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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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妃回府的隊伍拖得很長,轎旁有諸多護衛丫鬟跟隨著,所有經過的路段全部封鎖起來,任何車馬行人不得通過。
她終於又回到了從府,浩浩蕩蕩,驚動了半個青龍城。
而一直久侯在府門前迎接她的,卻隻有寥寥數人。
府中的園裏,花木雖仍舊開著,卻已早沒有了昔日精心打理時的顏色。以前丫鬟家丁們來來往往的回廊,如今也隻飄著幾片凋零的花瓣。小池中錦鯉不複,假山後再無繚繞琴聲。處處透著蕭瑟之景的從府,若一個已經哭得倦了,隻留蒼白麵容的老人。
從府門,到後院。
顏兮靜靜走著,深紅色曳地裙擺拖得很長,恍惚間她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的模樣,穿著一身到腳踝的紅色錦裙,在這座府裏無憂無慮地生活著,嬉笑玩樂,郎騎竹馬。
如今,一朝春盡,花落人亡。
她走過的每一處地方,都有那麽多的回憶。
綠池之旁,自己曾經在此坐著與冬兒一邊聊天,一邊投食喂水中錦鯉,饅頭屑落入水中,驚起漣漪幾朵,沉入水中。
白槐之下,清秋兒曾經與從朔並肩坐著談天說地,說起天廣雲舒,說起從朔以後當了大將軍,該是何等威風,定要披鎧甲衝鋒殺敵。
那座木屋子,芩氏曾經因丫鬟打掃得幹淨而難得地對她笑了笑,一改往日的莊麗嚴苛,溫和地問那丫鬟在從府可還住得習慣,吃穿用度有無不適之處。又說若是想家,可以多與小姐她們玩兒,她們成日沒心沒肺,知道好些在從府裏如何取樂的主意。
那張石桌,自己與吉承曾分坐兩邊安靜地下一盤棋。她回回都贏,不論開局怎麽失誤,最後總能莫名其妙地力挽狂瀾。她開心了,便親自剝桔子給吉承吃。吉承那時尚且年幼,抿著嘴看著她笑。
在記憶裏,從府總是歡聲笑語的,和和睦睦。如顏兮所說:“這就是我的家啊。”
可是如今,破敗不堪。
孔馮賀跟在顏兮的身後,默默地陪她走著。他看起來老了許多,腰身微有些彎了,甚至已多了幾縷白發,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孔武有力,能時刻保護小姐的孔叔了。也不知,這些年來他留在從府,日日對著這樣一幅畫麵,是否日日神傷。
走到回廊的某一處,顏兮突然止住了步子。
她回頭朝孔馮賀笑了笑,狀似隨意地說道:“孔叔不必一直跟著我了,我又不會迷路。”
孔馮賀猶豫道:“隻是小姐……不,娘娘……”
“孔叔還怕我會難過麽?”顏兮繼續笑著,雲淡風輕:“都已過去那麽久了,我也早就釋懷了。孔叔去前麵幫我看著點兒吧,他們搬移屋中的器物,我怕有哪些好的他們不識得,若不小心碰砸了,倒也可惜了。”
孔馮賀聽她這麽說,隻得點頭離開。
他走後,整個回廊空空蕩蕩,除顏兮外再無二人。
她慢慢地坐在了欄杆上,看著院中的一花一草,一木一葉。看著輕煙嫋嫋升騰於屋簷,起起伏伏。看著暖陽被流雲遮住,大地陷入冷暗,而後又從雲後露出,陽光轉瞬灑將下來。
她定定地看了很久,然後無聲地哭了起來。
她已經很久沒有哭泣得這樣厲害了。
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哭出來,眼淚不停地滴落,袖子頃刻間便濕了大片。不知是否是因為這院中太過靜謐,她心生一陣絕望。
忽然不知自己到底是誰,到底要做些什麽。不知道往後該何去何從。
天地間鳥翔魚潛,萬物歸宗。
唯獨她,像沒有根的花木,瑟瑟於秋風裏,張著嘴不住地無聲哭咽著。
她孤零零地坐著,好像隨意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
不知過了多久,她深深地呼吸平複了心情,又用袖子擦了擦淚水,拍了拍臉,站起轉身,見到的卻是遞到了自己眼前的手帕。
顏兮張了張嘴,什麽都說不出來,看著他時,鼻子又酸了。
他見她不接,便蹲下身子,抬著手親自拿著手帕仔細地擦了擦她還掛在臉上的淚痕。
他看著她的樣子,妝哭花了大半,眼圈和鼻尖仍舊紅紅的,眼眶裏晶瑩的是又要流出來的淚。狼狽不堪。
她也看著他的樣子,為自己擦拭淚水的手腕上仍舊纏著繃帶,肌膚被翻飛的黑衣襯得略顯蒼白,唇色亦有些蒼白,唇角卻微翹起,安慰似的朝她笑笑。
她顫抖地抬手,輕輕撫了撫他的右邊麵頰。
那裏,有一道無法再褪去的疤痕。
