽進了魔圈。
    每星期的回課是雷打不動的。每次回課,卉紫比金鈴緊張,生怕她彈不好出洋相,或者被老師嫌。卉紫好勝心強,凡事要求完美,金鈴卻是天性粗疏,大大咧咧,不是這兒錯了節拍,便是那兒彈錯了音符。卉紫坐在老師旁邊急得手心出汗,恨不得替她彈完了這一曲才舒坦。每次上完課回家,兩個人都一聲不吭,卉紫是因為女兒成績不理想而生悶氣,金鈴則是見卉紫臉色不好而心中害怕。
    金鈴學琴2年。2年中卉紫發了多少火,生了多少氣,已經難以計數。金鈴呢,原本活潑的天性也變得陰鬱起來,逢人就說最恨鋼琴。母女倆的性格接近扭曲,兩人之間的關係也透著緊張。
    幸好卉紫還算明智,意識到事情不對之後,斷然決定停止金鈴學琴。母女倆同時鬆了一口氣。卉紫有時候想想心猶不甘,鼓勵金鈴說:“沒事再彈著玩玩嘛!不要求你怎麽嚴謹正確,別把過去會的那點東西還給老師就行。”金鈴卻仿佛怕了鋼琴一樣,隻要卉紫沒有當真生氣,她就堅決不碰琴鍵一指頭,連走路都遠遠地繞著道兒。
    再後來,金鈴的爺爺生病住院,家裏急等著錢用,金亦鳴幹脆說服卉紫把鋼琴賣了。賣價雖說是買價的幾倍,卉紫想起來心裏還是隱隱作痛。
    此時卉紫明白了金鈴的悶悶不樂的原因,忍不住啞然失笑,停住腳步等金鈴跟上,說:“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了,想想看,夏天就要考中學了,頭等大事是什麽?我還有心思讓你學電子琴嗎?”
    金鈴一下子開心起來,咧嘴笑著,又主動要求幫媽媽抱一會兒琴,很慶幸地說:“我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
    卉紫當著一街人笑得前仰後合。
    第二天到學校,金鈴一下子成了明星。昨天的新聞很多人都看到了,一大堆人擁上來問金鈴各種各樣的問題。
    “攝像機鏡頭對住你的時候,你怕了嗎?”
    “電子琴是什麽型號的?”
    “那電子琴真的歸你了?”
    “金鈴你好幸運哦!”
    倪誌偉在一旁陰陽怪氣地學著金鈴講話的腔調:“可是我最想要的是那一台電腦……”
    楊小麗幫金鈴說話:“有人也想要的,可惜連台遊戲機都要不到。”
    倪誌偉橫眉豎眼地問:“你說誰呢?誰要不到?”
    楊小麗很不屑地說:“愛說誰就說誰!別總以為自己成績好,高人一頭,見了別人得獎心裏就妒忌……”
    倪誌偉紅了臉嘀咕:“傻人撞傻運。”
    要是放在平時,金鈴早就跟倪誌偉幹起來了,可是她今天心情好,別人說什麽她都不計較,照樣笑眯眯的,反讓倪誌偉覺得很沒趣。
    下課的時候,金鈴在走廊裏碰到邢老師。邢老師叫住她說:“昨天你得獎的事,我在電視上看到了。”
    金鈴有點不好意思,低頭用腳尖蹭著地麵,小聲說:“沒什麽,是碰上的。”
    “碰也得憑實力去碰。你不錯。”邢老師說,然後話頭一轉:“有件事,我想來想去還是推薦你。”
    金鈴聽她說得很嚴肅,不由得跟著緊張起來。
    “是這樣,市裏一家電視台來招聘兒童節目主持人,要我們學校推薦幾個。要求是作文寫得好,普通話講得好。昨天我看你在鏡頭前麵挺鬆弛的,說不定你去了人家真會看上你。你想去嗎?”
    金鈴慌忙搖頭:“不,我不敢。”
    “是不想,還是僅僅不敢?”
    金鈴吞吞吐吐地說:“我……什麽……都不會呀?”
    “去試試吧,事總是從不會做起的。你要是一個人覺得害怕,我再找個人陪你。劉婭如!”
