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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糧終究還是抵擋不住孔傑璽描繪的那一幅藍圖的誘惑,第二天,揣著一顆不安的心走進這座藏滿了傷心和秘密的日漸敗落的院子。
57
那個驚人的消息是五月頭上傳來的。民國三十八年的這個春天,空氣裏橫溢著一股新鮮味兒,盡管馬家兵還是隔三間五就來騷擾,但整個青風峽,已開始處在另一股躍動中。
等待和期盼激勵著整條峽穀,姊妹河徹夜不息地發出一種吼聲。
人走在路上,冷不丁會發現,腳下的草不像了,不再那麽脆弱無力,仿佛地底下湧動著一股力量,催生著萬物發了奮地生長。
拾糧打藥地回來,照舊先去牛棚裏喂牛。開春以後,拾糧打東溝蘇家買來一對牛,牛是老了些,但犁起地來腿上還有勁,關鍵是得操心,天天把草料給足。拾糧已盤算好,等賣了藥,就再置一對犏牛,想要種藥,牲口是斷斷少不得的。
爹沒跟著進院,一下地,就一頭先紮進坡下二嬸家,名義上是去看拾羊,其實,是衝女人去的。女人是東溝的,男人那年跟孫六他們一道被投進了姊妹河,一直托二嬸尋個新主兒,二嬸千推托萬拒絕,就是不肯幫這忙。女人索性夾了包袱,住到二嬸家,蹭吃蹭喝。這可得了來路,跟女人合上勁兒,像要把二嬸家那幾顆糧食給蹭光。
英英不在,一大早回了嶺上,說是昨黑做的夢不好,怕爹會出事。拾糧本來也要一同去,英英不讓:“他氣還沒消呢,你去了,怕又要挨罵。再說了,要去,也得等他先開口。”其實,後半句才是英英的心裏話。西溝橋夭折掉肚裏的孩子後,英英一直覺得對不住拾糧,這些年肚子偏又不爭氣,一直鼓不起來,越發在拾糧麵前沒了底氣。眼瞅著小伍子的兩個娃一天天長大,她把自己急得,恨不得拿刀拉開肚子,硬塞進兩個娃。爹對拾糧的態度,加重了她心裏的陰影,這個當初心氣高到天上的水家三小姐,這麽多年走過來,竟也學會了負疚。為幫男人找回臉麵,她暗中跟水二爺較勁,發誓水二爺一日不求拾糧,她就不讓拾糧的腳步邁到嶺上。
“誰還狠不過誰,你不把我男人當人,我也不把你當老子!”嘴上雖然狠著,心,還是時刻被嶺上牽掛著。
英英一走,窯裏就變得冷灰死灶。以前還有狗狗幫著做飯,英英一來,狗狗便知趣地搬到了小伍子那院,狗狗受不了英英那目光,英英嘴上雖是跟她親熱,目光,卻狠著呢。後來兩人為一件小事吵架,吵到中間,英英就罵出了難聽話。狗狗一賭氣,大著膽子踹開小伍子家院門,將這座陰森森的院子收拾一新,放一把火,把血光和黴氣燎了,領上月月和小伍子留下的兩個娃,住了進去。
自打住進去到現在,狗狗的腳步再也不到這院來,有時路上碰上了,拾糧叫她,她說:“我好歹也有個臉哩,叫人一天到晚學賊一樣防著,我臉上拿樹條抽哩。”拾糧再勸,她就道:“你也別老想占著鍋裏的,再瞅著碗裏的,哪天砸了鍋破了碗,餓著自個了,少來怪我。”
這話一出,拾糧就再也不敢喚她了。
這一天,狗狗卻奇奇怪怪將腳步送了過來,院裏掃一眼,見隻有拾糧一人,悄聲道:“我院裏來人了,叫你過去哩。”拾糧一看她的神色,就知是啥事。跟著到那院,一進屋,竟見顧九兒跟疙瘩五坐在炕頭。
顧九兒他已經有三年沒見了,人長得比以前橫實,嘴角也有了黑茬茬的胡子,猛一看,竟比他還老成。疙瘩五他倒是常見,如今尕大的號在青風峽越發的響,這股神奇的力量似乎從不懼怕馬家兵的淫威,常常出其不意就給馬家兵背後來一下。據拾糧聽到的消息,流落在平陽川和青風峽一帶的紅軍不少跟了尕大,如今鬧騰得厲害哩。
寒暄了幾句,顧九兒突然說:“仇家遠出事了。”
自從平陽川仇家被馬遠一把火燒了後,仇家遠便徹底失去了音信。有人說他被司徒雪兒要挾著,最終還是去了美國。也有人說,仇家遠跟司徒雪兒到西安後,就徹底翻了臉,翻臉的主要原因還不在他跟司徒雪兒鬧什麽別扭,關鍵是榮懷山知道了仇家遠的秘密,要除他。司徒雪兒讓仇家遠徹底斷掉跟陸軍長的關係,浪子回頭,她再想辦法做榮懷山的工作。此時的仇家遠心上已有一筆血賬,哪還能再轉向國民黨?家仇國恨,讓他毫不猶豫地就跟司徒雪兒決裂了。
顧九兒告訴拾糧,仇家遠一直在西安,秘密從事部隊起義工作,誰也沒想到,消息最終還是被司徒雪兒得到,被仇家遠傷透了心的司徒雪兒做出一個喪心病狂的選擇,她要借榮懷山之手,除掉這塊心頭之恨。
4月20日,仇家遠和西安陸軍長率軍起義時,姓榮的帶著人,暗中包圍了陸府,為救陸軍長,仇家遠壯烈犧牲!
屋子裏唰一下,暗了。還沒等顧九兒把話說完,狗狗猛地抱住月月,哭了起來。
拾糧的臉僵著,腦子接近一片空白,他搞不清,世上為啥有這麽多仇恨,為啥又總是拿死亡來消除仇恨?仇家遠,那麽精明的一個男人,竟死了!天呀,連他們這樣的人,也會遭人算計——
良久,他才問:“我叔呢,喜財叔呢,他……沒事吧?”
