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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貞下起元!
    何在帶眾人來的地方,是一間非常淩亂的起居室。
    髒兮兮的牆壁上掛著漿洗發灰的橫帆一角。橫帆用料非常的厚實,雖然是塊殘片,也能看的出來它必定曆經過盈千累萬的風浪。
    一張厚實的木桌放置在大廳中央,四周淩亂的堆著幾把造型迥異的座椅。看上去就像從垃圾堆裏撿回幾塊廢木料,然後隨手拚湊成的。木桌上堆砌著幾份皮革製的航海圖,用各種顏色塗抹的花花綠綠。一個陳舊的羅盤被扔在航海圖旁邊,任何人看到,都會質疑它是否還能準確工作。隨時能致人死命的匕首和燧發槍被胡亂丟在桌角,好像隨時可以使用,又好像一堆被廢棄的垃圾。木製地板早就被磨得慘不忍睹,幾條深深的刀痕,讓你絲毫不懷疑這裏曾發生過慘烈的械鬥。東一塊西一塊顏色不一的汙漬,讓你無法分清它們究竟是來源於酒精還是血跡。
    兩個碩大無比的橡木酒桶豎立在牆角,木塞上留下的酒漬證明它們不是用來裝飾的。房間裏到處散落著劣質酒瓶。大部分都已經空了,有些已經成了昆蟲們的臨時居所。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古樸的木製衣架,衣架上掛著一頂肮髒的船長帽,和一件被海風侵蝕過份的寬大的外套。
    兩根海藍色的木柱左右立在房間兩側,中間胡亂的掛著一個海邊隨處可見的吊床。
    屋子的主人此刻正把自己攤在吊床上酣睡。這是個形貌落拓的醉漢,高大的身材導致他的手腳基本都掛在吊床以外,正隨著鼾聲有節奏的晃動。醉漢紮著一條藏藍色的頭巾,已經被洗的泛白。滿頭淩亂的長發因為長期不清洗,已經形同麻花。脖子上和手上帶滿了廉價而粗野的配飾,多數離不開骷髏圖案。對襟的白色短衣敞著懷,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和肌肉上橫七豎八的傷疤。疤痕的數量已經超過了他的紋身,以至於很多紋身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圖形。從五官上看,醉漢應該是個白人,但是由於長期遭到海洋性氣候的侵蝕,皮膚已經被曬得發紅。
    房門根本沒鎖,何在等人進來也絲毫沒有影響主人休息。何在徑直走到吊床邊,一腳把醉漢踹下了他溫暖的床鋪。醉漢從地上迷迷糊糊的站起來,發現來人是何在,於是絲毫不以為意的從地上撿起個半空的酒瓶。他咬掉木塞,灌了一口,馬馬虎虎掃了一眼眾人“bereunatazzadi(喝一杯)?”
    何在接過醉漢遞過來的酒瓶,仰脖子灌了一大口“他們聽不懂意大利語。”
    醉漢幾乎沒看他的客人“你們好。”
    眾人麵麵相覷,實在搞不清何在這是要幹什麽。所幸何在這會兒也沒打算賣關子,他隨手拖了張椅子坐下“我來介紹,這是jes,最早的黃金城移民之一。他是個海盜。”
    苗小小努力從一地破爛中找到個落腳點,她用腳撥開一條正試圖往空瓶裏蠕動的章魚“何叔,你最好能趕快把要說的一次性說完!這個房間就像個沉船!”