    劉婭如是班上作文寫得好的另一個女孩子。聽見老師喊,她急忙跑過來。邢老師把電視台招聘的事對她說了。劉婭如最大的優點是聽話,老師無論說什麽,她都絕對無條件服從。當下她就連連點頭。邢老師說:“好了,那就這樣定。你們兩個既然是代表學校去應聘,不管怎樣總要爭取上一個,這是我們學校的麵子。下午放學你們留一留,我請音樂課衛老師給你們指點指點。”
    邢老師走後,金鈴數落劉婭如:“你怎麽想也不想就答應了呢?”
    劉婭如茫然地說:“不是邢老師讓去的嗎?”
    金鈴覺得跟她有點說不通。有些好學生就是這樣,除了學習,幾乎什麽都是一問三不知,仿佛沒有長自己的腦子。
    不管怎麽說,金鈴心裏還是有點高興。金鈴平常不是個愛出風頭的人,可是好事既然找上門來了,傻瓜才會推出去不要。瞎謙虛什麽呀!萬一真能當上小主持人,哈,起碼媽媽會多一樁值得炫耀的事!
    下午上完自習課,衛老師果然找到教室裏來了,看起來她對推薦學生應聘主持人的事非常感興趣。她在教室門外伸著脖子喊:“誰是金鈴和劉婭如?”
    金鈴劉婭如答應著,匆匆收拾了書包,跑出教室。
    衛老師看看金鈴,又看看劉婭如,問:“是你們兩個嗎?”
    顯然她很失望。
    劉婭如似乎沒什麽反應,金鈴就很敏感,馬上說了一句:“主持人跟演員不是一回事。”
    衛老師撲哧笑了:“你這孩子!我還沒開口,你就先把我堵回去了,這張嘴好厲害,我看你能當主持人。”
    金鈴的臉紅了紅,說:“對不起……”
    衛老師把她們帶到學校體操室,說是要教她們幾個簡單的形體動作。衛老師從前當過歌舞團演員,人長得很漂亮,高挑的身材,頭發在腦後梳一個圓圓的髻,前額光溜溜的,而且身上總有一股好聞的、漂亮女人才有的味道。新華街小學的女孩子一向都很崇拜她,私下裏把她當作了自己的偶像。可惜衛老師一個人要教的班級太多,從四年級到六年級都由她負責。這麽多班級的女孩子,她幾乎一個人名也叫不上來。
    衛老師脫鞋踩在體操室地毯上,讓金鈴和劉婭如學站“丁字步”。身體側過來,右腳在前站成“1”字,左腳在後站成“一”字,挺胸,收腹,頭甩過來麵向正前方,麵孔微微帶笑,雙目炯炯有神。
    金鈴平常是個隨意慣了的人,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哪裏受過這樣標準化的訓練?衛老師急得直喊:“把身體端起來!拿出骨架子來!收腹!收腹!”
    她走過去拍金鈴的肚子,才發現小姑娘太胖,不是不收腹,而是胖肚皮收不回去。
    “哎喲,既然想當主持人,還不該減減肥?”衛老師哭笑不得地說。
    金鈴心裏也有些自卑,嘴上又不肯服氣,虛張聲勢地替自己辯護:“很多大人都是喜歡胖孩子的!”
    劉婭如就更不行了,身子細溜溜、軟綿綿,像根蔫了的豆芽菜,任憑衛老師怎麽說怎麽撥弄,她根本沒辦法找到一點感覺。而且她還不如金鈴,她眼睛裏沒神,空空的,怎麽看都像木偶。
    衛老師泄了氣,抱怨說:“會表演的不會寫作文,會寫作文的又不會表演,真是好事湊不到一塊兒。”
    劉婭如自己也沒信心了,悄悄地對金鈴說:“要不然,我們去叫邢老師換人吧?”
    到了這一步,金鈴反而不肯服輸,給劉婭如打氣說:“對你說過選主持人不是選演員,隻要能現場采訪現編台詞就行。我們兩個作文好,是有真功夫的,怕什麽呀?”
