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最後一個兒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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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月31日的下午5點鍾,邢老師收齊了有關古詩賞析的最後一張測驗卷。她將雜亂的卷頁在講台上堆放整齊,裝進一隻藍色尼龍包裏。課堂裏嗡嗡的一片人聲,像春天裏無數蜜蜂在花間喧鬧。有人下位還同學的橡皮鋼筆什麽的,有人用勁地伸著懶腰,吐出長氣。用功的學生,比如胡梅,則不聲不響把腦袋埋在座位下翻看語文參考書,希望立即知道自己剛才的答案是否正確,有沒有寫錯別字。
    金鈴抓緊時間拿出數學練習本做作業。倒不是她有多麽用功,實在因為她很想看最近電視裏放的一個美國係列喜劇片《成長的煩惱》。媽媽堅持說這片子金鈴早在上幼兒園大班的時候就看過一遍了,可是金鈴一點印象沒有,所以她每天都心癢癢地想看。片子在晚上8點到8點半之間播出,到時候金鈴隻要做出一副困倦的樣子,走到客廳裏說:“今天的作業已經全部做完了,我可以休息一會兒再做你們布置的作業嗎?”媽媽基本上是無話可說的。即使媽媽不同意,爸爸也會同意,爸爸會幫著金鈴懇求媽媽,結果當然是少數服從多數。
    尚海捅捅金鈴的胳膊:“這麽抓緊?你不合算的!反正你媽也不會讓你閑著,學校作業做完了還得做家裏的,倒不如慢點做好。”
    金鈴有點生氣地把作業本送到尚海麵前:“看看,被你一碰,劃出這麽長的墨水杠,我還得重寫。”
    尚海就捂住嘴幸災樂禍地笑。
    邢老師收好了試卷之後,用粉筆擦輕輕地敲著講台:“同學們靜一靜!靜一靜!聽我說一句很重要的話。”
    也許因為邢老師強調了“重要”兩個字的原因,教室裏一下子靜下來了。於胖兒的反應比較遲鈍,還側著身子跟後麵的李林說話,胡梅伸手過去推他。於胖兒猛一回頭,見教室裏幾十雙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嚇得一吐舌頭,慌忙轉過身坐得端端正正。
    邢老師伸出一根手指,對教室裏每個同學都點了一圈:“有誰記得明天是什麽日子?”
    同學們都愣住了,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開口。
    邢老師故作驚訝地睜大眼睛:“怎麽?每年的‘六一’兒童節,你們最喜歡的日子,都忘了嗎?”
    話音剛落,全班同學歡呼起來,拍手跺腳,熱鬧非凡。
    金鈴想:可真是的,每天不是測驗就是考試,差點兒把自己的節日忘了。
    尚海附在她的耳朵邊輕聲說:“我沒忘,可我沒好意思說,怕邢老師怪我貪玩。真的!”
    金鈴不屑地看他一眼:“算了吧,你就會馬後炮。”
    邢老師又一次拍手,讓大家安靜:“明年這時候你們都是中學生,中學是不給兒童節放假的,所以,實際上這是你們一生中最後一次過‘六一’兒童節。”
    邢老師說完這句話後,似乎有那麽一點點傷感,輕輕抿了抿嘴。全班同學一動不動,顯出了從未有過的肅穆和莊重。李小娟的眼睛開始發紅。於胖兒則把嘴張得大大的,一副吃驚和茫然的模樣。
    “最後一個兒童節,我們應該把它作為告別童年的日子,要過得有意義,令自己一生難忘……”
    倪誌偉在下麵大聲插話:“老師,我們再搞一次聯歡會吧!”