疙瘩五打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遞給拾糧,道:“你喜財叔暫且還沒事,仇家遠犧牲後,組織上采取緊急措施,將劉藥師轉移到了大後方,本來,他是要來看看你的,可——”
“咋了,我喜財叔到底咋了?”拾糧猛地起身,一把拽住了疙瘩五。
“你甭急,出事的不是喜財叔,是曹藥師。”
“曹藥師?”拾糧的手慢慢鬆開,臉色,瞬間變幻出幾種顏色。
曹藥師也死了,他不願呆在大後方,偷偷跑出去想投靠姓榮的,結果半道上讓人害了。
“害了,誰做的?”拾糧不大相信地盯住疙瘩五,疙瘩五讓他瞅得一陣臉紅,有點結巴地辯解道:“你甭瞎猜,害曹藥師的是山賊,他身上帶著好些銀票,山賊還以為他是老財。”
這個夜晚,拾糧一嘴五穀沒吃。顧九兒和疙瘩五走後許久,他還呆愣在門檻上不起來。手裏,攥著喜財叔給他的一卷兒銀票,疙瘩五說,喜財叔讓他拿著這些錢,想法子把青石嶺的藥重新種起來。他心裏不停地念道:“誰想你的錢了,人家日日盼夜夜想,念的是你平安回來。”
第二天,吳嫂打嶺上奔下來,一進院,就衝狗狗嚷:“聽說劉藥師帶來東西了,東西呢?”狗狗邊洗衣裳邊回話:“帶來一屋銀子哩,你找種藥的要去。”吳嫂見狗狗嘴裏還是沒好話,轉身就去地裏找拾糧,半道碰上來路,來路不知從哪弄來一頭母牛,硬要攔著吳嫂給看看,這牛能不能多生幾個崽,他指望這母牛起家哩。吳嫂心裏頭急著事兒,又擺脫不開來路,嘴一張壞話就出來了:“我說來路,你是不是想母的想瘋了,牛能不能添崽,你問我我咋知道?去,問你二嬸家那位去!”一句話嗆得來路趕上牛就走,走幾步又回過頭:“你不在嶺上好好侍候他,跑出來野什麽,怕不是也瘋了吧?”
吳嫂沒搭茬,急晃晃跑地裏,看見拾糧,劈頭就問:“你喜財叔帶來啥了?”拾糧一愣,轉而又平靜地道:“屋裏放著哩,你想要,自個拿去。”
“我問是啥東西?”
“銀票。”
“沒別的?”
“沒。”
吳嫂撲騰一聲,軟在了地裏。半天,不甘心地罵:“你個沒心沒肺的,誰個稀罕你的錢了?”
青風峽在一片焦灼的渴盼中度過了沉悶而冗長的夏天,酷暑終於過去,涼爽的秋風將溝裏成熟的莊稼吹進人們的鐮裏時,峽外傳來一個消息,涼州解放了。
公元1949年9月16日,對種藥人拾糧來說,是一個值得永久記住的日子。這一天他連著做成了兩筆生意,一是將西溝第一批藥材賣給了涼州來的藥販子,藥販出的價很高,完全超過了他的預期。緊跟著,他從東溝蘇財主家一次性買進五頭牲口,兩對犏牛還有一頭騾子。這可是他用自己種出的藥換來的第一批牲口呀,拾糧喜得不成。以前雖說也打蘇財主家買過一對老牛,可花的是水二爺給他的錢。趕著牲口上坡時,一高興順手就捉了一隻二嬸家的老母雞,想宰了好好慶賀一下。人還沒進院,二嬸就攆來了:“拾糧你個少錢鬼轉生下的,一院子牲口置得起,一隻雞你舍不得買?”拾糧邊吆喝牲口邊笑:“我這不是錢花光了麽,不就一隻雞麽,等我養了還你。”二嬸也不真計較,湊上來就問他牛價。一聽蘇財主五頭牲口才賣那麽點兒錢,二嬸詫詫地說:“拾糧你不會上當吧,哪有這麽便宜的牲口?”
拾糧白了二嬸一眼:“上當哪有上便宜的,你莫不是眼熱了?”二嬸想想也對呀,自古到今還沒聽說過這種當。可她愣是覺著不對勁,一時半會又拐不過彎兒,到底這當上在了哪裏?
院裏突然多出五頭牲口,站都沒地兒站,起先把蓋棚的事給忘了。拾糧正考慮要不要跟二嬸張個嘴,先把牛圈她家,就見新來的犍牛跟爹爹來路買來的那頭母牛牴了起來,來路那頭母牛已懷了孕,來路把它當成個老寶貝,要是出個差錯,可了不得。拾糧趕忙撲上去,要把犍牛驅開,這時間坡上響來一個聲音:“拾糧,拾糧在不?”
二嬸聞聲走出去,轉瞬又撲了進來:“拾糧,拾糧不好了呀,你喜財叔……”二嬸蠟黃著臉色軟倒在院裏。
“我喜財叔咋了?!”拾糧丟開牛,就往外撲,正好跟走進院裏的三個人碰上。進來的果然是劉喜財,不過他的兩邊,立著兩個兵。拾糧想也沒想就要跑去掄斧子,藥師劉喜財搶先一步道:“拾糧,這是兩位陪我來的同誌,你還愣著做啥,快跟兩位同誌問個好。”
“同誌?”拾糧迷惑了片刻,這才發現,兩個兵穿的衣裳真是跟馬家兵不同。轉而臊紅著臉道:“我還當是馬家兵哩。”地上的二嬸同樣醒過神來,急急地跑進窯洞往整齊裏收拾炕去了。
藥師劉喜財是在西去的途中提出要來一趟青風峽的,陪他來的兩位同誌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祁連山接管處的。眼下西北的大片土地已經解放,蔣家王朝徹底覆滅了,全國解放的日子指日可待。劉喜財這次回祁連山,上級做了很多工作,一開始他堅決不答應,說自己老了,再也種不動了。後來了解到,劉喜財真正顧慮的,還是黨派之爭。他還是那句老話,他是個藥師,不想攪到是非裏。上級也沒強求他加入黨組織,隻是交付給他一項重要任務,要他在美麗富饒的祁連山下開辟出一片中藥基地。一聽隻是讓他種藥,劉喜財欣然應允。
“娃,仗雖是打完了,可種藥的事不能停,青石嶺得想法兒種起來。”劉喜財說。
“種藥跟打不打仗沒關係,隻是,我不想回青石嶺了,就想在西溝種。”拾糧說。
“西溝是得種,青石嶺說啥也不能丟,那可是長藥的好地兒啊。”藥師劉喜財的話裏,仍然掩不住對那滿眼翠嶺的神往。他的腳步是直接送到西溝來的,青石嶺他還沒顧上去。
“叔,你能不能留下,我想繼續跟著你學。”
劉喜財嘿嘿笑笑:“叔倒是想留下,可他們不答應,硬要叔回老家。”
“他們能管得了你?你又不是那個……”拾糧噎了幾噎,還是沒把“共產黨”三個字說出口。
“娃啊,有些事不是誰能管得了誰,叔還是那句話,藥師就是種藥的,離開藥,這日子,就沒啥奔頭。”
“那你為啥不在青石嶺種?”
