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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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那小閣中的一雙人兒,從入屋時起便是安靜地坐著,不明來意的老花也未言語,隻沉沉看著那素衣佳人悠然地泡著茶水,煮洗煎點的一套功夫在芊芊玉指上練就得極細膩,茶水翻騰流轉間給人行雲流水般的藝術感,讓觀者盡了享受。
待到那女子將秀手輕抬,嘩嘩的水聲伴著縷縷茶的清香,在白玉小蠱間打轉時,這久久的寧靜才被打破。“勞煩公子久等了,春還冬涼,這取乳泉煮的‘十二臘’最能驅寒祛濕。”說著,白荊將手中的小蠱遞給對坐著的老花。
“不敢。能得紅閣十二宮羽之一的妙人為在下沏茶,才是榮幸。”說著,老花接過手中的小瓷,細呷了一口,“清冽而濃醇,淡雅而持厚,茶香彌久不散,好茶!”
“公子似乎對於紅閣極了解的,這在南夷小城可見不得。”老花聞言倒是哈哈地笑了一聲,“天下勢力如何少得來他‘書生齋’呢?普通人眼裏不過是江湖老先生的俠傳趣談,上不得台麵,生在圈圈繞繞裏的人,哪個敢輕視得了?倒是姑娘口中的‘南夷小城’何時也配得上‘十二宮羽’的名頭?”老花悠悠細嗅了口手中的清茶,還是那般沉沉地醉人,再次由衷歎道:“好茶!”
“茶好不若人妙。公子的字句倒都值得深敲。至於小女為何來此,說也無妨,殺一人,名喚‘花亦寒’,公子也該聽聞的。”
“哦?天下高手裏響當當的名頭,怎會不知?不過,傳言裏不說此人在那一戰中早就身死道消了嗎?”老花低頭仔細把玩著手中的陶瓷小蠱,殷紅細筆在蠱身輕輕勾勒出幾筆臘梅碎影,在茶水流動間頗具幾分質感。
“那公子可就小看了那等大人物的手段了。”
“自然是看不透。就好說姑娘,十二宮羽的厲害,誰人敢說知曉呢?在下能與姑娘在此共飲,已是心惶。”
白荊將長袖一掩紅唇,笑得幾分明媚:“是小女冒昧了,今日不講荊兒的身份,隻想交公子這個人物。”
“人物不敢當,倒是在下高攀才是。”
“還未請教過公子姓名。”“裴羽。”
這談話的片刻功夫,蠱中的茶水已是冷了下來,白荊又取過手邊的瓷壺,細細地點上一蠱,茶香纏繞著搖曳燭光,在小閣裏幽幽跳動。“方才船板上觀得公子眉眼間一片哀愁,想來公子也通得音律?”
“學過點小道,入不得眼。倒是被姑娘一手絕美的琵琶,勾得心中許多回憶罷了。”老花微微笑著搖了搖頭,將一蠱清茶直飲而下,眼中不覺已是漾了哀傷。
“惹了公子往事,不若再聽小女一曲解解心煩?”“甚幸。”老花倒也不矯情托辭,拇指不斷摩梭著蠱間細紋,沉沉地陷了進去。
……
桂花鯉,憑君喜,江河垂釣冬雪季。
白鳥羽,隨君棲,臘裏植梅涼山居。
小顏新弄妝,農犁花滿塘。
細密深歸處,耕息懶月光。
……
直到白荊手中的最後一個琴音落下,老花方才皺了皺眉頭回過神了:“沒想到姑娘不僅彈得一手琵琶,更撫得一手好琴。”
“妙讚了。公子眉間似乎總有一抹哀愁纏繞,小女不才,難解其憂。”
“姑娘莫怪,不過是姑娘的弦音勾起了許多已故的佳人往事罷了,不值得細談。”老花頓了頓道。要說實話,這憂傷倒是來得莫名奇妙,記憶中似乎總有個身影,若遠若近,卻細想不起來。偏偏這弦音卻將遺忘了許久的往事勾來,惹得沒頭沒尾的心煩。這紅閣的十二羽倒是各有絕長。
“反擾了公子。”
老花輕搖了搖頭道:“往事故人,不想也罷,給姑娘惹笑了。既是道中人,便活在道下,爭的隻是一份朝夕罷了。若一味回首過往煙雲,大道何以加身?人自來就是個朝前的種群,名利與勢力才是大多數人的目的。姑娘覺得在理嗎?白姑娘?”歪著頭的老花正等著答複,卻見對麵的女子早早地便陷入了深思。
“嗯?小女子卻不這樣認為。不過公子的一番話倒是讓我想起了昔日一個朋友的見解。”
“哦?他怎麽說?”白荊盯看著投來目光的老花,頓道:“紅塵已故,再見,便是山河。”聞言,老花倒是覺得這話說得極妙,細細品著:“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能與這樣的知己結交?”
“怕是再無可能了。”白荊的眼中突然流露出許多哀傷來,看著瓷蠱上的梅花,不覺想起了記憶中那個瀟灑而決絕的背影來,好久遠的事了。
“可惜了。都是姑娘問在下,在下也想問問姑娘,為何要殺那花亦寒?要說當年他也是有頭麵的人物,紅閣的行事不至於這般?”