十分突兀的,硬生生地留在了他俊秀的麵容之上。
若是以後長好,應不太明顯,可是也不會看不出來。
“疼麽?”她撫著他的麵頰,問。
吉承握過她的手,安靜回答:“不疼。”
顏兮的眼神黯淡下去:“你差點死了。”
吉承略笑笑:“可現在我好端端地在這。”
顏兮看著他的雙眸,如墨般的黑色眸中映出她自己的模樣,她認真地說:“如果你死了,我也會死。”
吉承收起了笑,斂眉道:“大小姐。”
顏兮有些失神,說:“我什麽都沒了,我隻有你。”
吉承道:“隻要你好好地活著,我就什麽都有。”
顏兮心中尚自後怕,倔強地說:“我是認真的。說到做到。”
吉承握著她的手,拇指在她的手上輕輕摩挲著,他看著她,沉默很久,道:“什麽都可以依你,隻有這個不行。”
顏兮咬著唇,死死地盯著他。
僵持許久,吉承終於歎了口氣,哄她:“我不會有事的,這次的傷也不重,稍有時日便能康複,放心。”
他單手一攬,將顏兮拉入自己的懷裏,溫柔地縷著她的秀發。他早已長成大人,可以擁她入懷,再也不是當初那個與她同高的小男孩。
後來,顏兮親自蹬梯,取下了府門前的那塊牌匾。
府中一眾仆從沉默地看著,有人低聲啜泣,有人閉上了眼睛。府門前鴉雀無聲,風吹得地上塵土摧卷。
顏兮在吉承的攙扶下走下梯子,將牌匾遞給了孔馮賀。
然後她的目光一一落在每一個人身上,她站在眾人之前,一身白衣翩然,她最後對所有人說道:
“諸位,保重。”
眾人各自領了封賞,一個一個地離去。
其中一個丫鬟哭得不能自已,她說她從小在從府長大,這裏就是自己的家,她真的不想走。她可以留下的,不要工錢,隻求能繼續待在這裏,打點這裏的一切一切,讓它們不至於荒廢。
可她最終還是被前來接她的父親架走,哭啼著依偎在父親身旁離去。
最後離開的是孔馮賀。
顏兮從未見過孔叔哭過,可是此刻,她看到他轉身之際,眼角有隱隱淚光。
他的背影顯得孤獨和蒼老。
“吉承。”偌大的從府,最終隻剩他們二人。顏兮抬頭看著空空如也的府門,輕喃:“吉承,我沒有家了。”
之後,顏兮身穿孝服,為父母守靈。
而吉承,則悄悄離開了從府。
他另有事情要做,這件事,是顏兮窺得的玄機,其實她此番離宮,守靈也好,遣散仆從也罷,皆並非主要目的。
吉承拿著顏兮給他的齊落嫣的畫像,又去了之前他們二人曾經去過的集市裏。
那時顏兮置氣,私自離開了寧宮府,漫無目的地在離寧宮府最近的集市上亂轉,曾遇到一個擺地攤賣些胭脂水粉,首飾畫扇的小商販,他曾對她說了一番話,如今她想求證一個早該揭露出的真相。
所幸,那攤位如今仍在,攤主也還是幾年前的那個人。
他竟還能認出吉承,見到他仔細地打量再三,問道:“我說小哥,你前兩年是不是來過這裏?和一個生得很美的姑娘一起?”
吉承輕輕頜首:“你的記性倒好。”
“那是自然。”他得意洋洋地自我誇讚道:“不怕你笑話,我的記性是咱這區裏出了名兒的。況且小哥的臉倒也好認。”
吉承拿出齊落嫣畫像,那畫像已隱去了所有題字落款,隻單單立著栩栩如生的齊落嫣。他問道:“那,你看這畫中之人,可認得?”
攤主接過畫來,仔細打量,而後抬頭道:“我認得,認得!這不就是當初與四王子在一起的那名姑娘嗎。她生得這麽漂亮,我自然不會忘記的。”
吉承見顏兮想的果然是對的,便微微一笑,問道:“你可還記得,他們曾說過什麽?”
攤主略顯狐疑地看了看吉承,畢竟他要打聽的乃是四王子,恐怕涉及前朝爭鬥。
吉承沒有做聲,拿出一錠銀子,擺在他麵前。
攤主趕忙收起銀子,老老實實回答道:“雖然那已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可我現在還記得清楚呢!那姑娘是獨自來的,當時看她樣子,恐怕是在與什麽人置氣,黑著臉不愛說話,身上也沒什麽銀子的樣子,看見了新奇的玩意兒最多也隻是問問價錢。後來四王子便來了,見到她叫她什麽……哦是了,叫她‘嫣兒’。那姑娘起初不去理四王子,後來四王子又不知安慰了些什麽,姑娘才有了笑模樣。其實現在想想,他們二人還真像是一對兒……咦,那姑娘難道是王子妃麽?”
吉承細細回想著顏兮對她說的一切。
原來如此。
這就是為什麽齊落嫣對南榮子明總是態度冷淡,對後宮之事亦不上心。甚至對親生父親也冷若冰霜。
吉承看著攤主:“你可知你剛剛說的那些,乃是非議王子,是殺頭之罪?”
攤主大驚,連忙擺手道:“明明……明明是小哥你……”
吉承道:“這件事隻有你知我知。日後若在這青龍城裏,走漏出一絲一毫的風聲,我總有辦法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