“叔也想過,但葉落歸根,叔還是離不開自個的老土。再者,青石嶺有你,叔也放心。”劉喜財這次說的是大實話,一開始他也想在青石嶺留下,想來想去,終還是改了主意,他已跟組織上提了,要把青石嶺定為最大的基地,由拾糧負責栽種。打內心裏,他是相信拾糧的。
那層嫋嫋的紫氣盤伏在青石嶺已很久了,自打平陽川那場大火之後,這股紫氣便順風而來,在姊妹河上頭飄蕩了些許日子,然後便霧一般罩在青石嶺上,水家大院自此便籠罩在一層薄煙下。有人說,那是平陽川仇家一家子的魂,跟著二梅飄到了青石嶺上,要水二爺收魂哩。也有人說,水家二女子水二梅臨死時喊了三妹水英英的名字,這魂,是跑來等三妹的。種種傳言令早已頹敗的青石嶺越發恐怖,困守在水家大院的吳嫂夜夜被擾得睡不安分,半夜裏她會冷不丁聽見一種聲音,那聲音似曾熟悉,卻又陌生得很。睡在冰冷淒清的炕上,她會猛然想起那個曾經給她帶來短暫快樂的種藥人。
日子在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裏寂寞地過著,院裏的兩個人,水二爺,吳嫂,各自揣著濃濃的心事,終於熬過了這段艱難歲月。
水二爺顯然是不行了,春暖花開一嶺的香氣撲來時,他在吳嫂的攙扶下走出了水家大院,站在綠茵茵的大草灘上,眼裏竟是一眼的空茫。“藥呢,我的藥呢?”他問吳嫂。吳嫂氣氣地甩開他的手:“你還有臉問,你是真糊塗哩還是裝糊塗,我都讓你氣死了!”
真的,如果不是吳嫂肚量大,沒準,真就讓水二爺給氣死了。自打拾糧和英英賭氣走了後,水二爺瀉火的對象沒了,時不時的,就把莫名的火發在吳嫂頭上。吳嫂讓他折騰得都不知道咋個活了,若不是舍不得丟下這院子,她早走了。
看不到藥的水二爺頓然啞巴了,他在大草灘上獨自坐了一天,後晌吳嫂出來攙他進院時,他忽然說:“我記起來了,是拾糧,拾糧那無義種,他把藥搬到了西溝。”
“誰都是無義種,就你一個有情有義的!”吳嫂氣得真想把他丟在草灘上,讓狼吃了才省心。沒想,水二爺一把拽住他:“我的藥,你把我的藥找回來呀。”
此後,水二爺便天天站在嶺上,單純地發出一種聲音:藥,藥啊——
藥師劉喜財硬帶著拾糧來到嶺上的這天,水二爺套著那對已經變老的犏牛,腳步吃力地走在水家大地裏。峽裏四起的消息並沒給青石嶺帶來一點喜色,解放不解放似乎對這座孤嶺沒一點兒影響。水二爺完全地淪為一個深陷到往事中不肯醒來的人,手中的犁頭空一下實一下劃過荒蕪了的土地,而他自以為隻要犁過去就能把滿嶺的中藥犁出來。
藥師劉喜財站在地埂上喊了幾聲,不見水二爺有一點反應。這時候身後響來悠悠一聲:“他瘋了,這段日子,快把牛折騰死了。”藥師劉喜財回過首,就有一雙淒淒的眼盯在自個臉上。
一看到這雙眼,藥師劉喜財就有點無地自容,可回避顯然來不及,隻好硬撐著問了句:“你……還好麽?”
吳嫂沒回答。事實上藥師劉喜財跟拾糧往嶺上走時,她的目光就盯在後麵,這目光,是悲,是喜,是思念,是怨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和思念。可真的見了麵,她反而沒詞了。
拾糧無聲地走開,走到離水二爺很近的地方停下來,陽光灑滿的山嶺上,這一對老牛和揮鞭嗬斥著牛的老人,成了他一生中再也忘不掉的一幅山景。
牛的喘氣聲中,藥師劉喜財漲紅著臉,憋足了渾身的勁兒說:“我這趟來,是想問問你,你……能跟我走麽?”
吳嫂繃著臉,半天,她終於堅持不住了,垮了似的,嘩一下就將滿腔的淚水泄出來。
月光如水,帶著幾分清涼地灑到大地上。二道峴子的墳地裏,坐著三個人。紙火已經燃盡,該說的話也全已說盡,三個人誰也沒有離開的意思。這座墳裏,睡著他們各自的親人,興許人隻有坐在墳頭上時,那份親情,才能從血液裏流出來。陰陽相隔,活人反而被安睡著的人撕得心要裂。
58
解放的喜悅還沒品嚐夠,一場突如其來的鎮壓風暴席卷了整個青風峽。有消息說,蔣家王朝覆滅後,國民黨反動派亡我之心不死,企圖借殘餘勢力顛覆我政權。要想保住革命成果,必須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鎮壓運動。
鎮壓的對象是峽裏殘餘的反動勢力還有偽保長。
這天夜裏,拾糧剛剛給牛添完草料回到窯裏,院門就被敲響了。敲門聲先是很弱,接著便緊起來,拾糧以為是坡下出了啥事,日急慌忙跑出來,打開院門一瞧,竟是大梅。
大梅一進門,撲通就給拾糧跪下了。“拾糧,求求你,救救我家吧。”大梅的舉動嚇壞了拾糧,等問清原委,拾糧就怔呆了。
鎮壓團捆走了何大鶤和何樹槐父子,說是要鎮壓。
拾糧匆匆穿好鞋,緊忙跟上大梅往東溝走,走到半溝時,腳步忽然猶豫了。我去能幫啥忙,人都抓走了,還咋個幫?
