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請允許我有一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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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卉紫在樓道裏打掃衛生。天氣太幹燥了,笤帚才接觸到地麵,塵土就迫不及待地飛揚起來,仿佛它們就專等著卉紫的笤帚來解放它們一樣。卉紫用一條紗巾把腦袋和嘴巴包紮起來,還是不行,塵土嗆得她透不過氣。
    她放下笤帚,站到樓梯口的花牆那兒去,用勁呼吸,想把肺裏的塵土排出一些。這時候她發現牆磚的空隙裏塞著一小團東西。她有點好奇,順手一掏,骨碌碌滾出一個紙團。用腳尖撥了撥,好像是一張數學卷子,依稀看見一些算術式子和紅筆打上的鉤鉤叉叉。
    卉紫心裏咯噔一下,她差不多能明白這是誰做的事情了。她彎腰把紙團撿起來,打開,果然就是金鈴的一張數學試卷,上麵標著一個很大的分數:79。字寫得極大,幾乎占了一張紙的四分之一,頗有點惡狠狠的意思。好像還不解氣,旁邊又用紅筆注明:全班倒數第四!
    卉紫渾身像著了火。她不想再搞什麽衛生了,拎著笤帚回家,一個人坐在桌邊生悶氣。家裏這時候很靜,讓她想發火也發不出來,她伸手拿起話筒要給金亦鳴打電話,電話中就說:我再不想管你的女兒了,無能為力了,以後的事情請你來幹!可是電話不通,大學總機告訴她要等一等。等卉紫放下電話,衝動又很快消失,覺得說這些也沒意思,她真的能夠放手不管嗎?
    樓道裏響起了腳步聲,有時候半天才爬一級,有時候嗵嗵嗵一連爬幾級,一聽就知道是金鈴放學回來了。
    卉紫站起身來,帶著一股怒氣打開門,一眼就看見金鈴笑眯眯的一張圓臉。金鈴歪頭看看卉紫的臉色,並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事,笑靨如花地說:“媽媽你為什麽板著臉呢?你今天應該高興才是啊!”
    卉紫抓起桌上的試卷,用勁拍在金鈴手上:“我當然高興!我高興得要昏過去了!”
    金鈴看一眼手裏的東西,臉色也跟著大變,怯生生地說:“媽媽你聽我解釋。媽媽……”
    卉紫打斷她的話:“行了,沒什麽好解釋的,分數已經說明了一切。而且你越來越不像話,考了壞分數不把卷子拿回家,偷偷藏在樓道裏!我敢斷定你不止這一次……”
    金鈴叫起來:“不,就是這一次!”
    “就是這一次也不能原諒!說明你這個孩子已經不單純、不誠實了。以後媽媽也很難再相信你所說的任何話。”
    金鈴哭喪著臉說:“我怕你知道了會生氣……”
    “你這樣做我不是更生氣嗎?”
    “可我是準備今天告訴你的。我想等自己考一個好成績,然後一起告訴你。這是我今天的卷子……”
    金鈴慌忙掏書包,動作太急迫,差點兒把書包裏薄薄的試卷扯破。
    卷首上寫著兩個很溫柔的數字:97。旁邊注明:躍升到全班第七,很有進步!請繼續保持。
    卉紫狐疑地看著金鈴:“真是你的卷子?”
    金鈴指著卷首:“這不是我的名字嗎?”
    “沒有抄別人的?”
    “媽媽!”金鈴抗議說,“每次測驗我們都是用ab卷,我抄誰的?總不能站起來看前麵李小娟的吧?再說她這次還沒有我考得好,她才得80多分。”
    卉紫的臉色慢慢緩和起來,說:“我真是想不明白,你的考試成績忽高忽低能相差這麽多。看你學習像看雜技演員走鋼絲,手心裏捏著一大把汗呢。”
    金鈴很乖巧地安慰卉紫:“媽媽,我再也不那樣了,以後我都會考得很好。”
    吃飯的時候,卉紫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把蛋炒飯裏的雞蛋揀給金鈴,自言自語地說:“天天放學後參加補課還是有好處的,看起來你這個人適宜個別輔導。張老師還叫了別的同學嗎?”