    衛老師放棄了教會她們形體動作的打算,轉而要求她們回家準備一篇可供朗誦的材料,詩也好,散文也好。“總之要能讀出感情的。”她這麽囑咐。
    金鈴回家就一陣亂忙,客廳裏、房間裏來回奔波,幾乎把家裏每一本藏書都拎出來翻過。金亦鳴和卉紫雙雙地跟在後麵跑來跑去,不斷地貢獻自己的意見,幫忙查找、翻尋,弄得比當年寫畢業論文還認真。
    金亦鳴說:“我看就是那個好,那個……話劇演員時不時上台朗誦的。”
    “什麽呀?你總得說個題目吧?”卉紫對他著急。
    “是那個……那個……”金亦鳴也急了,“我要能說得出題目,還用得著問你?我又不是學中文的。”
    “那你就說其中一句,隻要有一句,我保證知道是什麽。”卉紫說這話的時候十分自負。
    金亦鳴抓抓腦袋說:“好像是說……什麽人活著死了的。”
    卉紫大叫:“啊!我知道了,是臧克家先生的《有的人》。”
    金亦鳴也說:“對對對,《有的人》。”
    卉紫當即朗朗背出:
    “有的人活著,
    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還活著。
    有的人
    騎在人民頭上:‘嗬,我多偉大!’
    ……”
    金鈴不客氣地打斷卉紫的朗誦:“這可不是小學生讀的東西。”
    金亦鳴遺憾地舔著嘴角:“啊,金鈴你不行,你到底不行,不如你媽媽。這麽偉大的詩,你居然不讀。”
    卉紫又找到了另一本詩集,歡天喜地地舉在手裏:“聽著聽著!智利女詩人米斯特拉爾的散文詩集——她可是我最喜歡的詩人!”金亦鳴咂咂嘴,拖長聲音說:“哦——女人的詩?”
    卉紫迫不及待地翻到一頁,情意綿綿地朗讀:
    “我的靈魂一度是果實累累的大樹。那時候,人們看了紅紅的果實就有豐饒的感覺;聽到千百隻鳥在我的枝頭歌唱就心醉神迷。
    後來它成了一株灌木,枝條稀疏彎曲,但仍能分泌出芬芳的汁液。
    如今隻是一朵小花,一朵四瓣的小花。一片花瓣叫美,另一片叫愛……”
    剛念到一個“愛”字,金鈴慌忙抬起胳膊捂住耳朵,鼻子皺起來,做出一副不堪忍受的樣子:“媽呀,色死了,色死了!”
    卉紫奇怪地問:“什麽‘色死了’?”
    “就是‘黃色’呀!”
    卉紫才知道自己剛才的動情朗誦完全是對牛彈琴。她憤憤不平地責問:“膾炙人口的優美愛情詩,怎麽可以跟色情混為一談?你簡直不懂欣賞。”
    金鈴理直氣壯地說:“在我們班上,凡是提到一個‘愛’字的,就是色狼!”
    金亦鳴在旁邊早已經笑得前仰後合。
    金鈴幹脆拒絕了爸爸媽媽的幫助,自己到她的小書架上找了《伊索寓言》裏的一則寓言:《蚊子和獅子》。
    蚊子飛到獅子麵前,對他說:“我不怕你,你並不比我強。要說不是這樣,你到底有什麽力量呢?是用爪子抓,牙齒咬嗎?女人同男人打架,也會這麽幹。我比你強得多。你要是願意,我們來較量較量吧!”蚊子吹著喇叭衝過去,專咬獅子臉上鼻子周圍沒有毛的地方。獅子氣得用爪子把自己的臉都抓破了。蚊子戰勝了獅子,又吹著喇叭,唱著凱歌飛走,卻被蜘蛛網粘住了。蚊子將要被吃掉時,歎息說,自己同最強大的動物都較量過,不料被這小小的蜘蛛消滅了。
    金鈴繪聲繪色地朗讀一遍後,金亦鳴和卉紫麵麵相覷。金亦鳴說:“這有什麽好?一點激情都沒有。”卉紫也說:“不就是個幹巴巴的寓言故事嗎?”