月很淡,淡得幾乎看不出有月。大梅心裏剛升騰起點希望,又讓拾糧的猶豫給砸沒了。她抽咽著嗓子說:“算了,拾糧,我知道不該來這一趟的。”一句話,說得拾糧很羞愧很想找棵樹一頭撞死,望著大梅的身影無助地消失在暗夜裏,心裏,忽然就起了層恐怖。
這本是一個值得炫耀的年份,開春幾場透雨澆透了山裏的溝溝堖堖,加上伏天又特別熱,地氣蒸騰得能把人熏倒,若幹年不長莊稼的西溝破天荒鋪滿了綠色,秋風一掠,這滿眼的綠,就變成了西溝人臉上沉甸甸的笑。西溝人焦灼地等待著采藥的日子裏,拾糧家又添了喜事,幾年不開懷的水英英再一次嘔吐起來,她這一吐,一下就把全家人的心吐得樂開了花。
“我要當爺爺了,我要當爺爺了。”斬穴人來路逢人便說。
可是喜悅剛剛升騰了幾天,藥還沒來得及采收,溝裏人就讓鎮壓兩個字弄得熱血沸騰無心顧及莊稼了。
鎮壓會選在東溝何家祠堂。何家祠堂前麵原是一個大澇池,後來何大鶤嫌澇池水髒,夏天漚臭秋天蚊蠅亂舞,對祖宗不敬,叫人給填了。此時,平展展的場子裏黑壓壓積滿了人,東西二溝的村民全讓民兵集中起來,他們要在這裏共同聲討偽保長何大鶤。
新**第一任縣長顧九兒早早就來到台上,他是這場鬥爭的主角,他美麗可人的媳婦、祁老太爺的寶貝孫女祁玉蓉穿著幹淨素潔的一身青布衣裳,頭發梳得短短的,精神氣很足地跟在他身後。古浪縣武裝部長兼鎮壓團團長疙瘩五身著軍服,腰裏別著盒子槍,比誰都威風地站在台上。
古老的東溝沉浸在一種陌生而又新鮮的躍動中,新**給東溝帶來了很多新奇而又刺激的東西,比如溝裏現在最有身份的稱呼是同誌,誰要失口喚出一聲東家,不但聽的人會嚇得臉色發白,喚的人也會伸幾下舌頭。還有溝裏天天有背著長槍穿著軍衣的民兵來回走動,說是保衛家園,那些大戶和有錢人每每見了民兵,都要遠遠地低下頭,做出一副懺悔相。窮人們這次是真正抬起了頭,溝裏走路再也不怕誰說他窮了。
偽保長何大鶤家的院子一月前就住進了民兵,顧九兒和祁玉蓉就住在裏麵。民兵當時是衝進去抓叛徒何樹楊的,叛徒何樹楊早在馬超的周旋下,回到了東溝,自由後的他並沒亂走動,反比以前越發謹慎。何樹楊沒抓到,他的保長爹和反動哥哥倒被攆了出來,先是將就在何家祠堂裏,後來又被民兵關押。東溝村也有了自己的管理組織,媒人老五糊的侄子接管了東溝的管理大權,村裏還有幾個積極分子,整天跟在老五糊的侄子後麵,為新東溝奔波。總之,東溝變了,西溝也變了。有了新**就是不一樣。
隨著新任縣長顧九兒一聲喊,早已武裝好的民兵押著偽保長何大鶤走上台來,一同押上來的,還有東溝幾個大戶和疙瘩五他們從大鷹嘴下抓到的兩個馬家兵。這兩個馬家兵說來也真是荒唐,馬超帶著大部隊逃離時,他們在東溝一帶執行任務,沒趕上。等回到古浪,天不像了,兩個人連滾帶爬又逃回大鷹嘴。也很難想象,他們居然在大鷹嘴的山洞裏藏了一年多,兩個人起先是想做土匪的,手裏有槍還怕養不活自個?疙瘩五沒槍都能把事兒鬧大,他們還怕個啥?後來發現對土匪這個行當他們真是陌生得很,再說新政權一建立,土匪這碗飯吃起來就很難了。兩個人隻好白日裏窩著,夜裏偷偷溜出來,幹些偷雞摸狗的小事兒,惟一幹過的大事就是摸進青石嶺水二爺的大院,在廚房裏偷了半筐山藥還有一隻死羯羊,還差點讓吳嫂拿切刀把手剁了。
拾糧躲在人後頭,一個很不起眼的地兒。他怕這種場麵,更怕大梅也被捆起來,幸好,大梅沒被押到台上。爹爹來路先是擠在人堆裏,伸長了脖子往台上看,後來見民兵們將偽保長何大鶤的頭摁得很低,要他低頭認罪。秋末的毒陽正好曬在何大鶤頭上,豆大的汗珠子打脖子滾下來,有個年輕的民兵嫌何大鶤不老實,用槍把子重重砸了何大鶤一下,何大鶤撲通一聲跪下了。來路看到這兒,倒吸了一口涼氣,悄悄退了出來。正好看見東溝那個寡婦躲在祠堂北邊的大樹下抹淚兒,來路走過去,裝模作樣地跟寡婦喧起了謊兒。
批鬥會一直開到太陽落。要說,何家父子是可以不死的,新任縣長顧九兒一開始也吃不準該不該槍斃何大鶤,上頭還沒這個政策,隨便槍斃人是會犯錯誤的,顧九兒現在不跟過去,政治覺悟已相當高了。可是,這天夜裏古浪縣城發生的一起惡性事件讓何家父子別無選擇地麵對了死亡。
這天夜裏,有人放火燒了古浪縣新**的院子,縱火者不是別人,正是鎮壓中僥幸漏網的兩個大戶,他們對新**懷恨在心。其中一個大戶偏巧又跟何大鶤是親戚,他是何樹槐的舅舅。
第二天上午,縣長顧九兒便接到上級指示,要嚴懲惡霸地主,防止他們反攻倒算。上級特別提到了何大鶤父子,說他們是國民黨馬家兵的幫凶,罪不可赦。
上級同時下達了處決何大鶤父子的命令。
接到命令,顧九兒馬上召開會議,他想把聲勢搞得更大一點,這樣可以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
第三天的批鬥會開得更為熱鬧,天還沒透亮,四個女民兵便將睡在柴房的水大梅捆了起來,公公和男人挨鬥,水大梅豈能逍遙法外?東西二溝的村民再一次被集中起來,拾糧和來路是打藥地裏趕來的,一看大梅也在台上,拾糧的心嘩就黑成了一團。
縣長顧九兒講了一通話,大意是說要提高警惕,嚴防敵人反攻倒算。接著,就有東溝代表走上台,開始控訴偽保長何大鶤的血腥罪惡。有人說他幾十年裏欺壓東溝人民,騎在東溝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有人說他靠剝削起家,榨幹了東溝人的血。也有人說些雞毛蒜皮的事,比如何大鶤曾踢過他一腳,再比如當長工時因為嘴饞,偷吃了他家一個核桃,結果給扣了一天的工錢等,但很快就讓負責會場的民兵製止了。控訴得最有分量的要數老五糊的後人,他們流著眼淚,提起了幾年前馬家兵在西溝橋上演的那場災難,一下就把場子裏的群眾拉到了往事不堪回首的地步。一場子人的眼淚中,老五糊的後人說出了一個可怕的事實,當年馬家兵抓人,正是偽保長何大鶤帶著兒子何樹槐一家一家挨著指門。
“打倒偽保長,打倒何大鶤!”縣長顧九兒帶頭振臂高呼,場子裏呼喊聲響成一片。末了,又讓西溝人接著揭發,連著走上去兩個人,揭發得都不是太好,顧九兒站在台上點將了:“來路,來路,苦大仇深的來路哩?”