    金鈴先搖頭,想了想又點頭,用蚊子一樣的聲音哼哼著:“還有李小娟。”
    卉紫說:“她好像進步不大?這回測驗得80幾分,跟以前的水平差不多。”
    金鈴不知道說什麽好,就埋頭往嘴裏扒飯,把嘴巴裏塞滿飯粒。
    三天之後又測驗一次,金鈴94分。比上次少了一點,但是相差不大,基本在同一個水平線上。卉紫有理由相信金鈴的數學成績是穩定下來了。
    鞋盒子裏的蠶寶寶在“上山”之前的生長速度幾乎是突飛猛進,一條條變得長而透明,呼吸的時候能看見它們肚皮兩側的體液像水泵一樣壓上來又落下去,非常有趣。每當新鮮桑葉撒進去以後,它們會變得特別亢奮,再不像小時候那麽挑三揀四了,而是就近找地方下口,腦袋拚命地一點一點,黑色火柴頭樣的嘴巴裏發出輕微的“吧嗒吧嗒”聲,然後那片桑葉眼見得一點點消失,簡直像變魔術。
    蠶寶寶的身體由純白變成淡黃,體長也開始略微收縮時,卉紫很有經驗地說:“要上山了。”
    金鈴趕快去拿早已經準備好的細樹枝,沿鞋盒四角縱橫交錯地擺開。果然就有一條蠶探頭探腦地往上爬。爬了一半,想想又不對勁似的,再下去,很挑剔地吃了幾口桑葉,換一個角度再爬。金鈴有點替它著急,伸手拈起它放到幾根樹枝間,免得它那麽猶豫、費勁。蠶寶寶卻一點都不領情,固執地從那幾根樹枝間爬下來,這回幹脆就不動了。
    卉紫說:“你別動它,它得自己挑選一個合適的歸宿。”
    金鈴為蠶寶寶拒絕她的幫助而生氣,認為它們畢竟智商太低,不懂感情。如果換了是一條狗,主人對它這麽好,它早就搖頭擺尾快活得不知天上地下了。金鈴惋惜地說:“我真想養一條狗啊!”
    卉紫扭過頭,裝作沒聽見。她想她養一個孩子還覺得費勁,豈能添上一條狗?那都是有閑階級才幹的事。
    第二天早上起來,金鈴頭一樁事情便是去看蠶寶寶。她看見樹枝間已經結成了兩隻很薄很薄的蠶繭,一隻雪白,一隻淡黃。透過稀稀的絲絡,可以看見蠶寶寶的身體已經縮得很小,在繭中蜷成一團,頭部努力地動著,一下一下吐出絲,沿著那薄殼的四周均勻加厚。
    金鈴跑到卉紫和金亦鳴的房間裏說:“我有個想法,將來我可以當個蠶絲專家嗎?”
    金亦鳴一邊往腦袋上套著一件汗衫,一邊答:“當然可以,你做什麽爸爸都支持你。”
    金鈴轉向卉紫說:“媽媽你呢?”
    卉紫說:“希望你當個有成就的蠶絲專家。”
    金鈴於是就展開想象:“我要從種桑樹開始。我有一個很大的園林,種出來的桑樹是彩色的,有金黃,有桃紅,有湖藍,有玫瑰紫,有鴨蛋白,有蘋果綠……我的蠶每條起碼重半斤,它們一頓能吃5公斤彩色桑葉,10天就可以上山結繭。吃什麽桑葉的蠶,結什麽顏色的繭。還有吃混合桑葉的,結出繭叫‘夢幻組合’色,是世界上最奇妙的色彩。我把這些繭子送到我自己的工廠裏,抽出蠶絲,織成絲綢。你們聽著,下麵才是我最想做的:我是全世界最偉大的時裝設計師,我設計的時裝隻用我自己的絲綢製作,所以不可能有任何人來跟我競爭。我的模特都是超一流的,她們以能夠做我的模特而自豪。每年好萊塢舉辦奧斯卡獎的授獎儀式時,我的辦公室可忙了,因為預訂時裝的申請信一張接一張傳真過來,秘書直喊太累了,眼睛都看花了,我隻好給她發獎金。有一架飛機就停在我的辦公室外麵,專等著運送時裝到好萊塢。當然這錢由影星們出,誰讓她們那麽迫不及待地想漂亮呢?”
    卉紫忍住笑問:“你賺錢了嗎?”
    金鈴一臉愁苦:“是啊,我怎麽就一不小心賺了大錢呢?弄得秘書老要來問我:錢太多了,房子裏裝不下了,要不要從陽台上扔下去一些?”
    卉紫繃住臉說:“你不該把現鈔放在辦公室裏,應該買一輛運鈔車,專門替你往銀行運錢。”
    “如果銀行嫌我的錢太多,金庫裝不下,怎麽辦呢?”
    “好辦,分送到各家銀行,每家送一車。”
    金鈴想了想說:“還是太麻煩。我想最好是全部捐給希望工程。”
    卉紫說:“也好,免得惹別人想壞主意。”
    金亦鳴忍不住叫起來:“行了,早飯還沒著落呢!金鈴幫爸爸做點事,去買幾根油條。”
    金鈴說:“真是的!爸爸這人太不浪漫,怎麽會一下子想到了油條呢?掃興!”