    馬上有人反對:“絕對來不及!現在已經快6點鍾,商店都要關門了,再說也沒法準備節目。”
    尚海跟著嘀咕一句:“對,晚上還有數學和英語作業,10點鍾都做不完。”
    金鈴站起來說:“幹嗎要那麽庸俗,不是吃就是玩?我們可以開個有意義的主題班會,大家在一起談談理想誌願什麽的,也許寫作文還能用上。”
    邢老師馬上肯定:“很好,是個好主意。或許我們還應該照些相片?將來同學聚會的時候,或者我們大家老了的時候,翻開相冊看看,原來我們也曾經有過童年!多有意思。”
    倪誌偉把手臂幾乎舉到了天花板:“我帶相機!我家裏有兩個相機,照相我也會!”
    “好,那就請倪誌偉同學帶相機。”邢老師點點頭。
    金鈴一回家,馬上鑽到卉紫的房間裏翻衣櫥,把衣櫥裏所有的衣服都拖出來了,在床上堆成一座小小的山。
    卉紫聽見響動,跟著到房間裏來。她跨進房門就大叫一聲:“我的天!”緊趕兩步上去抓住金鈴的手:“你亂翻什麽?房間裏像不像進了竊賊?”
    金鈴問她:“我那件粉紅色的裙子呢?”
    “哪件?”
    “領口有花邊的那件。”
    卉紫哦了一聲:“那件啊!我得找找,不知道放哪兒了。可你不能穿裙子,你太胖,裙子會暴露你的缺點。”
    金鈴固執地堅持:“不,我明天一定要穿裙子。”
    卉紫驚訝地看著金鈴,這孩子怎麽啦?以前從來沒有講究過穿衣打扮啊?片刻之後她才想到什麽,拍拍腦袋:“對了,明天是‘六一’兒童節。”
    卉紫開始爬高落低地在衣櫥中為金鈴找那條裙子。找到之後發現被壓得很皺,又拿出熨鬥熨平,喊金鈴過來說:“試試吧。”
    金鈴一試,裙子小了,腰裏的拉鏈拉不上。卉紫說:“瞧,我說不合適。”金鈴咬住嘴唇,有點要哭的樣子,抱著裙子不肯放:“不,我明天一定要穿裙子。”
    卉紫想了想,覺得能夠理解女兒的心思,就動手把拉鏈拆開,在裙腰上做了一番修改,使它變得寬大了一些。為掩蓋修補的痕跡,她又將自己的一條白紗巾縫到裙子領口上,胸前鬆鬆地係一個白蝴蝶結,背後紗巾拖下去的一角正好遮住拉鏈。金鈴在鏡子裏看了又看,非常滿意。
    第二天到學校,金鈴發現全班同學不約而同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女孩子一律是裙子,男孩子都是西裝短褲配很正規的襯衫,紅領巾係得端端正正。就連很少修飾打扮的邢老師,這天也穿了一套新買的碎花套裙,臉上化了淡妝,看上去年輕了許多。
    黑板上的美術字是邢老師特地請美術老師來幫忙寫上去的。“最後的兒童節”,用的是海水一樣深藍的粉筆,很有勁的字體透出一種滄桑的意味。
    邢老師微笑著說:“我們今天最好談點兒心裏話,大家都像朋友一樣,很隨意地把自己最想說的願望說出來。千萬別像從前那樣說一些場麵上的豪言壯語。”
    從來不舉手發言的李林忽然站起來,漲紅了麵孔問:“我要是說了心裏的想法,你不會留我站辦公室嗎?”
    全班一陣哄笑。邢老師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笑忍住,認真回答:“不會。我說過了,今天大家都是朋友,朋友之間是可以隨便談的。”
    李林的樣子很激動,他張著嘴,一下子又說不出話,就用勁憋住氣,把一張臉都憋得發紫了。正在大家替他著急擔心的時候,他猛然放出一炮:“我想發明一種很特殊的遙控器,由我們同學來控製校長和老師。”全班同學目瞪口呆時,他跟著再補充一句:“隻控製校長和教師,別的什麽都不控製。”
    有半天時間,教室裏寂靜無聲。所有人的麵孔都有點發白,他們被李林這句驚世駭俗的話深深地震撼了、驚呆了。尚海咧了咧嘴,有點想笑,最終那笑紋還是凝固在臉上,變成了一種似哭似笑的窘迫。金鈴不想笑,身子微微有些發抖,手心裏潮潮地滲出冷汗。
    片刻之後,邢老師第一個回過神來,和顏悅色地問:“李林同學,你為什麽會這麽想呢?你恨學校嗎?”