這天的來路哪還能走上台,場子裏響起口號聲時,他就嚇得要尿褲子了。天呀,怕是誰也不會想到,當年帶著馬家兵去抓老五糊的事,正是他偷偷幹的。因為他要當西溝農會組長,老五糊第一個跳起來反對,聯想到老五糊把他兩個娃先後嫁到了青石嶺,不管嫁好嫁壞,總是挖了他兩疙瘩心頭肉,一生氣,就帶著馬家兵去了老五糊家。當然,馬家兵是給了他銀子的,他買母牛的銀子,就是這麽掙來的。
來路上不了台,就得拾糧上。一場子人的張望中,拾糧緩緩往台上去,他的步子有些沉,有些跋不動,但,他還是一步一步地來到了台上。麵對著打小就當短工的東家,麵對著水大梅兩口子,拾糧內心翻滾。台上台下一時氣氛有些緊,顧九兒更是不敢正視拾糧,他後悔剛才一激動,點了拾糧的名,他要是忽然說出句什麽過分話,可咋個收場?他拚命跟祁玉蓉使眼色,意思是讓她控製局麵。這天的祁玉蓉精神相當集中,手一直放在盒子槍上,目光,始終盯住台下。
誰也沒想到,意外真就發生了。拾糧盯了很久,盯得台上台下都快要堅持不住了,突然俯下身子,對住汗如雨下的何大鶤:“你呀,你要是當年對青石嶺稍稍好點,我也好站出來替你說句話!”說完,騰地轉過身,就往台下走。生怕走得慢了,會被什麽拖住。就這,身後還是響來軟軟一聲:“拾糧啊,不能……”
隨後,何家父子連同兩個馬家兵被五花大綁著,押到村街上遊行,直把太陽走沒了,才被押到西溝橋上。
怎麽又是西溝橋呢?偏激的顧九兒,固執的顧九兒,你就不能選個別的地兒?這西溝橋,要是再掉下去幾個人,往後還讓人咋個走?
顧九兒顯然沒想到這層,他把最終送何家父子上路的地兒選在西溝橋,也是頗動了一番腦子的。他要拿偽保長的人頭,祭奠那些農會骨幹的冤魂。
這一天的東西二溝特別沉靜。說不清為什麽,人們的腳步全都止在了離西溝橋很遠的地兒。拾糧跟來路早早就回來了,一進屋,來路就病倒了,**聲不斷。拾糧倒是沒病,但英英橫躺在炕上,一句話不說,隻是使勁流眼淚,拾糧的心也就讓英英的淚水給漫住了。
他知道,英英是愁姐姐大梅,二姐已經不在了,大姐再有個三長兩短,她怎麽活?
據後來聽到的消息,說是何家父子挨了槍子後,身子在橋上彈了幾彈,然後,仰麵朝天落在了河裏。
怎麽會是仰麵朝天呢,老五糊他們可都是一頭栽進河裏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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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藥收得相當不容易,時不時的,就要停下來,收到後來,拾糧都有點灰心得不想收了。
這時候的拾糧,能慢慢理解水二爺了。
更為不利的是,溝裏有消息傳出,說他買牛置地是個錯,大錯,至於錯在哪,沒人說得出。但一個顯顯的變化是,西溝那些幫他收藥的人,一個個變得跟他冷了,遠了。
選擇一個秋雨綿綿的午後,拾糧將腳步送到了青石嶺。水英英一開始也要來,臨出門時,步子又怯了,她想見到爹,又怕見到爹。臨完,她跟拾糧說:“你去吧,他要是問起我來,就說我走路不方便。”說完,捂著眼睛進去了。
吳嫂孤獨地立在院門口,立在雨中,像是在等一個永遠也等不到的人,看見拾糧,有氣無力地說了聲:“來了啊。”就又把目光伸向草灘深處。
水二爺已老得不成樣子了,尤其聽到親家何大鶤和女婿何樹槐吃了槍子後,兩眼,就跟瞎了般,再也看不出一點兒神。
“爹——”拾糧叫了一聲。這一聲他叫得多少有些艱難,他沒想到,水二爺會老得這麽快。上次跟喜財叔來時,都沒覺得他老,這才多長工夫,他就老得沒樣子了。
水二爺沒動彈。拾糧連喊幾聲,他都沒動彈。拾糧心想,他的耳朵可能不對了,正愁著,吳嫂走了進來,衝他說:“想說啥話,對著他耳朵說,遠了他聽不見,耳朵聾了呢。”
“你才聾了呢!”水二爺意想不到地罵出了一句。
“爹——”拾糧興奮地湊過身子,跟水二爺貼得很近。這一刻,拾糧多麽想撲上去,撲到水二爺懷裏。
“滾回你的西溝去!”
拾糧一肚子的話讓水二爺罵了回去,滾燙的心也讓水二爺罵冰涼了。
水二爺原又閉了眼,又跟死了般,半天沒了聲音。拾糧幹吭了一陣,知道吭下去也是閑的,鬱鬱地走出來,跟吳嫂進了她的屋。
吳嫂一時也不知該說啥,半天,老話重提地問:“娃們呢,好著哩吧?”