    金鈴用悲天憫人的目光看著他們:“你們這一代人一點都不懂幽默。”
    金亦鳴和卉紫再一次互相看看。卉紫說:“我的確不懂。我認為生活應該嚴肅,美的和醜的要截然分開。”
    金鈴搖搖頭說:“算了,我最不喜歡討論嚴肅的問題,作業已經夠讓我煩的了。”
    第二天到學校,金鈴和劉婭如到處找衛老師,卻找不到,原來衛老師感冒發燒,請假回家看病了。金鈴鬆了一口氣,覺得這樣更好,免得衛老師總要用演員的標準對她們說這說那的。
    星期天,金鈴向卉紫要了坐公共汽車的錢,和劉婭如兩個人一路問著找到了電視台。進了一間指定的演播室,才發現來的全都是女孩,不少學校都有老師帶隊,顯得非常重視。台上已經有人開始表演了,是一個瘦骨嶙峋、小臉上隻看見兩隻大眼睛的女孩。她穿了一條雪白的芭蕾舞裙,跟著錄音帶上的音樂在跳《小天鵝舞》。她跳得很賣力,完全具有專業小演員的水平。
    劉婭如拉拉金鈴的衣服:“我們一定走錯了,這兒不是考主持人的。”
    旁邊一個學校的老師說:“沒錯,就是這兒。你們哪個學校的?”
    金鈴答:“新華街小學。”
    那個老師問:“新華街小學就派了你們兩個來?”
    言下之意是新華街小學也太不當回事了。
    金鈴心裏很氣,故意大聲地問:“考不考現場采訪?”
    那個老師說:“我也不清楚。大概要考的吧。”
    金鈴心裏想,舞跳得再好又怎麽樣?到時候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看人家要我還是要她!
    大眼睛的女孩跳完下來了,接著上去一個小學生。她長得很洋氣,穿一套時下流行的少女裝,眉眼還畫過了,嘴唇塗成銀紅色,看上去不像10來歲的小學生,倒像畫報上那些用來做廣告的模特。她一上去就表演她的拿手節目:唱歌。姿勢和歌聲都模仿歌星楊鈺瑩,做出一副甜蜜蜜嗲兮兮的樣子。
    金鈴對劉婭如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可要去上趟廁所了。”
    不等劉婭如回答,她趕快溜出了演播室。
    她向一個掃地的工人打聽廁所在哪兒,那人說:“往前走,再往右拐。”
    一路走過去,兩邊都是用透明材料隔成的小單間,光線昏昏暗暗的,每個小單間裏都有電視機屏幕的彩色畫麵閃閃爍爍,有的放新聞,有的放天氣預報,有的是放電視劇、相聲、mtv什麽的。有一個屏幕上放的是一個相當可怕的鬼怪片,金鈴走過那裏的時候,正巧有一隻青灰的鬼手從畫麵裏伸出來。鬼手突然間放成了特寫,伴隨著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活像要伸出玻璃門把金鈴一把抓住似的。金鈴嚇得麵無人色,心跳如鼓,拔腿就逃。逃到廁所時,忽然裏麵的門又是砰的一聲響,驚得她險些沒叫出聲來。
    原來廁所裏另外有人。金鈴聽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把這些孩子都弄來折騰什麽呀!不是都已經定好了陳導的女兒嗎?”另一個人說:“還想找個男孩做搭檔,結果來的全都是女孩,真是好笑。”
    金鈴站在門外,看著兩個長相不俗的阿姨從廁所出來,嫋嫋地沿走廊出去。有好一會兒她不能確信自己聽到的是什麽。後來她幹脆不想小便了,奔回演播室,一把拉起劉婭如的手。
    “走吧,回去吧,真沒意思。”
    劉婭如使勁甩著她的手:“還沒輪上我們學校呢。”
    金鈴說:“大人有時候也會騙我們小孩的。”
    劉婭如不明白她的意思,怕半途溜走會被邢老師責怪,死活也不肯聽金鈴的。
    這時候過來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他一來就驚訝地張開雙手:“怎麽都是些女孩子?”又拍拍金鈴的腦袋問:“哪個學校的?”
    金鈴閃開腦袋,不說話。劉婭如替她回答:“新華街小學。”
    那人笑笑:“啊,回去跟你們老師說,換幾個男孩子來。”又抬起手對在場的所有人拍了拍:“好了!女孩子都回去了!請各學校下午換男孩子來!”
    劉婭如悄聲問金鈴:“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金鈴說:“走就走,誰稀罕當什麽主持人?我還怕耽誤考試呢!”
    後來無論在家裏還是在學校,金鈴都閉口堅決不談這事,覺得很無聊,很沒意思。倪誌偉嘲笑她說:“落選了吧?人家不要你吧?”金鈴就揚起頭,隻從眼角裏冷冷地看他,一副“無可奉告”的模樣。倪誌偉便不敢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