    李林點點頭:“因為我現在被校長和教師控製住了。我每天6點鍾就起床了,那時候我爸我媽還睡得香呢。我總是沒完沒了地做作業,連星期天也是。星期天我爸給我請了家教,要補數學、英語和語文三門功課。我隻要一摸遊戲機,我媽就叫:考試都不及格,還想打遊戲機啊?可我就是不能考及格,班上的同學學習都太好了,一個比一個好,我恨那些學習好的人。”
    他用眼睛向胡梅和劉婭如望過去,兩個女孩子慌忙低下腦袋。
    尚海小聲讚歎:“太解氣了!”
    金鈴瞪尚海一眼,尚海也回瞪金鈴一眼,仿佛說:“不對嗎?”
    金鈴附著尚海的耳朵說:“你能不能別打岔?”
    李林繼續說:“我有一次做了一個夢,夢到我發明了一種神奇的遙控器,校長教師全部聽我們學生指揮。”
    李小娟下意識地縮一縮腦袋,小聲驚呼:“媽呀!”
    李林說:“我醒來一想,這真是好極了。要考試了,我們一按遙控器,校長和教師就帶我們去春遊、秋遊、野營、玩打仗的遊戲。作業太多了,我們一按,校長和教師就把題目帶回去自己做了。我們隻控製學校,我保證!”
    “那家長怎麽辦?”尚海突然問。
    李林一愣,想了想說:“那……也控製起來吧。”
    男孩子開始興奮,跺腳,吹口哨,做各種各樣的手勢。
    邢老師問:“是不是你們都讚成李林的想法?”
    有人高叫:“對!”
    “有多少人讚成呢?舉手讓我看看。”
    教室裏一大半的男孩子都舉了手。楊小麗略略猶豫一下,也把手低低地舉了一半。她拿不定主意,用眼睛去看金鈴,金鈴便隔著兩排座位對她豎豎大拇指。
    邢老師誇張地歎著氣:“我很遺憾,有這麽多人不喜歡考試、做作業,我做班主任的失敗了。”
    尚海有點於心不忍地插嘴說:“這不能怪你,你是被校長要求這麽做的。”
    “可校長又是被誰要求的呢?”倪誌偉自作聰明地望著大家。
    邢老師擺擺手:“這問題太重大,也太嚴肅,今天討論不合適。我們還是接著剛才的話題吧。還有誰想說?”
    於胖兒慢吞吞地站起來。“我跟李林的想法不一樣。”他說,“我不想控製學校,這是要出問題的。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一個好心的神仙,他允許我有一個願望,我一定要讓自己有錢,有很多很多錢。”
    全班女生不約而同地大笑,張靈靈甚至笑得趴倒在桌上,差點兒把桌子弄翻。
    於胖兒的“鐵哥們”錢小鋼替朋友不服氣,責備女生們說:“這有什麽可笑的呢?難道你們不希望自己有錢?”
    “不是……”張靈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斷斷續續地說:“於胖兒……於胖兒那樣子……趿拉著鞋……他上課還吃東西……他像個……像個有錢人嗎?”
    這回連男生們也忍俊不禁,偷偷把頭埋下去笑起來。於胖兒總是在上課鈴打響時趿著鞋奔進教室的狼狽樣,的確跟電視裏風度翩翩的大亨形象相差太遠。
    錢小鋼很氣憤地使用了一句文縐縐的話:“笑什麽?‘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等於胖兒以後真的有錢了,把你們這些女生一個個氣死!”