“好著哩。”
“你爹哩,好著哩吧?”
“好著哩。”
“狗狗,還那樣兒?”
“還那樣兒。”
“英英呢,她咋沒來?”
“她……來不了。”
然後就沒了話。外麵的雨淅淅瀝瀝,下得人心裏長草。秋霧慢慢打嶺上浮下來,罩住了院子。
“他們,來過院裏了。”良久,吳嫂又說。
“誰?”拾糧陡然一驚。
“鎮壓團的,顧九兒沒來,打發別人來了。”
“咋個說?”
“啥也沒說,來了四下轉轉,又到嶺上看了看,走了。”
這就怪了。拾糧心裏犯了惑,他早就料到他們要到嶺上來,但心裏又存著僥幸,這下,不敢僥幸了。
“他呢,他咋說?”
這個“他”,是私底下喧謊時他跟吳嫂對水二爺的稱呼。多少年來,都這樣,習慣了。
“除了罵人,還能咋說?他這脾氣,你又不是不知。”
“現在怕不是罵人的時候。”拾糧開始擔心。
“我也這麽勸哩,可壓根聽不進去,不勸還好,一勸,提誰罵誰,好像滿世界的人都惹了他。”
“一輩子了,改不掉。江山能移,本性難改。”拾糧說。
“可光罵能頂啥用,我是怕……”
“怕也不頂用。”拾糧忽然站起身,麵朝著窗戶說:“該來的遲早得來,該死的,誰也救不下。”
就這一句話,吳嫂猛然覺得,拾糧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這夜,拾糧沒回西溝,就睡在了水家大院,還跟水二爺睡在了一個炕上。令吳嫂一夜想不通的是,水二爺居然沒發出慣常的吼聲,沒攆走拾糧。第二天拾糧要走時,吳嫂戰戰兢兢地問:“昨黑,喧了啥?”
“啥也沒喧!”
回到西溝,拾糧跟英英說:“我想搬到嶺上去住。”水英英低著頭,一言不發地扶著日漸笨重的身子走出院外,衝著青石嶺的方向默默出神。
把院子裏零亂的東西收拾好後,拾糧將英英扶進來安頓好,轉身來到狗狗院裏。同樣的話他又跟狗狗說了一遍,狗狗聽了,恨恨地道:“要搬你搬,少跟我說這些!”
“不說就不說,我是問,娃們呢?”拾糧驀地上了氣。
“誰的娃,你的,還是她的?”狗狗顯然也上了火,說出的話就跟槍子一樣。正好小伍子的老二喚作牛牛的跑來跟她要吃的,她一把打開:“找你親媽要去!”一句話嚇得牛牛哇一聲哭了起來。拾糧一把抱過牛牛:“看你這人,衝娃使啥脾氣哩?”
“我就這脾氣,嫌了你去呀,她脾氣好,你去呀!”
拾糧抱起牛牛就走。到了自個院裏,感覺比剛才進來時還冷清,走進廚房看了看,滅爐子上頂個破鍋,一看就是水開了沒人管,把火溢滅了。爹定是又到二嬸家蹭飯去了,蹭了一輩子,還沒蹭便宜。拾糧氣恨恨跑到坡上,剛要罵句難聽的,就見溝裏突然多出幾個影子,細一看,是鎮壓團的,好像在追啥人。
拾糧把話咽在了肚裏,想想,爹也是不容易,能蹭就蹭吧。要是真能給他蹭來個媽,也算是件幸事。
響聲是半夜裏發出的。來路啥時來的,拾糧不知道,黑飯吃過他就倒炕上睡著了。稀裏糊塗,就給睡到了大半夜。忽地醒來,就聽院裏一片響,很細,很艱難。他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好像有人。拾糧一個蹦子打炕上跳下,就往院裏來。朦朧的夜色下,果然有個黑影兒在動。拾糧定睛一看,媽呀,有人倒在他家院裏。
等攙進窯裏,拾糧傻眼了。他怎麽也沒想到,東溝何家二公子何樹楊會在這個拉滿霧的夜裏爬進他家!
來路率先奔了進來,一眼望見了何樹楊。“你……你……你咋來了?”
緊跟著,英英挺著大肚子也來了,看清是何樹楊,怔在了那裏。
“叔,救我……”
何樹楊的聲音很弱。血從他臉上,身上流下來,紅在了來路家的窯裏。來路指住何樹楊:“你給我走,走啊!”
水英英一把將來路搡出去,跟拾糧說:“還傻站著做啥,快救人啊。”
何樹楊認出了水英英,腦袋一歪,昏了過去。
拾糧僵著,從看清何樹楊那一瞬,他就僵到了現在,來路和水英英都沒喊醒他。
“還愣著做啥,快救人啊,難道你還嫌死的人少麽?”水英英又喊了一聲。
拾糧仍舊沒動。水英英的喊聲一點沒影響到他,他像是陷在艱難中。半天,他忽地掉轉身,去另間窯裏拿東西。來路一看他真要救人,急了,撲過去攔住他:“使不得啊,娃,他是啥人你不曉得?快攆他走,快攆他走啊——”
“他就是啥人也得救!”水英英惡惡地頂撞了一句來路,頂得來路沒了話。
拾糧輕輕推開爹,這個時候他已沒了選擇,除了救人,他沒選擇。一個人倒在他家的窯裏,他能不救?
拾糧拿著棉花沾著草藥水給何樹楊擦洗身子的時候,來路出出進進,沒頭蒼蠅般在院裏亂轉。罩滿厚霧的夜色沒法裹住他的驚慌,他被自己給搞慌了,徹底慌了。他甚至考慮著要不要馬上趕到東溝,找疙瘩五他們報信。但兒子拾糧的堅定和沉默卻又像一把手,狠勁兒地把他往回裏拽,他難得快要愁死了,咋個辦,咋個辦麽?
