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翻湧，陸原撐著傘，將一襲青衣的林雅南護在身旁。
    濃霧中那場不為人知的戰局他並不關心，身為陸家子弟，他了解六品出馬的實力，淮揚地界除了吳王殿下以及沈家幾個老東西外，沒有人會是梁司隸的對手。
    他唯一擔心的是......
    春汛。
    麵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所有人始料未及。以往的春雨來勢悄悄，遠不如這般浩大。加之官府受創，至今還未組織人手加固堤壩。
    如若我能晉升七品......
    陸原心中一歎，身為庶子的他即便神完炁足，想要獲取昭華後續儀軌也隻能依靠家族或是皇室賜予。
    而沒有功勳在身，他能為家族做出的貢獻，僅剩下聯姻。
    不著痕跡地為林雅南擋下別有用心的手掌，陸原這才注意到，她那雙明淨的眸中盛滿陰霾，亦如這深沉的夜空。
    “抱歉。”
    許是答應了同僚要照顧好她，陸原下意識欠身：“姑娘留在淮揚的最後一夜未能如意......”
    林雅南臉上擠出一抹笑容：“如此正好，逛了一天詩會確實有些乏了，早些回去歇息，明天也好趕路。”
    陸原沉默了一會兒，不善言辭的他小心翼翼地問：“姑娘可是在等景陽？”
    “頭一次見他佩刀，有些擔心罷了。”
    林雅南擺擺手，臉上看不出失落的情緒。
    見狀，陸原這才鬆了口氣，寬慰道：“姑娘放心，景陽的本事放在署衙裏都算得上數一數二，不出意外的話他很快就會下值，說不定早已在家裏等你呢。”
    聞言，林雅南有些忍俊不禁，這是今晚她第一次發自內心流露笑意。
    其中既有對這書生的遲鈍感到好笑，又有一絲期待纏繞在心間久久無法彌散。
    她想留下來。
    蜀川於記憶空白的她而言太過陌生，她更喜歡淮揚充滿詩意的山與水，以及......
    驀然地，林雅南在人群中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時間，複雜莫名的情緒紛紛湧上心頭，痛苦、恐懼、怨恨......
    察覺到異樣的陸原當即循著她的視線望去，卻隻見一道黑影一閃而過，轉瞬便被人潮淹沒。
    正尋思著是不是自己眼花時，一股凜然殺意滲入骨髓。
    陸原慌忙擋在林雅南身前，刹那間，一柄血跡斑斑的砍刀憑空出現，以力劈華山之勢向他襲來。
    破空聲回蕩，刀鋒卻在陸原眼前陷入停滯，空氣莫名變得黏稠密集，使其難以深入分毫。
    “嗬，原來這就是書生的浩然正氣麽？”
    這煌煌燁燁的氣勢，讓持刀人有些詫異。
    讀萬卷書，領悟聖賢真義，入道昭華，自有浩然正氣護身，得以諸邪不侵。
    這正是九品書生的神通之一。
    “你是......唐俊和？”
    陸原瞳孔驟縮，下意識施展禦火神通克敵。
    然而，熾烈的火焰剛剛燃起便被這傾盆大雨澆了個透心涼。
    “哈哈哈，趙曜這廝怎會找了你這不靠譜的書生護衛，著實可笑！”
    見陸原難看的臉色，唐俊和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毫不避諱周圍熙攘的凡人。
    許是這砍刀散發的氣息太過駭人，即便有浩然正氣遮掩，依舊讓凡人們感到一陣恐慌，不由得爭先恐後地朝艞板擠去。
    落水聲與咒罵聲不絕於耳，一時間，船頭僅剩三人僵持不下。
    唐俊和手持砍刀顯得氣定神閑，火師的一身本領在這種環境下毫無用武之地，待到這縷浩然正氣消耗殆盡，眼前這兩人都將是他絕佳的補品。
    唯一擔心的就是也不知那蠱主能否拖住趙曜。
    念及於此，肩膀突然傳來一陣隱痛，砍刀差點滑落，唐俊和麵色一沉，他沒想到掠奪了兩個凡人的生魂先前遭受的傷勢依然沒能痊愈。
    猶豫片刻後，唐俊和騰出隻手朝懷裏摸索弓弩，那是他最後的殺手鐧。
    隻要奪了這書生的炁，一切還有轉機！
    陸原捏緊拳頭，麵對敵襲卻無力反擊的他，幾欲將牙齒咬碎，又一次，他痛恨起早已神完炁足的自己卻不得晉升七品。
    若有七品治水之能，何以讓這宵小猖狂！
    望向茫然無措的林雅南，陸原正欲讓她趁機離開，卻猛然想起眼前這家夥有著神出鬼沒的神通，隻得安撫道：
    “林姑娘，莫要擔心，隻要不離開我身邊，此人奈何不了我們！”
    養氣十餘載，越是心術不正之輩，越難傷及分毫。
    這是終日苦讀聖賢書帶給他的底氣。
    聞言，唐俊和露出了癲狂的笑容，“呆子，你且看此為何物？”
    話音剛落，寒光凜凜的箭矢展現在陸原眼前，箭頭上纏繞的氣息他再熟悉不過。
    來自以武犯禁的......
    遊俠。
    ......
