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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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下起元!
一間不大的廳室,不超過二十平米。
鋪滿了柔軟且舒適的本色席墊。又填了五個座團,座團前放著憑幾,後置隱囊。四壁塗裝整潔而溫暖。兩尺中幅畫卷懸垂,畫中卻是遠離塞北的江南風光。漁翁閑釣,青山悠然。屋頂和房屋四壁布置了六處燭光,將房屋裏映照的暖意融融。溫熱的濁酒入樽,雖沒有太過精致的賣相,味道確是極佳。蘇都知趺坐當中,左側為土豆和盧石,右首有苗小小與何在。
“真是蘭質蕙心之德,目達耳通之智,國色天香之容,剔透玲瓏之巧。今日一見,我有感而發,讓娘子見笑了。”盧石一臉溫文爾雅的剽竊著剛剛聽來的詞句。
土豆吞了口吐沫,他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欽差。別說見,想都想不到。土豆張口“大哥,那幾句話是我……”
盧石當機立斷“你什麽你?!這麽優美的詞句是你能想得出來的麽?你就老老實實做你的公子哥就好了!吟詩作賦不適合你!少讀書!就不要讀書!記住!千萬不要讀書!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蘇都知笑“哈哈,這幾句讚美之情聽起來尤為耳熟。好像平郎曾經潑墨留幅,贈與為奴。如今一見,原來是盧郎君教他的?”
盧石很尷尬,扭頭看土豆“你這輩子就會這四句嗎?都寫成對聯送人了還有臉在我麵前反複念?不能換點兒新鮮詞匯嗎?”
土豆苦著臉“我哪塊曉得你會現學現賣啊?”
盧石咬牙切齒“我好學!管得著嗎?!以後多讀書!多積累詞匯量!別顛顛倒倒就這麽四句!記住!多讀書!”
蘇都知咯咯笑“平郎來雲仙家不下百次,屬這次帶來的朋友最為有趣。”
土豆撓著腦袋“那肯定哎。我跟你講,他們真不一樣!你不要以為他們跟上次那兩個二貨一樣的……”
苗小小打斷他“哎!別把我們和你那些狐朋狗友相提並論!”
土豆尷尬“啊?不是哎,我也不是所有朋友都像我這個樣子哎。”
苗小小樂“哈哈,還挺有自知之明。”
蘇都知跟著笑“哈哈,盼平郎日後多交這樣的朋友,想必會日日為善的。平司農也必定為兒高興。”
苗小小一愣“你還帶你爹來紅燈區?!”
土豆臉都紅了“……他帶我。”
苗小小樂“這才叫上行下效,手拉手的逛……帶你盧大哥回家吧,你爹一定特別喜歡他!”
盧石一愣“呀!怎麽又扯上我了?蘇都知高潔風雅,平司農協子前來陶冶情操,有什麽不對?”
苗小小吐舌頭“話是不錯。但是這地方也不都是蘇都知這樣的姑娘吧?況且,你們來之前也不像是想要陶冶情操的樣子呀。”
蘇都知笑“子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飲食之意和男女之情本就是人生無法抗拒的兩種需求。”
盧石一愣“對呀。”
蘇都知“不承認男女之情,就好像不承認飲食之欲,是不合理的。”
盧石“對呀!”
蘇都知“況且,萬物都因情生欲,從而繁衍不息。我們本就應該承認自己內心存在的欲望。”
盧石“對呀!!!”
蘇都知“所以嘛,兩位郎君懷揣淫樂之心,也就是人之常情啦。”
盧石“對呀!!!……不對!!!沒有淫樂之心!!!我是純潔的啊!我是單純的啊!我二十六歲才失去呀!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呀!啊!!!”
土豆“……大哥,越描越黑。”
盧石低頭,不說話了。蘇都知和苗小小擊掌大笑。
“還是你厲害!兩句話就把他們繞進去啦!”苗小小自從來了大唐沒這麽開心過。
蘇都知的注意力卻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了“何公為什麽一言不發?是覺得沒話可說嗎?”
何在靠著隱囊,單手托腮撐在憑幾上,若有所思的看著蘇都知“倒不是沒話可說。隻是我一旦開始說話,恐怕就讓大家都無話可說了。”
蘇都知微笑,她似乎非常習慣這種氣氛“我想不會的。何公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何在笑了,端起酒杯小酌了一口“沒什麽話。都知不必介懷。”
蘇都知盯著何在,直到看著他慢慢喝完這杯濁酒。她起身,親自為何在又添上一杯,同時緩緩說道“奴父母早亡,四歲隨兄長亡命天涯,走投無路。遂,兒投身妓家,苦學詩詞。兄長隨軍遠征,下落不明。十七年來,兒閱人無數,侍君千百。雖欲投身伽藍,重歸佛途,但隕落風月已久,身不由己,無力脫俗。”
突如其來的一席話說的眾人都愣了。土豆不解的問道“蘇都知為什麽突然說身世啊?我來了幾十次了都沒聽你講過,怎麽今天忽然講起來啦?”
蘇都知微笑“何公想知道,我就告訴他咯。”
眾人又是一愣,兩人說話不過三句,蘇都知怎麽知道何在所想?這難道是蘇都知調節氣氛的慣用手法?