就在這時候,水英英說話了:“你也不用那麽怕,出了事,我擔著,我擔不住,還有拾糧,就算吃槍子,也輪不到你頭上。”
來路的老臉讓兒媳婦說紅了,紅得沒法再紅。
“你看你,說啥話麽,我哪是怕,我是急,真是急哩。”說著,又下意識地轉起磨磨來。
水英英扔下公公,去廚房熬粥了。
何樹楊傷得並不是特別重,按拾糧的判斷,身上的傷都是荊棘刮的,也有石塊蹭破的,最重的傷在腿上。他一定是慌不擇路,打石崖上摔下來,折斷了腿。再者,他有好些日子沒吃五穀了,身體虛弱無力。
洗完了腿,開始上藥時,水英英端著粥進來了,拾糧接過碗,感激地看了眼英英,小心翼翼抱起何樹楊:“你來喂他,他自己吃不下。”水英英沒多說話,一口一口給何樹楊喂起了粥。
這夜,對西溝這一家人來說,真是個難以言說的夜晚。拾糧專心致誌給何樹楊療傷時,來路也慢慢平靜了自己,覺得事情興許沒他想得那麽可怕。天蒙蒙亮時,何樹楊打昏迷中醒過神來。可憐的何樹楊,他在斷魂穀藏了半月,那種日子真是過怕了,過急了,再也不想過了。他撲通一聲給來路一家跪下:“救救我吧,我真的沒地方去了。”
拾糧堅決地拒絕,水英英也搖頭:“傷是給你醫好了,這院,你不能留,你還是走吧。”
來路一看兒子跟媳婦鐵了心,態度也蠻橫起來,硬是將何樹楊連拉帶推弄出了院門。晨光泄下來,映得院子一片昏白,來路剛想喘口氣,猛就看見院裏的血。天呀,這害人鬼,把血灑在院裏,不是成心害我麽?他提上鐵鍁就要鏟,拾糧走出來,厲聲製止了他。
“不鏟掉,讓鎮壓隊的人找來,咋個說?”
“咋個也不用說!”
疙瘩五他們是一個多時辰後撲進拾糧家的,窯裏靜靜的,折騰了一夜,這陣反倒全睡熟了。一看院裏窯裏的血,疙瘩五啥也明白了,窯裏甚至還擺著給何樹楊治傷時用過的東西。他略一思忖,對手下說:“順著血跡追,看他能逃到哪!”
疙瘩五他們是在斷魂穀折騰了一夜,昨夜天黑時分,他們將何樹楊追到了一座懸崖上,走投無路的何樹楊蹭地一下就給跳了下去。疙瘩五心想他定是摔在了懸崖下,結果沒想到他跳在了一棵樹上,等疙瘩五他們跑到崖下時,他又從另一個方向跑出了斷魂穀。
正午時分,西溝傳來消息,叛徒何樹楊被捕了。他逃進拾糧曾給西路軍治傷的那座破窯裏,害得疙瘩五他們又天上地下的找尋了一上午,最後才在那座破窯裏抓到了他。
鎮壓大會是在半月後召開的,溝裏聚滿了人,稱得上人山人海。人們驚訝於叛徒何樹楊能在山裏藏一年多,更想看看鎮壓團怎麽鎮壓這個叛徒,所以不用發動,全給趕來了。
來路一大早就趕到東溝,這次他鎮定多了,一點不在乎怕誰。這半月他想了許多事,甚至把一些壓根不該想起的事也給想了起來,他終於明白一個道理,必須看著何樹楊死,隻有何樹楊死了,他的心才能穩穩當當落下來。
縣長顧九兒照舊坐在台上,身邊依然站著楚楚動人的祁玉蓉。不過,跟上次鎮壓何大鶤比起來,顧九兒顯然缺少了一些東西,他的臉有些暗淡,甚至帶有幾分憔悴。眼神也沒以前堅定,飄飄忽忽的,老是走神兒。說話的口氣就更少了某種底氣,聽上去不像個革命**的縣長。像什麽呢,溝裏人一時想不出,也沒必要細想。反正他們的熱情全集中在叛徒何樹楊身上,這個死了爹又死了哥的何家二公子,這陣子可真叫個狼狽。人瘦成個骨架子不說,頭發長得比溝裏的冰草還長,猛一看,就像個野人,但又沒一點野勁。人咋能混到這份上呢,想不通,真正想不通。幾年前,他可是東溝最有出息的闊少爺啊。
想不通的豈止溝裏人,何樹楊自個,也是刨根問底,將自己從頭到尾想了若幹遍,臨終,還是沒想通,自個咋就走到了這一步?
思來想去,何樹楊終於明白,叛徒這碗飯,真不是人吃的。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一次,他寧可當時就掉腦袋,也不會幹這等害人不利己而且讓人秋後算賬逼著四處逃命的日子。
他怎麽就做了叛徒呢?夢,真是夢。人被一個噩夢纏著,活比死更難受啊。何樹楊隻求顧九兒能痛快地了結掉他。
“了結掉吧,我真是罪受夠了,再也不想受了。”
呯!
這一天的顧九兒果然很痛快,一點也沒耽誤時間,還沒等溝裏人看足熱鬧,槍就響了。
斬穴人來路的心嘩地落到了腔子裏。
水大梅死在了何家祠堂的柴房裏,上吊死的。
公公何大鶤和男人何樹槐被鎮壓後,水大梅被鎮壓團關在何家祠堂,一道關起來的,還有溝裏其他幾家大戶的女眷。白日裏她們在民兵的看押下下地幹活,夜晚,還要從事一項很特殊的勞動,給民兵做鞋。縣長顧九兒說這叫勞動改造,讓這些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剝削分子和反動家屬嚐嚐勞動的滋味。
這滋味是很不好嚐的。
活了四十歲,水家大女兒水大梅哪怕過勞動啊,勞動是啥,勞動就是不讓自個閑著,把身上的力氣往莊田地裏撒。這活水大梅能不會?從娘家到婆家,她的日子,就是一個汗珠接一個汗珠灑過來的。水大梅受不了的是那目光,還有那話。
西溝橋那兩聲槍響算是徹底打爛了水大梅的日子,隨著公公和男人相繼樹葉般垂落到姊妹河裏,水大梅的心,也讓姊妹河卷走了。卷得還很幹淨,很徹底。真的,她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身子飄忽忽的,就跟公公跟男人死去時的姿勢一樣,蕩在空中。不論在莊田地還是在夜晚的油燈下,她都看不到自個,她飄著,樹葉一樣,讓風吹來吹去,就是落不下來。這份感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其實她早已沒了感覺。
偶爾地,她也會想起一些曾經的事,比如嫁到東溝的那個夜晚,紅蠟燭跳躍著,跳得世界一片通紅。比如她跟何樹槐的一些日子,不算溫馨,但實在。還有公公這一生裏丟給她的幾個令她無法猜透的謎,比如他為啥要突然間當保長,還當得很賣力。但這隻是一閃兒的事,她不會讓它們持續很久,持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也很無聊,這兩樣東西水大梅現在都不需要,她需要的,就是暫且先把自個麻木住,不讓自個對已經發生的事有知覺,這是她活下去的惟一方法。
偏是,有人要不時地提醒她,讓她的麻木成為一種妄想。
那些是跟她一道接受改造的大戶家的女人。
“都是你家那個老狗害的呀,若不是他,我們能這樣?”莊田地裏,幹活的女人們會突然停下手中的活,把不滿扔過來。這話興許是實話,當時,公公何大鶤的確是挑了頭,把大戶們引到了另一個方向,一個跟馬家兵的期望完全一致的方向。可這能怪得了公公?水大梅想不通,世上有些事兒,是怪不得人的。
“他要不硬逼著,我們家男人才不願往橋頭上坐呢。”這也是實話,老五糊他們挨槍那天,的確是公公逼著大戶們一道坐橋上的,可逼公公的又是誰?
