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破芯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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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安覺得自從進了鄒家門,給老爺做長隨開始,就好運連連。
    先是移栽銀杏樹的時候得了老爺賞識,成了鄒家管事,手下有十來號人都要看自己的臉色。等太太那日攆了人出去以後,他又存了私心,把他婆娘從鄉下叫了來補上缺,得了個活少錢多的營生。自己女兒又討得太太歡心,成了繼周姨娘後,太太跟前第一個得力的丫鬟,每月的月錢跟自己得的都差不多,還不算主子們平日賞她的各色物件兒。聽女兒說,太太最近露出口風,要把他兒子派去太太娘家莊子上管事。從此一家子人都不必回鄉下曬日頭了,每每念及此處,林安都覺得他這四十多年的苦日子總算到頭了,整日裏紅光滿麵的。
    這日午間,林安隨自家老爺到寧王府上赴宴,隻遠遠瞧見外頭那座獸頭大門,就知道林安這種身份的是沒資格進去的,隻在王府專給賓客的隨從準備的門房裏候著。
    林安已來過幾次,和門房裏的下人們熟得很,正坐在最末,和他們還有其他府上一樣隨主子赴宴的隨從們插科打諢,爭得是麵紅耳赤,唾沫四濺。時值八月,最是酷暑難耐的時候,十幾個人在裏麵顧不得其他,袒胸露乳地拿著衣擺擦汗扇風。
    “鄒孔目家的在哪?快過來!”
    忽見幾個內侍打扮的人咋咋呼呼地跑來,有幾人還抬著一大金器,到了門房,小心地輕放在地上,唯恐磕著碰著。
    房裏眾人唬得趕緊胡亂理好衣服出來,就請他們進屋,又是撣座椅上的果殼,又是要倒茶的,好不忙活。
    為首的內侍擺擺手,言道:“可沒那閑功夫喝茶了,鄒孔目家的呢?”
    幾個下人忙讓開身,林安嚇得麵色如土,哆嗦著上前,不知道是什麽事,反正肯定和自家老爺有關!
    可別是老爺在裏麵喝醉了酒,衝撞了貴人,這夥人要拿我開涮可如何是好?
    不管林安是什麽心思,隻見那內侍笑道:“你就是林管事吧?你家老爺得了王爺賞的一箱冰鑒,說是給你家有孕的太太消暑用,要你帶咱們趕緊去鄒家,不然這冰要是化了,咱們幾個可吃不了兜著走!”
    林安這才鬆了一口氣,滿心歡喜地和內侍出了角門,又吩咐了在外頭等候老爺回府的轎夫莫要總想著避暑偷懶。
    幾人方火急火燎地上了王府的馬車,往鄒家一路絕塵而去,路上行人雖多,馬車卻絲毫沒有慢行的意思。林安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坐馬車,心裏直突突,打起車簾,眼瞅著路上行人一個個像見著什麽洪水猛獸般爭相避讓,覺著自己難得的借王府耍了次大威風。
    又見車內也沒有戲文裏說的那般奢華,想來隻是寧王府裏專給下人用的普通馬車,可這車裏怎麽這般涼快?不免好奇,言道:“這位公公,小的真是三生有幸,竟能坐上王府的馬車。要說王府裏真真是什麽器件兒都是上品,就是這馬車也金貴,外頭看著平常,裏麵竟是涼嗖嗖的!”
    為首的內侍沒說話,隻是抿嘴笑,邊上一個看著還年輕的小太監嘴巴快,輕扣著放在馬車上的大金器,嗤笑道:“喏!瞧瞧這個,這個是冰鑒,裏頭可都是冰呐!要不然車裏怎麽能這麽涼快!”
    林安忙止嘴,恐再說錯了話,惹得他們笑話,沒得讓人看輕了。心下卻是打鼓,眼睛像銅鈴一樣盯著那冰鑒。
    這大暑天的,他們王府上是從哪弄來的冰啊?
    不到兩炷香,馬車就到了鄒家門前,林安忙跳下馬車,言道:“不敢勞動幾位,小的找人來。”
    隨即招呼看門的小廝留幾位公公喝杯涼茶再走,又叫來三個婆子,還有一個他自家的婆娘,一共四人,各提了冰鑒上的圓把手,就往二門裏送去。
    車上內侍見此,也懶得下馬車喝茶,就命車夫趁著車裏涼氣未散,趕緊走了。
    “哎呦,這是什麽阿物兒,怎麽這手裏冰冰涼涼的?”
    見自家婆娘滿臉稀罕的樣子,又是當著外人的麵,不禁起了炫耀之意,聲量也拔高了起來,自得道:“這可是王府裏出來的器件兒,金貴著呢!裏頭有大冰碴子,能摸上一摸都是你幾世休來的福分!”