誰知何在微笑道“都知冰雪聰明。後麵的事情,我隱約猜到。不用再多說了。”
蘇都知盈盈下拜“謝何公善解人意。”
何在扶起她“敢問都知名姓?可否賜告?”
苗小小撓撓頭“何叔傻了?這裏是雲仙家,蘇都知不是就叫蘇雲仙嗎?”
蘇都知猶豫了片刻,湊到何在耳邊小聲說道“洛卓旺姆。”
何在微笑“聰慧自在,人如其名。眾生因自在而舍得,以無為入無間。囚即放,放即明。都知若肯聽在下一言,也許能脫離苦海,重歸聖途。”
蘇都知的眼睛亮了一下,光芒轉瞬即逝。然後她盯著何在的雙眼,看了許久。似乎看到了一種難以置信的卻又無法抗拒的東西。那也許是個結果,又更像是某種開始。何在的表情漸漸連微笑都消失了,他麵無表情的看著眼前的蘇都知。良久,蘇都知添上了一樽濁酒,雙手奉上。何在單手接過,緩緩喝幹。然後他閉上眼,似乎在品味酒中的酸苦和辛甘。片刻,他睜開眼,繼續接受一雙妙目專心的注視。
蘇都知的眼神始而平靜釋然,接觸了何在的目光之後,似乎被一股柔和而無法抗拒的力量拉入了深淵。這深淵茫茫無邊,浩浩無為。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象無形。她的目光變得炙熱而激動,憧憬而強烈,但依舊被看似柔弱的空虛化作無形。蘇都知的眼神再次變得恬淡而安寧。
他們正在用彼此才能夠理解的方式,和對方進行著交流。交流不僅僅隻能通過圖像和聲音,那幾乎是最容易作偽和虛假的交流方式了。人們在將自己的思維具象化的同時,就已經為它們穿戴上華麗的盔甲,配備了鋒利的尖矛。如果將心靈釋放,毫無保留的接受和贈予,既不保護自己,也不侵害對方,僅僅去接觸,不抱有任何目的的接觸,那麽隻需要眼睛就能夠交流了。也隻有眼睛才能夠交流。這種交流方式會徹底暴露自己的靈魂,但也進入了對方的靈魂。每個人都能做到,但幾乎沒有人能夠體會。因為人們即使清楚而明白,也無法釋然而接受。
“你居然能來到這裏。”
“這是哪裏?”
“這是屬於我的世界,我已經在這裏獨自待了很久。”
“多久?”
“久到忘了還有其他人的存在。”
“你不讓其他人來這裏嗎?”
“不,這裏的大門為每一個人敞開。隻是沒有人能夠發現它的存在。”
“我也沒有看到什麽大門。”
“因為你的心裏沒有門,所以你看不見門。”
“不,我不在這裏。”
“哈,那麽你在哪裏?”
“我不在你的世界裏,這裏是我的世界。我太熟悉它們了,每一棵樹,每一根草,每一片湖麵,每一隻鬆鼠。它們都是我的朋友,你呢?”
“哈,那顆樹從不結果,那片草從不開花,那些湖裏連魚也沒有,那群鬆鼠整天隻忙著你爭我奪。”
“咦?你怎麽會知道?”
“因為那棵樹是我種的,那片草是我栽的,那些湖是我鑿的,那群鬆鼠……我就不知道從何而來了。”
“哈哈,那群鬆鼠是我養的。它們才不會爭奪,它們隻是在玩耍。”
“看來你很熟悉我的世界。”
“好像是你很熟悉我的世界。”
“你知道天上有什麽嗎?”
“雲彩。”
“雲彩上麵呢?”
“什麽也沒有,那裏是另一個世界。”
“你知道山後麵有什麽嗎?”
“還是山。”
“再往後呢?”
“什麽也沒有,那裏是另一個世界。”
“你知道另一個世界裏有什麽嗎?”
“本來不知道,但是現在知道了。”
“哦?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麽?”
“是一片漆黑,一片虛無。在虛無裏,我想要花,就會出現花。我感到害怕,就會出現鬼怪。我餓了,就會有好多好吃的東西。我冷了,就會吹來溫柔的暖風。我寂寞了,你就出現了。”
“在我出現之前呢?”
“那還是一片虛無,什麽都沒有,什麽都看不到,聽不到,感覺不到。”
“對我而言,出現在虛無裏的,是你。”
“看來這真的是你的世界,我隻是個客人。”
“不,它已經不僅僅屬於你或者我,這是我們的世界。”
“那能讓樹上結出果子來麽?”
“我們一起就能。”
“能讓草地開出花麽?”
“我們一起就能。”
“能讓湖裏遊滿魚麽?”
“我們一起就能。”
“鬆鼠怎麽辦?它們已經很開心了。”
“它們會更開心。”
“啊!你飛起來了?你變成風了?”
“別感到驚奇,那是因為你看不到自己。你現在是一朵雲彩。”
“你在把我往前推,我們要去哪裏?”
“去任何一個我想去的地方。”
“那是哪裏?”
“那就是你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