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孤墳無處話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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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擎蒼跟著玉蓮心,兩個輕功高手隻是慢慢走,一路沒有說一句話。
    後山不是不遠,隻走了半個時辰就到了,走到那座林地裏的孤墳前麵,李擎蒼的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兒。
    這是一座很小很簡單的墳,看得出是一個小姑娘的墳,因為玉蓮心在墳頭上扡插了許多不同種類的杜鵑花苗。
    “玉姑娘,你費心了。”
    擎蒼說這句話時候,就好像這是他自家的事,讓外人費了心,或者說就像一個丈夫在感謝他人埋葬了自己的亡妻。
    玉蓮心不喜歡這種口氣,所以她不打算回應,隻是沉默著把幾枝白菊遞給這個淚水奪眶而出的少年。
    李擎蒼緩緩上前,用手撣去了地上的落葉,輕輕把花放在那塊細細的石碑下麵。
    “杜鵑之墓”
    隻有這麽簡單的四個字,沒有文人那種雅致的諡號,沒有武將那種高貴的爵位,沒有代表身份的官職,沒有代表家鄉的籍貫,甚至她的姓氏也不明確,因為“杜鵑”這種宮女常見的稱呼或許根本就不是她本來的名字。
    李擎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他的哭是仰天長嘯,哭聲裏沒有一點少年的氣息,那種哭,像一個飽經風霜的成年男人的哭。
    他的手裏攥緊了杜鵑送給他的香囊,那個繡著紅色杜鵑花的鵝黃色香囊,無論如何也說不上華麗的女紅是杜鵑唯一的遺物。
    作為一名少女,玉蓮心知道,這種東西意味著暗示,意味著芳心暗許,送給男子的女紅,很明白就是定情信物,所以她的心中感覺到一絲莫名的酸楚。
    可是李擎蒼並不明白,他隻知道這是杜鵑這個勇敢而弱小的女孩留給世間最後的東西,他的哭聲無疑表達了對杜鵑深刻的情感,但最本質的不是同情、憐憫或是不舍,而是悲憤。
    悲憤,是一種過於強烈的情感,與之相對應的,往往是亂世、外敵、亡國之類心係天下的情形。而對於李擎蒼來講,杜鵑的死,就是最讓他悲憤的事情,而且是徹底的悲憤。
    道家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說“眾生平等”,儒家的聖人說“民貴君輕”。
    可是杜鵑的死讓他深深地懷疑他從小讀的這些三教經典,現實讓他看到的隻是弱肉強食,弱者根本沒有平等的機會,一姓的君王才是絕對不容置疑的神聖威權……
    擎蒼哭了很久,哭得衣裳盡濕,哭得聲嘶力竭。
    等他哭完了,玉蓮心覺得自己不知道為什麽也受了感染,不覺黯然,卻又強裝著著平靜麵無表情地說道:“那天我帶她回來求薑大夫救治,薑大夫說,他是名醫,但也隻能治病,不能招魂……”
    擎蒼發現了她言語中隱藏的自責,看著這個要強的少女道:“玉姑娘,這不能怪你,你做的已經太多了……謝謝你!”
    玉蓮心覺得這句話的善意讓他有些溫暖,因為這是從一個剛才還如癲似狂的人嘴裏說出來的話。她對這個血洗紫禁城的少年有了一個全新的印象——
    他是一個好人,貨真價實的好人。
    她微怔著,來不及說什麽,李擎蒼又看似平靜地問了她一個問題:
    “玉姑娘,你說杜鵑這樣的好人做錯了什麽,難道就是因為她弱小,所以該死嗎?”