    於胖兒說:“我有錢了以後別的什麽都不做,專門造學校。”
    邢老師表揚他:“不錯,教育是立國之本,希望工程就希望大家捐助。”
    於胖兒搖搖頭:“我的學校跟希望工程不是一回事,我是專門用來對付大人的。請大人到學校裏上課,做作業,考試,題目要出得很難很難,考及格了才可以出校門。”
    現在是全班同學哈哈大笑了,東倒西歪的,前仰後合的,揉肚子的,擦眼淚的,笑倒在別人身上的,簡直是“笑”態百出。
    於胖兒茫然地看著大家:“我說得不對嗎?難道你們有人喜歡上學?你們不願意讓大人們也嚐嚐上學的滋味?”
    劉婭如說:“大人也是上過學的!”
    胡梅嘀咕道:“不上學?不上學那從哪兒學到知識呢?”
    金鈴站起來說:“我有個好主意,我希望將來能發明‘時光機’,真正可以使用的那種。把開關往左一按,人就到了老年,天天退休在家裏,養鳥、種花、看小說、打撲克,什麽考試啊,競爭啊,勾心鬥角啊,發財不發財啊,統統都不用去想了,怎麽輕鬆怎麽過。把開關往右一按,人又到了嬰兒時期。從嬰兒到幼兒園大班都不錯,有爸爸媽媽抱著親著,愛哭就哭愛笑就笑,天天都可以逛動物園,看動畫片,吃巧克力……”
    邢老師笑著問一句:“那麽,你所享用的社會財富由誰來創造呢?”
    金鈴歎著氣說:“我也在這樣想呢。也許我們隻能偶爾用一次時光機,比如馬上升學考試時。把災難躲過去,然後還回到現實。”
    邢老師收起笑臉,憂心忡忡地說:“孩子們,我本來以為今天的交談會很輕鬆,因為大家可以隨意放開心思。沒想到所有的話題都這麽沉重,使你們在這個快樂的日子裏傷心了,我很抱歉。”
    金鈴幽默地說了一句:“沒什麽,習慣了。”
    邢老師追問:“習慣了什麽?”
    “上課,做作業,考試,成績不好被老師批評、家長責罵,成績好的時候稍微高興幾天……就這些。”金鈴的語氣相當平淡。
    邢老師還想說幾句,端正一下孩子們的思想,可是她站了半天,嘴唇囁嚅了幾次,終於又什麽都沒說。她覺得該懂的他們都懂,他們的想法甚至比老師還要豐富複雜。將來隻有指望他們從生活這部大書中得到更多的教益。那時候他們會回過頭來感謝學校,感謝教育,會對今天說的這些稚嫩偏激的言語後悔不已。
    於是她擺擺手說:“班會到此為止吧,要是耽誤了複習,校長有意見,你們的家長也會有意見。下麵我們抓緊時間照相。倪誌偉,你的相機呢?”
    倪誌偉馬上把一隻日本產的“傻瓜”相機舉起來:“在這兒呢!”
    邢老師說:“那好,我們到下麵草坪上排隊。”
    一個班的學生蜂擁而出,從四樓下到一樓,一路發現各個班都在搞慶祝“六一”的活動,有唱的,有跳的,還有搽了胭脂口紅翹著嘴唇走來走去的愛美的小女孩子。低年級學生每人都領到了食品廠來做推銷廣告的包裝漂亮的零食,吃得滿手滿臉都是白的紅的碎屑,模樣有點古怪。於胖兒羨慕地嘀咕道:“怎麽沒有發給畢業班學生品嚐的呢?我們才是專家呀!”倪誌偉就揶揄他:“頂好將來你到食品廠工作,有你吃夠的日子。”
    草坪上太陽很曬,晃得大家睜不開眼睛。等各人按照上體育課的高矮順序排好,一個個已經汗流滿麵。張靈靈不住地催促:“快點!快點!”
    倪誌偉拿出攝影師的架勢,幾步跳到隊伍前麵,豎起一根手指說:“眼睛都看我這兒!準備好了嗎?”
    邢老師突然喊:“慢!再檢查一下你的相機!”