    jes露出個滿意的笑容,他顯然很喜歡苗小小的評價。這個古老的海盜踢開地上堆砌的雜物和空酒瓶,為他的客人們騰出一塊可以容身的空間。然後表情厭惡的把抓在自己腳上的章魚揪下來,扔進身邊的橡木酒桶裏。
    “jes每隔幾個月都在策劃新的出逃計劃。至今已經有……多少次了?一千次?”何在扭頭看向他的海盜朋友。
    “兩千一百零六次。”jes得意的笑著,露出一口黑乎乎的牙齒。
    何在看著自己的隊員們,他很滿意自己此刻看到的表情“正如你們所見。jes自從進入黃金城以後,就開始想辦法出去。他努力了九百多年,現在還像條鹹魚似的窩在沉船裏。”
    王老師不禁皺了皺眉,洪四爺咽了口吐沫。
    何在站起身,給自己找了個杯子,一邊倒酒一邊繼續散布失望“這個瘋子,最近一次出逃計劃是穿過森林。他獨自一個人在森林裏走了七十六天,然後遍體鱗傷的掙紮回來。我在樹上發現他的時候,還以為是豹子拖上去的儲備糧食。”
    “誰也不知道熊會長的這麽快,我上次見到它的時候,差點把它作為食物儲備。這一次,它成功的報仇了……”jes給眾人展示自己胸腹的一道傷口。從左肩一直延伸到小腹,至今還縫合著粗線。從拙劣的針法上看,很可能是他自己的作品。
    “我爬了三百二十一次雪山,有二百四十九次因為缺氧昏迷,然後被雪埋了。據說是雪人把我送回來的,因為它們不喜歡我的味道。”jes述說自己光輝事跡的時候,顯得很愉快。他喝了口劣質朗姆酒,邊說邊從每個人眼前晃過“草原上有狼和豹子,實際上我更願意碰見獅子,因為它們爬樹比豹子慢,而且沒有狼群那麽多。啊!戈壁上倒是什麽都沒有!但是也沒有水和食物,如果不是好心的野駱駝帶我回來,我現在已經是一具標本了。我給了它很多海帶作為報答,但是它好像並不喜歡。”
    苗小小咧著嘴“你不是海盜嗎?為什麽不往大海裏走?”
    jes揚起眉毛,似乎終於等來了他期待的問題“親愛的小姐!你終於引出我喜歡的話題了!”他走近苗小小,奪過她手上的酒瓶“你成年了?”
    苗小小撇嘴“要你管!”
    jes晃了晃自己剛搶來的酒瓶,發現幾乎是空的。他把空瓶塞回苗小小手上,繼續自己的演說“原來港口的船比現在多三倍,你知道它們都去哪兒了嗎?”
    苗小小皺著眉搖頭。
    “海底。都是我幹的。最遠的一次,我把船開出了一千三百海裏。結果是使者親衛隊發現了我,我坐著他們運送物資的船回到家。那次我才知道,在餓極了的時候,生肉配洋蔥的味道也很不錯,餐後可以再來一根胡蘿卜。”jes撿了個空瓶,訕笑著拔掉橡木酒桶上的木塞,一隻章魚的觸角伸了出來。他厭惡的把木塞又壓了回去。
    眾人看著這個滿身疤痕的老海盜,沉默。
    洪四爺第一個按耐不住“老何啊。你帶額們來,就是讓這個瘋子告訴額們,不要想著離開了是吧?”
    何在不置可否的一笑“您這麽想嗎?”
    “何在啊。我相信啊,你應該不是這個意思。是吧?”王老師的聲音聽起來並沒有自信。
    d4一如既往的沉默,但從糾結的眉頭上看來,他顯然也不甘心留在黃金城裏變成古董。car看了一眼何在,後者正背靠著木桌往嘴裏灌朗姆酒。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和jes看起來就像是一條船上的難友。理論上,何在在哪兒,她就願意待在哪兒。但是現在的何在看起來已經不像是來到黃金城之前的那個何在了。
    “何叔!不許再欺三瞞四了!再賣關子我回去就把你的小說燒了!”苗小小撲到何在身上勒他的脖子。
    何在苦笑“就你這丫頭瞞不過。”他把苗小小從背上扯下來,看了看jes“耶穌,你下次的出逃計劃定在什麽時候來著?”
    jes瞪著眼“不是說好了下次的計劃你來製定嗎?”
    “你個瓜皮死老何!嚇額一跳!額還以為你住上癮來了呢!”洪四爺叫起來。
    “怎麽可能嘛!何叔那個腦子,恨不得飛到銀河係外去!一點小小的物質生活就能腐化他了?我才不信呢!”苗小小顯得自信滿滿。
    何在苦笑“我畢竟還算是iur的首席顧問,這個黃金城對我來說,的確是個難得一見的研究對象。”
    王老師終於笑了“那你還賣關子!罰你啊,今天晚上在宴會上自飲三杯!”
    “王老師,那正中了他的下懷!罰他今天晚上不能喝酒才對。”car笑道。
    “他不喝,看我喝。”d4少有的展示了自己貧乏的幽默細胞。
    何在看著一屋子放鬆下來的隊員,正色“這座黃金城,乍看之下非常的美妙。說不吸引人,那是自欺欺人。這裏基本已經算是馬克思他老人家理想中的終極社會了。就是他老人家親臨,也未見得舍得離開。所以,我必須要確定團隊裏的每一個人都切實的作出決定。萬一誰勉為其難,那咱們做再多的工夫也是白費。大家都是聰明人,兩個月的時間,相信對自己的去留都已經有答案了。”
    何在說完,逐個凝視著自己周圍的隊員,然後繼續說道“我和四爺不一樣,看人還是有準頭的。”
    “瓜皮!”