    金亦鳴說:“我是怕你夢做得太美,等一會兒做習題又錯誤百出。”
    金鈴很有把握地說:“不會的。”
    等她拿了錢下樓去買油條,卉紫對金亦鳴說:“你是不是覺得這事有點怪?金鈴的數學成績上得太快了,坐火箭都沒這麽快的。”
    金亦鳴想了想,也承認是有些快了。但是他又認為這是“功到自然成”,金鈴這些年一直屈居人後,也該有個“一鳴驚人”的時候。
    “她笨嗎?她一點也不笨。從前考不到好成績是她學習沒開竅,玩心太重。女孩子就是這樣,說懂事就懂事。你呀,以後可以少操點心。”金亦鳴說。
    卉紫卻沒有金亦鳴這麽樂觀。做媽媽的天生是個操心的命,孩子成績不好要操心,孩子成績好又要操心,擔心別又是背後做了什麽小動作,抄了同學的答案。她準備過一兩天要到學校去一趟,找張老師問問金鈴的情況。
    邢老師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幾張外國語學校的曆屆入學考卷,拿到張靈靈家的補習班上給大家做。金鈴做完了回家,眉飛色舞地告訴卉紫得了最高分:82。
    卉紫嘲笑她:“82還能算最高分?”
    金鈴馬上驚呼:“好難噢!你簡直不知道有多難!不信我出道題你試試:寫出10個以‘一’字開頭的成語。記住,是成語,說得出典故的那種,不是隨便湊四個字就行。”
    卉紫扳著指頭說:“‘一日千裏’、‘一毛不拔’、‘一枕黃粱’、‘一諾千金’、‘一錢不值’、‘一鼓作氣’、‘一曝十寒’、‘一箭雙雕’……”
    卉紫有點卡殼了。平時會那麽多“一”字開頭的成語,冷不丁要說出10個,就覺得思維阻塞了似的,話都被堵在嗓子眼裏衝不出來。
    “怎麽樣?不行了吧?”金鈴洋洋得意地看媽媽的笑話。
    卉紫猛然又憋出兩個:“‘一字千金’、‘一飯千金’。”
    “3個‘千金’了,重複太多,扣分!”金鈴叫著。
    “那你呢?你還能說出幾個不一樣的?”
    “‘一鳴驚人’!‘一敗塗地’!”
    卉紫笑起來,承認自己老了,反應不及金鈴來得快捷了。這下子她知道了考試要得高分是實在不容易的,首先是你得會,其次是你得在短時間內調動腦子的庫存,不能允許有任何空白和遺漏。差之毫厘,就與你期盼中的100分失之交臂了。
    她心裏想,要求孩子總得100分真是不科學的事。
    有一天下午她在雜誌社裏開會,餘老太沒完沒了地講下一期的組稿任務、版麵安排、要拉的廣告等等事情,等散會後一看鍾,已經6點了。卉紫對餘老太說:“我得走了,女兒身上沒帶鑰匙,放學進不了家門。”
    餘老太趕快拉住她:“還有件事,封麵人物照片……”
    卉紫沒好氣地回她一句:“用你自己的吧。”
    餘老太搖著頭對另外的人說:“趙卉紫有沒有到更年期?怎麽這些日子情緒一直不太對?”
    卉紫聽見了這句話,可是她懶得回答。她急匆匆到車棚裏推出自行車,騎上去就往家裏猛踩。回家晚了可不是玩的,金鈴每天晚飯後都有一大堆作業要做:一張要求背熟的外語詞組表;一張語文綜合卷,加幾個單元的詞語解釋;一張數學卷,也許另加一張口算題,或是一張應用題。弄不好語文再加一篇作文,那就更慘,金鈴的眼睛會熬得像兔眼,上下眼皮打架,使勁揉都沒法揉開。卉紫特地為她準備了一堆眼藥水,必要時靠藥物刺激。
    過了6點鍾,路上的人流已經不算太擁擠了。卉紫在離家很近的路口發現金鈴的同學李小娟,那孩子背著大書包站在路邊上,頭仰得老高,不知道在幹什麽。卉紫騎近了才發現,樹上正有一隻黃綠色的毛毛蟲順著一根細細的長絲吊下來,悠悠蕩蕩,十分閑適的樣子。
    卉紫跳下車,對李小娟說:“別動它,毛毛蟲蜇人很厲害的。”
    李小娟回過頭,很有禮貌地笑了笑:“阿姨我知道,我看它是為了寫一篇觀察日記。今天老師在班上讀了金鈴寫蠶寶寶的一篇,寫得真好。”
    卉紫心裏很高興。有人讚揚自己的女兒,做母親的當然開心。這時候她忽然想起李小娟是跟金鈴一塊兒參加數學補課的,就問她:“金鈴回家了嗎?”