    倪誌偉被她一提醒,竟呆在原地不動了。邢老師很著急,問他怎麽回事。他苦著臉說:“我忘了帶膠卷。”
    一句話說出來,全班熱鬧了!有笑話他的,有責罵他的,七嘴八舌哄成一片。太陽熱辣辣地照著,給鬆散的隊伍更添了一層躁意。倪誌偉這回洋相出得不輕,從額頭到脖根通紅一片,也不知是臊的還是曬的。
    邢老師當機立斷,從口袋裏掏出50塊錢:“校門外不遠就有彩擴店,誰跑得快去買2個彩卷?”
    於胖兒自告奮勇地說:“我去吧。”拿了錢就往外猛跑。那雙涼鞋也不知道是嫌大還是搭扣太鬆的緣故,依然是趿拉在腳上,跑起來直響。
    這邊等著的同學因為無所事事,排好的隊伍很快又散了,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的圍著說閑話。嬌氣一點的女生,比如劉婭如、張靈靈,見縫插針地躲到了草坪處的樹陰下。那樹其實極小,樹冠的陰影不過磨盤那麽大,也就是心裏頭覺得涼快了一些罷了。
    尚海半彎了腰正傻愣愣地盯著楊小麗的裙子後麵看。金鈴走過去揪起他來,威嚇他說:“偷看女生,我給你報告老師去。”
    尚海擺擺手,很神秘地對金鈴說:“你看她裙子後麵——看見了嗎?”
    金鈴大惑不解地問:“沒什麽呀!”
    尚海著了急:“還沒什麽!有一塊血跡!你瞧,看見了吧?”
    金鈴看見了,血跡還很新鮮,有茶杯口那麽大一塊。好在楊小麗穿的是一條白底紫花的裙子,不留意的話不會發現。
    “你說會是什麽?是不是她剛才坐在草地上的時候壓死了一隻田鼠什麽的?要不,有小流氓對她動了刀子?可她應該有感覺才對呀……”
    尚海擰著眉毛,拿出一副大偵探的派頭,自言自語地推理和判斷。
    金鈴不能容忍男生對她的好朋友品頭論足,狠狠地瞪了尚海一眼,走過去在楊小麗耳邊說了幾句話。楊小麗慌忙伸手到裙子後麵去摸。這一摸,她嚇得大哭起來,因為她摸到了滿手鮮血,五個指頭都黏乎乎的。她舉著那隻血糊糊的手,手掌上像是長出了五根小紅蘿卜,誰看著都覺得心驚膽戰。
    邢老師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把楊小麗前後一看,馬上說:“跟我走。”慌慌張張拉著楊小麗到她的宿舍去。一草坪的同學都麵麵相覷,莫名其妙,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金鈴心裏好奇,猶豫了一下,仗著是楊小麗的好朋友,便臉老皮厚地跟了過去,活像條傻乎乎的尾巴。
    邢老師回頭問她:“金鈴你跟著幹什麽?”
    金鈴說:“我怕她出事。她到底怎麽啦?”
    邢老師哭笑不得地說:“她來例假了。”
    金鈴不敢再問,一路走,一路都在琢磨“例假”這兩個字。畢竟也是快12歲的女孩子了,心裏有那麽點明白,又不能全明白,在似明白非明白之間,越發感覺事情的神秘和新鮮。
    邢老師打開自己小房間的門,先拿出自己的內褲和一條深色裙子,又從衣箱裏翻出一包衛生巾。邢老師問楊小麗:“你媽媽給你講過這類的事嗎?”楊小麗搖頭。邢老師說:“她應該講一講。”邢老師就拆開衛生巾的外包裝,詳細地告訴楊小麗如何使用它。
    楊小麗臉色煞白,因為驚慌和害怕,滿頭滿臉都是汗水。
    邢老師安慰她:“別害怕,沒關係的,每個女孩子都要經曆這一關,遲早都要。你換上我的衣服,把衛生巾用上吧。”
    邢老師怕楊小麗害羞,拉了金鈴一把。兩個人退出門去,邢老師隨手把門帶嚴。
    金鈴一聲不響地站在邢老師身邊,嗅到了她身上那種母親的氣味。這一刻金鈴心裏忽然湧出許多的**和神聖,為自己目睹了一個女孩子開始走向成熟的過程而自豪。她側耳細聽房間裏窸窸窣窣的聲音,轉過臉來問邢老師:“老師,我也有一天會這樣嗎?”