水大梅原本不想,不想又由不得她,於是隻好想,這一想,就又想出許多事兒。
根源還在何樹楊,若要不是他,這個家,不會這樣的。可樹楊又是因了誰?公公活著時曾罵過她,說是她害了樹楊。“都是你嬌慣的,看看,看看啊,這就是你疼愛的下場!”
她是疼過樹楊,很疼,那份疼裏,有太多牛舐犢的成份,更有一顆女人的向上之心。仇家不是出了仇家遠麽,她何家咋就不能出個何樹楊呢?
姊妹原是如此,在娘家是一條藤上的苦瓜,到了婆家,又是各自撲著翅膀護著別人家的雞,時不時的,還要互相啄一下。這護和啄裏,便是女人一生全部的幸福和苦難。
可這一切,全讓何樹楊毀了。隨著那兩聲槍響,水大梅的幸福和苦難,就全灰飛煙滅了。那麽,她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她把納鞋用的細麻繩搓起來,搓得極其認真,就像在娘家時給自己做一件嫁衣,就像花上半月工夫給何樹楊做一雙去涼州師範念書穿的鞋。麻繩在她手裏發出細細的光,真是光,她能看見。那光兒一閃一閃的,就閃成她這一生。最後,光兒滅了,手裏的麻繩也搓成了,那細細的麻繩兒最後結成一根能承擔得起自己的繩子,她走進柴房,閉上眼,然後便看見滾滾的姊妹河朝她奔騰而來……
冬去春來,青石嶺再次歸入平靜。
農人們最終還是得把腳步送到莊稼地裏,包括疙瘩五帶的那些民兵,也在聞到春的氣息後開始謀算著套牛下地了。啥都能荒得,獨獨莊田地荒不得。啥都能錯得,獨獨節氣錯不得。拾糧套上牛往地裏走時,溝裏晃晃悠悠閃出一匹馬,等走近,才發現馬上騎的是孔傑璽。
孔傑璽老了。這才多長時間不見,他就老得差點讓人認不出。細一問,孔傑璽也經曆了一場磨難。
他的磨難來自於說不清。新政權建立後,上上下下開始了一場肅清。孔傑璽這樣的,當屬重點肅清對象。他被關了起來,差點還被草率地鎮壓掉。審問他的居然是顧九兒。孔傑璽參加共產黨,顧九兒當然不知道,孔傑璽也沒把真實身份暴露給顧九兒。沒有上級的允許,誰也無權暴露自己。麻煩就出在這兒。當初發展孔傑璽參加革命組織的,是黑三,孔傑璽隻對黑三負責。黑三遇難後,駱駝曲曲折折,才算找到了孔傑璽,此後孔傑璽便對駱駝負責。不幸的是駱駝沒等到革命勝利的這一天,馬家兵臨逃跑時,強迫馬幫為他們往青海運東西,駱駝采取迂回戰術,想拖住馬家兵,結果讓馬超識破了,狗急跳牆的馬超為了控製整個馬幫,將駱駝同誌殘忍殺害。這個為涼州解放事業做出艱苦卓絕努力的同誌就這樣走了,還帶走了很多秘密。好在孔傑璽手上有很多重要文件,這些文件在關鍵時候起了作用。上級根據孔傑璽提供的名單,一個個找到交通員,最終才摘掉了他頭上偽縣長的帽子。
孔傑璽這趟來,不是跟拾糧敘這些,他是專程為藥而來。
“跟我回青石嶺,那兒才是一個藥師應該去的地方。”拾糧起初猶豫著,不敢貿然答應。孔傑璽這才掏出一份文件:“看看,這是成立青石嶺藥場的重要批文,我現在不再是縣長,也不再是維持會長,是青石嶺藥場場長。”
拾糧終究還是抵擋不住孔傑璽描繪的那一幅藍圖的誘惑,第二天,揣著一顆不安的心走進這座藏滿了傷心和秘密的日漸敗落的院子。也和該不順頭,一直處在昏癲狀態的水二爺一聽到孔傑璽的聲音,當下竟給醒了過來,醒得還很清楚。“你個害人鬼,還有臉上我的門?!”他罵。孔傑璽嘿嘿笑笑,經曆了那麽多事兒,孔傑璽再也不把罵當個罵了,他笑著說:“我還沒害夠你哩,這不,又害來了。”
水二爺沒罵滾,不過他的目光恨恨瞪住了拾糧:“你來做啥?”
拾糧垂下了頭。
孔傑璽趕忙打圓場,將水二爺連哄帶勸推進了屋。
氣氛一開始很好,一聽孔傑璽是專門跑來種藥的,水二爺立馬嚷著讓吳嫂宰羊。吳嫂磨蹭著不去,水二爺怒了臉,提起刀要自個宰,任憑孔傑璽怎麽攔,他還是很固執地將刀捅進了羊脖子。等扒了羊皮,孔傑璽說出成立青石嶺藥場、他當場長這句時,水二爺手裏的刀猛地靜住了。
“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孔傑璽又笑著說了一遍。
“我的青石嶺,你來當場長?”
“看看,又來了是不?哪能說是你的青石嶺,現在是人民當家做主,是人民的青石嶺。”
“放屁!”
羊自然沒吃成,黑裏睡覺孔傑璽試圖再次做工作時,水二爺就忍無可忍地吼出了那個字:“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