    玉蓮心想回答“是的”,因為從小在皇宮長大的她,深知人心的險惡、權謀鬥爭的殘酷血腥,所以弱小溫順的羊會被凶殘狡猾的狼一口咬死,也因此,她不想做任人宰割的羊,她一直在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大,強到十六歲就成為大內七大高手之一,強到戴上了一張冷若冰霜的麵具。
    但她沒有回答,因為她明白擎蒼問的不是好人為什麽會死,而是好人為什麽“該死”,這是一個她無法回答的問題,她也是一個少女,她隻能費盡力氣保護好自己,沒有餘力去思考這樣的問題,但在她的內心,也一直明白,人和動物當然是不一樣的。
    “你錯了。該死的是那些害死她的人,皇帝、權臣、錦衣衛,所有那些滿口仁義道德卻視人命為草芥的偽君子,全部都該死。”
    說這話的人是言九鼎,他不知道什麽時候竟悄無聲息出現在了李擎蒼和玉蓮心的身後。
    這樣的話從一個刺客頭子的嘴裏說出來實在是有些奇怪,畢竟刺客就是以殺人為生的,又有什麽資格罵別人視人命如草芥?但李擎蒼不覺得奇怪,因為他覺得言九鼎說的是對的。
    他想起一年前在終南山與師父的對話,他當時隻因為幫師兄殺掉一個惡人就良心不安,無法入睡、傷心流淚……而如今他的手上已經握著幾十條大內侍衛的命,但他還是充滿了怒火,還是想殺人。
    那天師父告訴他要以德報怨,要用功夫去保護別人。他做到了後半句,卻無法做到前半句。他本來無比真心地覺得每個人的生命都無比寶貴,世間的人都應該愛惜相互的生命,但現在他覺得有的人是該死的。
    那些視人命為草芥的人,就應該讓他們去死!即便他們的死必然導致父母親朋會承受莫大的痛苦,即便他們死會引起更多的仇恨,那也是他們咎由自取!(注1)
    “那我就殺了皇帝,殺光所有權臣,殺了上官德明,殺盡全天下所以視人命為草芥的偽君子!”
    擎蒼說這句話的時候雙眼通紅,仿佛一隻發了狂的野獸。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過去驚天動地,以至於見慣殺戮場麵的玉蓮心都有些不寒而栗,一雙明亮的眼睛震驚地望著眼前這個似乎要把自己的拳頭都捏碎少年。
    言九鼎的眼神卻有些動容,他看著這個憤怒的少年,歎道:
    “你可知道我們易水盟是天下最大的刺客聯盟?”
    “那又如何?”擎蒼的言語中已經忘記了禮貌。
    “我們易水盟雖然做的是殺人的生意,可是我們的幫規裏有四種人是不能殺的:一不殺善人良民,二不殺老弱婦孺,三不殺忠臣良將,四……不殺皇帝。”
    “可是您剛才還說,皇帝該死!為什麽皇帝不能殺,難道易水盟的人都是害怕得罪朝廷的膽小鬼麽?”擎蒼很憤怒,額上青筋暴起,因為他有一種受騙的感覺。
    “為什麽?皇帝的確該死,可是皇帝是殺不完的,天下有太多的人想做皇帝。殺了老皇帝,還有小皇帝,殺了大元皇帝,還有大明皇帝,殺了朱皇帝,還有劉皇帝。”
    言九鼎看著臉色變得柔和許多的李擎蒼,接著說道:
    “為了成為至高無上的皇帝,人們不惜互相殘殺,一切阻礙人們獲得皇位的人,無論是父母兄弟、朋友知己、無辜百姓,全都可以拋棄,全都可以親手斬殺。對易水盟的刺客來說,殺掉皇帝,的確是一次值得炫耀的刺殺,但這極有可能導致天下大亂,狼煙四起,而遭殃的無疑是千千萬萬無辜的百姓……所以,皇帝是不能殺的。”
    這幾句話是不可辯駁的,因為言九鼎說的是對的。擎蒼的憤怒變成了沉思,權力鬥爭這種險惡的事情他看不懂,誰做皇帝他也不關心,但他是一個好人,一個愛惜他人生命的好人,危害無辜百姓的事情,他當然不會去做。
    他對眼前這個麵貌可怕的言盟主變得越來越好奇,一個有這樣卓越見識的人,為什麽會去做一名刺客。
    “言盟主,您這樣的人為什麽會去做刺客?”擎蒼想著,就很直接問了出來。
    “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十多年前,當他決定為好友蘇直報仇的那一刻,他想起李白這句詩,此刻他又念給了擎蒼。
    “您是聖人?”擎蒼不是很明白。
    言九鼎笑了笑:“不,我當然不是聖人,我隻是不得已用了凶器。”
    “可是,您為什麽要來和我說這些?”
    “因為你很像一個人。”
    “誰?”
    “年輕時候的我……”
    (注1:寫這段的時候第一反應是想引用王力宏在某電影裏說的那句“我們隻怕殺得不夠多,殺的不夠快”,但想想覺得這時候搞笑實在是有些跳戲,所以還是冷酷到底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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