    邢老師笑起來,抬手摸摸她的臉:“當然,你也會。”
    “為什麽現在還沒有?”
    “因為你年齡還小。你比楊小麗她們小了一歲。”
    金鈴有些惆悵,要是那一天她也能碰上邢老師這樣的老師就好了。千萬不能是個男老師,那樣的話可就糟糕透頂。
    門打開了,楊小麗穿著邢老師的深色裙子羞答答地站在她們麵前。裙子有點大,鬆鬆垮垮的,看上去楊小麗像個少年老成的小婦人。
    “都弄好了?”邢老師輕言細語地問。
    楊小麗垂著眼皮,點點頭。
    “好吧,我們還回到草坪上去。膠卷大概也買到了。”
    金鈴緊挨著楊小麗走,又把手伸過去,在兩個人的身體中間摸到對方的手,輕輕握住。她用這樣的方法表示對好朋友的支持和安慰。
    膠卷已經買了回來,胡梅也已經把隊伍排列好,就等著她們三個。金鈴拉著楊小麗的手,一直把她送到該站的位置上。邢老師微笑著說:“有點小事,已經處理好了。來吧,孩子們,我們一起照相。”
    倪誌偉因為出了一回洋相,現在格外賣力,一會兒退後,一會兒往前,執意要尋找到最佳角度,把全班同學一個不落地框進他的鏡框裏。為保險起見,他們特意多照了幾張。後來胡梅又上樓把校長和幾位任課老師都請下來參加。然後,男生單獨合影,女生單獨合影,各組也分別合了影。因為膠卷還多,全班同學就爭著跟邢老師合影一張留念。最後連金鈴跟同座尚海都合影了一張。兩個人站在一起仍然可笑,金鈴像隻穿粉紅裙子的大白鵝,尚海是伸長脖子神氣地站在白鵝翅膀下的小公雞。
    整個照相過程中,金鈴幾乎寸步不離她的好朋友楊小麗。她不斷地要轉到楊小麗身後去看看,顯得比楊小麗自己還要提心吊膽。楊小麗對她的行為哭笑不得,苦了臉求她:“金鈴你別這樣好不好?你讓男生都覺得好奇了。”
    金鈴說:“好吧好吧,我最後再看一次。”
    她又轉到楊小麗身後去看了一次。
    照相結束,邢老師允許大家在草坪附近自由活動一會兒。楊小麗趕緊離開大家往角落裏走,神情有些落寞,有些悵惘,又有那麽點說不出的哀怨。
    金鈴追上去說:“楊小麗,你是不是很難受?”
    楊小麗搖頭。
    “你疼嗎?頭昏嗎?要不要喝水?”
    楊小麗轉過身,麵孔通紅地說:“別跟著我好不好?我心裏煩!”
    金鈴嚇壞了,她還從來沒見過楊小麗對她發這麽大的火。她小心翼翼問她:“是不是來例假的人心裏都會煩?”
    楊小麗一屁股在低年級玩的蹺蹺板上坐了下來,狠狠地看著金鈴:“你不懂,你還是個小孩子,你什麽都不懂!”