    船舶上的燈籠早已熄滅，唯有歲星的光輝穿透烏雲淅淅瀝瀝地灑落在船板上。
    望著眼前一片寂然幽暗的場景，趙曜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汗珠，緊握刀柄的手心一片濕潤。
    那兩個家夥應該早就下船了吧？
    心神不定的他顧不上留存體力，再次提快了腳步。
    然而衝破雨幕的瞬間，濃烈的血腥撲入鼻腔。
    雨幕中，陸原單薄的身影隨風晃動，浩然正氣被破的他，死死抓住刀刃，用那孱弱的身軀將林雅南牢牢護在身後。
    手掌間鮮血不斷噴湧，而其胸口的箭矢格外引人注目。
    趙曜來不及顧慮二人的情況，腰間那醞釀已久的肺金劍猛然斬出。
    不出所料，有著法器戒備的唐俊和再度躲閃，然而這一次趙曜不再給他逃竄的機會。
    沿著氣運金流襲來的方向，他接連揮斬，仿佛一口氣要將鬱結於胸口的憋悶全數傾瀉而出。
    劍芒猶如風雷咆哮，如期而至。
    唐俊和拚命地掙紮，卻無法感受到下肢重量，隨之而來的則是墜入深淵般的失重感。
    天旋地轉間，難以置信的表情凝固在臉上，似乎不明白趙曜是如何找出他的蹤跡。
    這一刻拇指所戴的扳指徹底熄滅。
    趙曜默然上前，望著被斬斷雙腿的唐俊和朝著濃霧的方向不斷匍匐，而下肢的斷麵卻仍有無數肉芽在不斷肆虐。
    這家夥又掠奪生魂了......
    趙曜心中一歎，滿懷愧疚一刀戳穿其臂膀，將這個罪大惡極的還魂人牢牢釘死在船板。
    隨之而來的是一縷縷氣運伴著星輝不斷湧入。
    哀嚎中，唐俊和的眼中終於浮上恐懼，不僅僅是生機，他隱隱感覺到有些屬於自己的寶貝，正如他肆意掠奪生人魂魄一樣，被人無情搶走。
    那寶貝至關重要，自己能有今天幾乎全拜其所賜。
    “趙曜...不，景陽，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你忘了嗎！你不是困於八品無法晉升？別怕，哥這裏有，七品出黑的儀軌我一清二楚啊！咱哥倆攜手一同晉升七品，豈不美哉？求你了，別殺我......”
    看著他那醜陋的嘴臉，趙曜幾欲作嘔，見其氣運幹涸，正欲提刀宰殺，不料身後傳來一道顫抖的聲音。
    “公子，可否讓奴家親手殺了他？”
    趙曜轉身望去，隻見林雅南眼含淚光，神色淒然。
    聽到那熟悉的自稱，他知道，林婉兒回來了。
    這仇恨實在刻骨銘心，即便暫時隨記憶消散，也終有卷土重來的一天。
    望著這瘦弱的身影顫顫巍巍地走向仇人，趙曜沉默著錯開身，順手從乾坤袋中掏出一把匕首遞給她。
    “賤人！你想做什麽！”
    趙曜一邊聽著怒吼轉變為慘叫，一邊施展神通為陸原止血。
    好死！
    自穿越以來經曆的一幕幕不斷在腦海中閃過，一切皆由唐俊和而起，自當由他而終。
    況且聽這家夥所言，果然如命星所示，他知道出黑的晉升儀軌！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趙曜心中不免泛起期待。
    當哀嚎聲漸漸平息，隻剩下無助的嗚咽回蕩在淮水上空。
    趙曜走上前，正打算看看唐俊和有沒有死透，以便他早些獲悉記憶，卻見到大仇得報的林雅南泣不成聲，隻得無奈地上前安撫。
    躺在地上，尚處彌留之際的唐俊和透過染血的眼眸看到了這一幕，有氣無力地笑了，留下此生最後的遺言。
    “哭吧笑吧......反正很快你也要下到陰司......”
    聞言，趙曜有些好笑地取出引魂幡將其魂魄囚禁，冷哼道：“還想去陰司投胎轉世，就憑你也配？”
    他樂嗬嗬地看著陸博會的三道靈魂在其中不斷掙紮，想著這裏不是讀取記憶的地兒，正欲招呼二人離開，不料林雅南突然開口。
    “公子，我可以不回蜀川嗎？”
    趙曜有些糾結地撓撓頭，正想著該怎麽回答。
    大雨滂沱下，隻見她緩緩轉身，蒼白的臉頰上露出一抹燦爛的笑容。
    “我的身子恐怕不足以支撐下去了......”
    趙曜目光一凜，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陰陽眼中，她的生魂在風雨中不斷搖曳，忽閃忽滅。
    對比一旁哪怕是受了重傷也依舊如同朝陽般耀眼的陸原，猶如風中殘燭的她，正拚盡全力燃燒著最後一抹餘暉。
    一瞬間，趙曜忽然意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
    眼前的這具肉體曾一度被還魂人奪舍，而在魂歸原主前，生魂已然不斷溢散。
    留下的生機恐怕早已所剩無幾。
    看著趙曜緊鎖的眉頭，林雅南將雙手輕輕環在他的頸後，額頭緊緊貼在胸膛。
    感受著彼此的心跳，大仇得報的她眼中卻閃過一絲失落。
    “隻要公子記得我就好......”
    當懷中柔弱的身軀漸漸失去溫度，趙曜握緊了拳。
    不夠，光一個唐俊和伏誅遠遠不夠，這場招魂僭亂真正的禍首......
    四季館毒殺，蘭若寺招魂，銀山顛倒生死福祿，掩埋在大雪下數不清的凍死骨，還魂奪舍擾亂陰陽......
    這一樁樁一件件皆是因他而起，他才是犯下罄竹難書之罪的惡徒！
    雉！
    趙曜深吸長氣，起伏的胸膛漸漸平息，眼中卻悄無聲息地燃起滔天怒焰。
    下一刻，肆虐的風雨戛然而止。
    待到風平浪靜，淮水上流淌著飄零的落花。
    “歲星，我要殺了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