    “從諸位的眼神裏,我能看到對自由和未知領域的渴望。深思長計,不被眼前安逸舒適的障眼法所擊倒,這很好。畢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老何你沒有完了?!還能不能說正事了?!”洪四爺打斷他。
    “說正事,說正事。”何在剛要繼續,看了看四周“我一時半會兒說不完,你們就站著聽?”
    眾人四下看了看,實在沒有坐的地方。jes和d4動手清出了一塊地板,眾人席地而坐。jes的屋子裏隻有朗姆酒,於是car和苗小小去附近的茶餐廳端來了椰子汁和桔仔冰,又給洪四爺和王老師提回一壺鐵觀音。眾人才算一一坐定。
    何在喝了口朗姆酒,開始分析“要想離開黃金城,首先需要了解黃金城。就算這個時空並不屬於我們所在的世界,既然有辦法進來,就一定有辦法出去。而了解它,就必須融入它。站在對立麵上去進行研究,所得到的也隻能是相對主觀的答案。而融入黃金城最好的方法,是和黃金城裏的人們接觸。因為很多人已經在這裏居住了數百年,對它的了解和認知比我們都要全麵。例如柳赫和耶穌。”
    jes給出個海盜特有的笑容,以示同意。
    “在這兩個月裏,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什麽奇怪的地方?所謂奇怪,就是這個世界和我們身處世界的不同。”何在啟發性的問道。
    “如果說奇怪的話,就是黃金城實在太過美好了。幾乎找不出任何的毛病來。就連柳赫照顧的那些老人和孩子,也生活的非常滋潤。”car說道。
    何在笑了“是的,這正是它最詭異的地方。”
    “挑不毛病還詭異?何叔你發燒了?”苗小小抱著桔仔冰津津有味。
    “挑不出毛病,就是最大的毛病。世人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
    “何叔!你就不能說白話文嘛!”苗小小叫著。
    “這是古代先賢老子留下的語句。是說天下的人都知道美,所以才有了醜惡的概念。知道了善良和優越,才產生了罪惡和落後的概念。世間萬物都相輔相成,相攜相隨。並且,相互轉化。如果沒有了其中的一方,那麽另一方也就不會存在了。”
    “何叔,道德講堂嗎?我要不要去找黃金城電視台來給你錄下來?柳赫好像和他們熟的很。”苗小小托著下巴。
    “哈哈,別著急。剛才的意思相信大家都明白了。諸位都不是春意盎然的青春期少年了,都知道我們的世界是如何構成的。盡管人們喊著懲惡揚善,但是沒有邪惡的存在,也就無所謂善良了。就好像沒有陰雨,也就不存在晴朗。我們身處的世界,正是因為海納百川的包容了一切善惡優劣,才構成了不斷運轉的規律。所謂的喜憎取舍,隻是人類自己賦予的情感基調,它絲毫不能作為物質是否應該存在的依據。我們不否認人們會逃避悲傷和孤獨,接受喜悅和讚譽。但是,這並不是說悲傷和孤獨是不應該存在的。相反,恰恰是因為悲傷的存在,才有了喜悅的情感。人們習慣從自我出發,一切以自我所感受到的狀態為前提,去否定和認可。但這隻是一種個體生物所作出的自私判斷,並不能代表和左右世界運轉的規律。”
    何在喝了口酒,潤了潤嗓子“但是這座黃金城,缺乏基本的規律。每天的夕陽都能拍出世界大賞的照片,那影展還給誰去看?一切資源,不用等價的付出,就可以得到收獲。看起來似乎沒有紛爭,沒有攀比,也沒有等級製度。這幾乎違背了人類誕生至今的天性,換言之,這不像是我們所了解的同類所構成的世界。沒有罪惡的世界,我們還應該稱那些剩下的部分為善良嗎?”
    “……老何啊,額咋越來越聽不明白了?”洪四爺捧著茶碗,半天沒喝一口水。
    何在一笑“怪我說的太複雜了。簡單的說,光和影構成了我們能看到的世界。這個世界,我看不見影子。沒有影子的,會是什麽?”
    苗小小哆哆嗦嗦的聯想“……鬼?啊!!!”
    洪四爺給她突如其來的尖叫嚇了一跳“這女娃娃!咋自己還能把自己嚇著呢!你看看屁股後頭不是影子是個啥嘛!”