    李小娟說:“早回了。我今天晚了是因為值日。”
    卉紫驚訝地問:“張老師不是每天都留你們補課嗎?”
    李小娟比她更驚訝:“張老師?沒有啊,他從來沒留我們補課。”
    卉紫心裏說:壞了,問題大了,金鈴每天放學後不是在學校裏呆著的。她顧不得跟李小娟再說什麽,掉轉車頭又往學校裏騎。
    此時已經6點半鍾,學校的操場和遊樂場裏都空無一人。夕陽的餘輝照在教學樓上,緊閉的玻璃窗反射出一團團金色的光。卉紫慌慌張張衝進樓內,看見校長製作的那座“倒計時鍾”正顯示出“36天”這個讓人心驚肉跳的數字。卉紫三步並作兩步地往樓上跑。一樓、二樓、三樓全部都是寂靜無聲,隻有四樓六年級教室裏還有一些人在寫作業,有兩個老師“鎮山塔”一般端坐在講台邊不動,等著學生們做完題目輪番送上去檢查,合格的就揮揮手放走。
    卉紫扒著窗台往裏麵看看,兩個教室裏都沒有金鈴班上的同學。
    一個老師見她在門外探頭探腦,就走出來問她找誰,卉紫問見沒見一班的張老師,那老師笑笑說:“他妻子快生小孩了,他還能不回家?”
    卉紫深一腳淺一腳地下樓,渾身軟得一點力氣都沒有。金鈴每天放學之後到哪兒去了呢?她為什麽要對家裏說謊呢?難道幹什麽壞事了嗎?
    越想越可怕,簡直不敢再想下去。
    等卉紫氣急敗壞回到家裏的時候,金亦鳴已經回來了,正笨手笨腳地在廚房裏淘米煮飯。金鈴站在水池邊對爸爸指手畫腳,書包還背在肩上,看樣子也是剛剛到家。父女倆有說有笑十分輕鬆。
    卉紫喝道:“金鈴你過來!”
    金亦鳴和金鈴的兩顆腦袋同時從廚房裏探出來,兩個人都吃了一驚。金鈴見媽媽臉色嚴峻,不敢違抗,磨磨蹭蹭地從廚房裏走出來問:“有事嗎?”
    卉紫連珠炮般地發出問題:“今天是幾點鍾放學的?放學後你有沒有立刻回家?你到哪兒去玩了?你每天都到哪兒去玩?”一抬頭看見金亦鳴跟出了廚房,卉紫就更加生氣:“管管你的女兒吧!問問她每天這段時間都幹了什麽!”
    金亦鳴很有點摸不著頭腦:“幹什麽了?不是老師給她補課了嗎?”
    “金鈴你自己說,是老師補課了嗎?”
    金鈴倔強地抬起頭:“是的,是老師給我補課了!”
    “可我今天去了學校,張老師很早就回家了。我還碰到了李小娟,李小娟說從來沒有補課這回事。你怎麽解釋?”
    金鈴低下頭,不吭聲。
    卉紫很痛心地說:“你實在想玩,可以告訴媽媽,我不是絕對禁止你有自己的時間,可你不該編出謊來……”
    金鈴忽然打斷卉紫的話:“我沒有說謊!真的!如果不是補課,我的數學成績怎麽會提高了呢?”
    金亦鳴趕緊附和:“是啊是啊,這是擺在我們麵前的一個現實。”
    “不排除其中有別的原因。”卉紫說著,狠狠瞪了金亦鳴一眼,因為他對此時她所做的教育工作沒有配合默契。
    金鈴十分傷心地說:“媽媽不相信我。媽媽心裏一直認為我是個壞孩子,連我考了好成績都不肯相信。”
    卉紫發現金鈴眼圈已經有點發紅,一時竟不知道信好還是不信好。她茫然地說:“可你為什麽不肯告訴我實話呢?你放學後到底去了哪兒?”
    金鈴懇求地說:“媽媽,請允許我有一個秘密,行嗎?你們大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應該有。反正我肯定沒幹什麽壞事。”
    金亦鳴滿臉是笑地打圓場:“好了,媽媽就同意了吧,金鈴的確有這個權利。以後適當的時候,金鈴自己會告訴媽媽的,金鈴,對嗎?”
    金鈴說:“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