    金鈴手足無措地立在她身邊。
    楊小麗繼續大聲喊:“你不懂你不懂!”忽然她嚎啕大哭,肩膀一抽一抽,淚水糊得一鼻子一臉。“你不懂,金鈴,你真的不懂!女孩子來了例假就是大人了,我現在已經是大人了,可我還不想這麽快就做大人,懂嗎?我整天就是學習,學習,連遊戲機都沒有痛痛快快玩過一次。我不知道快樂的童年是什麽樣子,真的不知道。我從來也沒有童年。可我現在一下子又要做大人了。我好不甘心呢,金鈴你知道嗎?我是為這個心裏難過……”楊小麗說。
    金鈴坐到楊小麗身邊,撫著她的肩膀,心裏難受得也想跟著哭。
    最後一個兒童節就這麽過去了。因為楊小麗的事,金鈴覺得這一天印象深刻得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傍晚回家,爸爸已經難得地早早下了班,正鑽在廚房裏和媽媽忙乎著什麽。一見金鈴進門,他笑容滿麵地叫起來:“啊,兒童節公主駕到!卉紫,快點快點,上菜!”
    像變戲法一樣,金亦鳴和卉紫眨眼工夫便把一張小飯桌堆得滿滿的。滿桌都是金鈴最愛吃的東西:燒鵝、鹵肉、炸豬排、炸土豆條、蔥爆牛肉、炒雞雜……
    金鈴驚訝地問:“今天不減肥了?”
    金亦鳴笑嗬嗬地說:“不減肥,不減肥。今天是你最後一次過兒童節,應該慶祝一下,留個紀念。”
    金亦鳴甚至拿出一瓶青島啤酒,動員金鈴也喝幾口。卉紫搶過杯子說:“她不能喝,晚上恐怕還有作業。”
    金鈴這個晚上偏偏沒有作業。可是她不想喝啤酒,不喜歡那種怪怪的味道,寧可喝酸梅粉兌成的飲料。
    飯後爸爸媽媽都送了她禮物。卉紫送的是一本帶鎖的日記本,深藍色綢麵,很華貴很大人氣的那種,隻是封底印有她們雜誌社的名字。金鈴準備明天把這個禮物轉送給楊小麗。金鈴自己目前還沒有什麽需要上鎖的秘密,書包每天都要被卉紫檢查一遍,洗澡的時候卉紫還會鑽進浴室幫她擦背,一個連身體隱私都沒有的人,她還想保留什麽秘密嗎?
    爸爸送的是一支筆杆帶墨綠花紋的鋼筆,這是爸爸有一次得的獎品。金鈴當即旋開筆帽寫了幾個字,筆畫很細。金鈴就很喜歡。細鋼筆容易使她的字看上去整齊一點。
    卉紫說:“再想一想,關於這個兒童節,還有什麽心願沒有了結?”
    金鈴馬上就說:“還想看一次幸幸。”
    卉紫拍拍腦門:“啊,我差點兒把她忘了,是該看看她去。”
    金亦鳴不同意:“天晚了,幸幸外婆家還在郊外,你們出門我不放心。”
    金鈴抬頭看媽媽,目光裏露出懇求。卉紫想一想,咬咬牙說:“沒關係,我們‘打的’。”
    金鈴提醒她:“路很遠呢。”
    卉紫這回表現得很豪氣:“100塊夠嗎?”
    金鈴很感動,覺得媽媽到底不是俗人,大多數時候還是能夠理解她的。
    車費來回花了70多塊。幸幸本來都準備睡覺了,金鈴母女一下子從天而降似的,把她驚喜得連聲叫喚。金鈴把自己的一套《格林童話》帶來送給了她。金鈴很喜歡這套書,她想幸幸也會喜歡。幸幸手撫著書封套說:我還沒上小學呢,還不認識書上的字呢。金鈴就說,那有什麽關係?總有一天你會上學的是不是?總有一天你會讀懂上麵的故事的。她又跟幸幸說好,暑假請幸幸到家裏來玩,她們還睡一張床。她跟幸幸拉了鉤,又跟幸幸的外婆也拉了鉤。
    回家的路上,繁星燦爛。從新開的高架路上看下去,城裏無數燈光比繁星更亮,數不清的汽車首尾相接,在馬路上開成了一條流淌的燈河。金鈴幸福地歎著氣說:“生活真好啊!我真想快一點長大呢!”
    卉紫坐在金鈴旁邊暗暗地笑。她想這孩子真是個讀文科的料,怎麽就隨時隨地都有這些感慨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