    何在苦笑“我說的影子是個比喻,沒有陰暗麵。”
    “何叔!小說寫上癮了嗎?!好好說話都不會了?!沒事比喻什麽嘛!”苗小小心有餘悸的叫罵。
    “聽你這麽一說啊,我終於明白,這幾十天裏,總覺得不對勁的地方啊,是什麽了。這個世界太純粹了,就好像啊,世界上沒有了肉食動物,所有的生物都是吃素的。”王老師沉吟。
    “理是這麽個理,但是……額覺得咱們是不是賤得慌?人家幾百年都過下來了,額們就因為沒有壞人就覺得不自在?”洪四爺納悶。
    何在大笑“哈哈哈,四爺真是太可愛了。不過,問題就出在這幾百年上了。”
    “啥?”
    “您想想,我們是誰?從哪裏來?要去哪裏?”
    “你個老何閑得慌嘛?!人類的終極問題額哪裏知道嘛!”
    “您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隻知道一點,人活著是需要驅動力的。每個人的驅動力從微觀上來看,大相徑庭。但是從宏觀上,都擁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共性。那就是欲望。追逐權力的欲望,積累財富的欲望,貪圖美色的欲望,或者萬眾矚目的欲望。不僅自己窮盡一生,還把欲望轉移到後代的身上。就連我自己,窮半生之力遊曆天下,探求世界的真相,也是出自於求知的欲望。無論何朝何代,不可否認存在清心寡欲的賢人隱士,但是絕大部分人,都在力求自身價值的體現,渴望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並且,希望這意義越大越好。那麽,黃金城裏的居民們,究竟以什麽為精神支撐,活了近千年?”
    眾人麵麵相覷,這個層麵的問題已經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了。
    何在笑了笑“耶穌,他的驅動力是渴望自由。離開這裏,回到更大的世界裏去遊曆,這是驅使他活到現在的原因。那些長居久安的黃金城居民們呢?例如柳赫?在黃金城裏既沒有藝術家,也沒有哲學家,更沒有發明家。數百年來,黃金城裏的文化僅僅是靠新人從外界帶進來的。活了十個世紀的人們,怎麽就沒有推進黃金城的科技和文明呢?因為不需要了?不,我們的同胞總在想盡一切方法侵占世界上的資源,目的僅僅是讓自己生活得更加舒適。”
    “……你說了半天,到底和額們咋離開有啥關係?”洪四爺實在忍不住提問。
    “我說過,不了解黃金城,就別想離開黃金城。不過,我目前說的似乎太多了。現在先把我對黃金城的疑惑放在一邊,來聊聊怎麽出去的話題。”
    “可算是聊到正題了。”洪四爺終於喝了口茶,都涼了。
    “耶穌努力了一千年,給我帶來了兩個答案。”何在邊說邊站起身。
    jes有些不甘心“隻有兩個?”
    “實際上隻能算一個,另一個無關緊要。”
    “……好吧。”
    “首先,黃金城並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完美世界。因為即使你想出去想了一千年,也沒辦法離開。它是個監獄。”
    jes表情有些尷尬,但他很快找到了平衡“別忘了,你現在也是囚犯。”
    何在笑著“對。但是我能帶你越獄。”
    jes抽搐著麵部肌肉“等出去再說吧。”
    何在聳了聳眉毛“其次,就算你做出了明確的越獄行為,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也就是說,我們的行動具備一定程度的自由性。但是我覺得使者親衛隊絕非擺設,他們代表了某種行為底線。如果黃金城裏的居民突破了這條底線,那麽他們就要開始工作了。”
    “工作?什麽樣的工作?”car疑惑的皺起眉,她想象不出這工作會是什麽性質。
    “這項工作嘛,恐怕是……”
    砰!!!一聲巨大的門響打斷了何在。五個高矮不一的親衛隊士兵如雕像似的佇立在門口。這時正值黃昏,陽光從門外斜射進來,五個人影就像是從雲彩裏走出來的黑色判官。
    一個矮小的男人從門縫邊擠進來,拿著一張蓋上紅色火漆的牛皮紙,他看到圍坐成一屋子的人群,愣了一下。然後有些緊張的宣讀起手上的文件“jes,因為你涉嫌嚴重違反黃金城的規則。立即由使者親衛隊進行逮捕,暫押運至東方區老門東警備監獄關押。”
    這突如其來的逮捕令,連何在都大驚失色。他驚訝之中不忘問道“jes破壞了什麽規則?”
    矮個子的嗓音顫抖著“謀殺。他涉嫌殺害了中華街警備員柳赫。”
    呯!!!!
    car手裏的玻璃杯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