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月廿三，庚申日。
    淮揚東市，十字路口。
    還未等早市開門，一座樸素的刑場拔地而起，木質刑具上血跡斑斑。
    這褐色的血漬即便幹涸了多年，依然散發著駭人的氣息。
    臨近午時，刑場圍滿了好奇的百姓。
    如今臨近年關，正是民眾悠閑無為的時刻，一場處刑帶動了整個東市的經濟發展。
    趙曜與夏啟良在旁邊的茶樓包了個雅間，窗沿停著一隻雪白的鷹隼，正在悠然梳理羽毛。
    它喚作白雪，既是司隸養的寵物，也是他的眼睛。
    壽瘟八品名為禦獸，能夠控製各類猛禽野獸，同時還能與它們共享感官。
    梁司隸正是借此神通成天坐在鎮撫司喝茶的同時，也不耽誤監視整個淮揚。
    將白雪借來，隻為等刑刀一落，讓其幫忙取回盛接斷頭血的碗。
    以便滿足晉升儀軌的兩項要求——
    熱血，陽氣充盈。
    如今正值寒冬，正是陰盛陽衰之時，為彌補陽氣不足，趙曜不得不將齋醮地點選擇在人氣旺盛的鬧市。
    看著坐在監斬台上的唐知府恢複了往日的幹練，眉宇間全然看不出剛剛經曆了喪子之痛。
    趙曜懷抱黑貓，忍不住問道：“大炎的官吏死了家屬連喪假都沒有嗎？”
    夏啟良白了他一眼，“《大炎律》裏明確寫有若子嗣去世，允許官吏暫時離職，喪假為期三月。”
    “唐知府可是一天都沒休息啊！”趙曜感慨，這人簡直就是勞模。
    “確實有些奇怪，聽說是剛上報的申請又被他撤回了，而唐俊和的喪事全權交由唐夫人操辦，知府大人則要處理完淮揚公務，歲旦後才會返鄉。”
    聞言，趙曜肅然起敬，正欲誇讚一番，卻突然感受到一股陰冷滲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循跡望去，隻見知府身邊的一個衙役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
    趙曜頓時困惑不已，他對這人還有點印象，當初在四季館被兩名捕快用刀架住脖子，其中一名正是此人。
    聽說好像是唐知府的侄兒，問題我有得罪過他嗎？
    正這樣想著，隻聽磨刀聲霍霍，注意力不由得放在刑場上。
    劊子手並非影視劇裏光著膀子的壯漢，反倒顯得有些瘦弱，舞起大刀卻又輕鬆愜意。
    夏啟良解釋道：“為防止臨時屍變，處刑者往往由術士擔任，他是與冥姬簽訂命契之人，後土九品劊子手，擁有審判神通，處決對象的罪孽越深，刀刃越利。”
    說罷，看守鎮魔司的獄卒們押著三個囚徒走上刑場。
    唐知府站起身，對著台下議論紛紛的百姓們宣讀道：
    “犯人農來福等犯下假降邪神之重罪，謀殺銀山過客六十餘人，證據確鑿，無可辯駁。依據《大炎律》即刻執行處決！”
    隨著百姓的驚呼聲響起，茶樓下一片喧鬧。
    趙曜知道，晉升的時刻已然來臨。
    旋即，他正襟危坐，將懷裏這隻溫順的黑貓放置在展開的畫妖卷軸上。
    似乎是感受到生命的臨終，畫妖不再順從眼前之人的心意，無數魑魅魍魎、惡鬼羅刹紛紛幻化顯形。
    一時間，整個茶室陷入鬼哭神嚎的森羅地獄。
    黑貓嚇得瑟瑟發抖，夏啟良則坐在一旁淡定喝茶。
    隨著一聲嘹亮的鳴叫從窗外傳來，滾燙的熱血與清心安神的蓮子心一同潑灑於畫作之上。
    趙曜手奉三炷香，眼神中再無此前的敬畏，肅然開口：
    “敬奏九幽承祠妙法煉形真君.......”
    “具位臣趙曜，癸閏圓滿，為叩求酬願事，備下界香楮儀軌，伏乞屍仙八品授籙......”
    黑貓與畫妖掙紮著化作一團模糊不清的霧影，在周圍滾滾陽氣下依稀展現出人形輪廓。
    一道幽遠的目光跨越無數屏障落在趙曜身上，眼神中既有詫異，也有欣慰。
    屋外狂風呼嘯，吹散了籠罩在淮揚上空久久不曾彌散的陰雲。
    溫暖和煦的陽光透過窗柩，撫平了他一夜未眠的疲倦。
    隨之而來的則是濃烈到令夏啟良愕然失色的炁流，不斷從霧影中湧入趙曜的內丹。
    當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在虛空中響起，迷霧消散，溫順的黑貓從中緩緩走出。
    夏啟良知道，這位僅僅入道半月的同僚已然與自己平起平坐。
    ......
    “父親，咱們就這樣看著他順利晉升？”
    唐知府身邊的衙役低聲道，眼神中充滿了不甘與憎恨。
    他不明白為何曾經那個跟在自己屁股後麵的錢袋子，不僅能夠踏上命途成為高高在上的術士，如今更是位及八品，而自己卻被困在這具軀體中連正常人都不算。
    唐知府望著一直在天空盤旋的鷹隼，淡然道：
    “他身邊有梁雨田護道，你就安心等著‘雉’給你帶來入道儀軌吧。
    “你與此人當真有緣，他因你踏上命途，你也因他終將成為術士，就連你們的命途也是一模一樣。
    “唯一的區別就是，他這輩子都將停留在八品，而你卻能在屍仙一途暢通無阻。”
    聞言，死而複生的唐俊和終於露出笑意。
    ......
    回到鎮魔司，梁司隸與那位劊子手已恭候多時。
    趙曜正欲寒暄兩句，不料梁司隸板著臉，指著地上三具身首分離的屍體開口道：
    “別廢話，趁外道還未察覺，趕緊把這些屍體處理了！”
    斷了頭顱形同靈台失守，亡魂的靈性會不斷溢散，極易引來外道注視。
    故而大炎實施斬首刑罰需得到欽天監的首肯，有八品入殮師在旁方可執刑。
    趙曜也不端著，急忙俯下身施展起入殮師的第一個神通——
    複原。
    可將萬物恢複原貌。
    趙曜來的時候已經測試過，不僅可以用於屍身修複上，就連用匕首在自己身上劃開的口子也能轉瞬恢複原狀。
    隻不過複原活物對炁的消耗甚大，但諸如打碎的碗盤修複起來就輕而易舉了。
    隨著炁流的注入，地上三具屍體的身首漸漸粘連在一起，轉瞬間變得栩栩如生。
    見亡魂回到了身體中等待陰司引渡，趙曜鬆了口氣，旋即有些不解道：
    “大人，既然斬首處決風險如此之大，最後還得讓入殮師修複，為何還要設有此刑，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梁司隸沉默片刻後，輕聲道：
    “當眾斬首是為了向世人警示，展現律法的威嚴。至於還複其身......
    “萬物有靈，這是對每一個生命應有的尊重。
    “不論他犯下多少罪孽，他的靈性終究是與生俱來......”
    聞言，趙曜似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