    林安一張嘴,直把四個沒見識的婆子哄得雲裏霧裏,慌得連忙緊了緊雙手,就怕把它磕著了。
    我也聽見了,難免好奇。這又不是冬天,哪裏來的冰?
    林安一行人到了正房外,隻婆子抬著冰鑒進了屋。彼時,鶯兒正打著扇子給康夫人扇風,自己的發絲粘在額頭,也沒功夫理一理。
    康夫人歪在炕上跟周姨娘說著梯己話,周姨娘手裏頭做著嬰孩穿的小衣,見婆子抬著四四方方的大金器進來,問起是怎麽回事?
    我也細細聽著,隻見林安側身站在屋外回話,笑道:“回太太、姨太太,這個叫‘冰鑒’,裏頭有冰,最是涼爽不過的,是寧王殿下賞給老爺的,讓小的拿了來給太太消暑用的。”
    寧王?原來是那“破相王爺”啊。
    我記得書生提起過,他是皇帝的兒子,按年紀排是老三。幼時曾在玩鬧間被後來的太子無意間弄傷了臉,因傷口太深,任憑禦醫用了多少藥,都沒法子抹去臉上的疤痕。自那時起,就終日懶散,最近幾年,越發深居簡出起來。
    雖然“皇帝”、“太子”是什麽人,我是花了不少精力才弄明白的,但“破相王爺”的稱呼我是一遍就懂了。
    屋裏眾人聽了林安的話,自是歡喜,當然最歡喜的應該是打了半日扇子的鶯兒。康夫人又問:“可知道老爺何時回來?”
    林安笑道:“若跟平常,隻再過一兩個時辰也就回來了。太太放寬心,小的已經吩咐抬轎的賴三他們了,不打緊的。”
    隻是今天卻不同以往,寧王竟是留住書生用了晚飯方回。
    書生回來的時候已是戌時三刻,他也沒和人說多少話,讓康夫人和周姨娘先行安歇,隻拿了壺酒,不許別人過來,自己坐在銀杏下的石凳子上,時而摸兩下我的樹皮,一口一口的灌著酒……
    書生今日的反常我看在眼裏,知道他心裏有事,就靜靜地等著他開口。
    “樹兄啊樹兄,別看你渾身凹凸、粗糙不堪,但我知道你內裏的樹芯定是平整、滑亮的。如今我才知道,寧王殿下與你是一樣的——相破芯不破。你道我為何知道?”
    書生抬頭望著那輪彎月,眼神迷離,似有無限思緒。
    “今日酒宴飲至興起,場上早已少有清醒之人,這時又行起射覆酒令。我的謎底啊就是個‘水’字,說了一個謎麵——‘秋’。不成想殿下射了一個‘池’字,還指著亭外的小池子,說:‘我這池子雖淺,卻也有淺的妙處!’他一說完,這酒就變味了!”
    “嗬嗬,‘時人莫小池中水,淺處無妨有臥龍。’”
    書生又坐下添了一盞酒,呷了兩口,從懷裏掏出一張小紙摩挲了半日,攤開來,是個“拏”字,他目光炯炯地盯著手心,呢喃著道:“寧王又命人傳下紙筆,說:‘本王來覆,諸位就把所射之物也寫於紙上,隻本王一人看了便罷,一會兒再同飲一杯。如此,便是猜錯了,也沒人知道,就不會惹來笑話了。’他給眾人都分別寫了覆,傳了下去,到我就是這‘拏’字。我一看就猜著了,是個‘雲’,‘少年心事當拏雲,誰念幽寒坐嗚呃。’”
    “樹兄可知我射了個什麽?哈哈哈!”書生酒意上來,癲狂著直指長空,隻聽一聲怒號,“‘黑’!”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大丈夫,當有大誌向!”
    書生的聲音慷腔有力,好像把胸腔裏的氣一股腦全都吐了出來,又野蠻地折了我一小節樹枝,在院中舞動,狂態盡顯,不複從前那樣文質彬彬。這一刻的書生顯得陌生,顯得桀驁!
    樹枝被書生折下的時候,很疼,但我明顯得感覺到書生流露出的那一絲滿足。這種滿足在書生得知康夫人有孕的時候,我也曾察覺到過。
    亂舞了一會兒,書生丟了樹枝,踉踉蹌蹌地往巧兒住的後罩房去了,望著書生似當風之鶴,又如出水之龜般的背影,我心下沉思。
    不,不對!這兩種滿足是不一樣的!
    可不一樣在哪裏?我不知道。
    不知道又如何呢?我隻知道那些讓書生感到滿足的事,我都是願意看到的,就算他變得再癲狂也依舊是那個給我係上布條的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