“無關紅閣,個人恩怨罷了。”白荊似乎了無心情再去談起昔日舊怨,老花也不好深追。“與公子聊得甚投,多有幾分昔日友人之感,白荊以茶代酒敬公子一杯了。”
“在下之幸。”
兩人聊到正酣處,具是有說有笑,旁人見了怕是要以為是多年不見的知己朋友,哪裏還有些字字誅心的味道來。煮茶的女子撫著弦兒,喝茶的男子聽著曲兒,不過這茶裏、弦裏的彎彎繞繞又是幾人聞得,都是靠談吐的細活,急不得,馬虎不得。一茶一飲,一弦一聽裏的兵戈槍馬,都得安排得恰當,既要漏得了,又得網得住。
突然一陣喧鬧就在船板上吵開了,待到回話的紅衣女子仔細從白荊一旁退了出去,這才逐漸消停下來。
“多謝了。”
“哦?就不怕我這是害你?紅閣的女人,心思可深著。”白荊將手中的茶緩緩飲下,抬頭有些戲謔地看著老花道。“當然怕,但麵前坐的既是十二宮羽,我這時還有命在,便不怕。”老花細看著望來的女子,卻是一副神色坦蕩。
“何解?”
“無非是兩條路,一條謀財貪色,白姑娘應是不缺的。那便隻能是有求於我,或者說,我有白姑娘看重的價值。”老花笑眯眯地看著眼前的絕色佳人,不慌不忙地答到。
“有時候看著所謂的出路或許便走入了死胡同呢?作為道上人,這可不好。”
“無妨,以姑娘的神仙手段,死胡同也能開出路來。”
“你就這麽自信我會選擇你?”
“那姑娘為何來?”
“可紅閣的顏麵抹不得。”白荊淡呷了口手裏的茶水道。
“對十二宮羽來說當一回事兒?無非是人心籠絡的買賣。”
屋內的兩人就靜靜地望著,“為何不可貪色?”對於白荊的問答,老花仍隻是笑而不語,自顧地品著手中的清茶,細細摩梭那殷紅哀婉的梅花紋絡。兩人具是沉默了半晌。
“接著。”說罷,白荊向老花拋去了一塊暗紅色的玉牌,玉牌上細細琢刻著一隻精致小巧的飛鳥畫影,倒是與白荊頭上的紋飾一般無二。“憑此玉牌,除了最大的一座紅閣,其餘的隨時靜候公子的來訪,倒也不必再做‘偷盜’行情了。”
“那就多謝靈兒姑娘了!”
那絕色的白衣女子似乎對於老花稱呼自己“靈兒”毫不意外,淡淡笑了笑,“公子還飲茶?”
“飲,為何不飲?姑娘手裏的‘十二臘’可不是那麽輕易品著的。”說罷,哈哈一聲大笑,舉著手中的小壺蒙頭直灌,這清雅的茶水倒是喝出幾分烈酒的豪邁氣勢來。
十二臘落紅梅香,山雪一壺盡河川。
好茶!好月!好個白衣黃羽女兒家!妙音!妙弦!最妙莫過紅塵郎兒!
……
“這畫舫好玩是好玩,就是有點女子氣兒,琢磨不透。”再次踏上漁舟的小乞兒摸著腦袋有些委屈地朝著身旁的老花道。自己陪著鳳鸞兒戲耍了大半晚上,倒是老花和大姑娘花前月下去了。
“咋地?是這畫舫的酒肉沒嚼頭呢,還是那小女娃沒嚼頭?”老花嘿嘿一笑,一臉猥瑣地看著身旁的小乞兒。
“酒肉極好,小女娃不好,壞壞地衝我笑。”
“怕不是你惹了人家小姑娘。”
“怎麽樣,到手了嗎?”小乞兒黯淡的情緒突然變得有些興奮地朝老花問道,伸出舌頭不住地舔了舔嘴唇。
身旁的人兒將一塊暗紅色的玉牌在手中拋了拋:“老花出手,還能空著回來?”
“嘿嘿,這次給你在小本本上記大功,下次去紅閣讓你先挑大姑娘,聽最好的曲兒。”小乞兒把細胳膊一揮,擺出大富人家的豪爽氣勢,昂著頭道。
老花突然一陣沉默不言。
“怎麽啊,還不滿足,我可告訴你不要蹬鼻子上臉哦。嘿嘿,老花你說實話,那魁兒大姑娘好不好?”小乞兒滿口油腔滑調地說著,那嘴裏的粗俗話兒哪時配得這華麗麗的衣裳,但是小乞兒卻毫不在乎,衣裳倒是華麗,卻不如自己的破爛布條來得爽快。
“嗷嗚——又打我”小乞兒一臉不滿地看著剛把手放下的老叫花。“讓你亂說話。”
“哼!這就不讓說大姑娘壞話了?還沒嫁呢,我也算是你婆家人!”
老花倒懶得跟他爭辯,看著那輪清月不知想些什麽,愣愣地出了神。反是小乞兒那一臉的凶狠突然變了樣,拿著手指細細數著,這婆家人要收多少禮錢?
一老一少的漁舟漸漸劃向了岸邊,此時畫舫三樓處的兩道身影也是靜靜地看那漁舟遠去。
“小姐,這就給出去了?那邊等著的人可不少啊!”
“早點丟了,也早些沒了念想。”
“萬一隻是為了進紅閣呢?”
“對我而言還有區別嗎?”
兩道身影突然安靜了下來,片刻後才有聲音再次傳來。“是他嗎?”
“應該不是。”
“可他的手段……”旁邊的人兒還未把話說完,已經被站在眼前的身影打斷了。
“眉目雖像,談吐舉止也有些味道,可給我的感覺太陌生了,不是那種眼裏能瞧見我的意味。”
身後的人默默不語。
“花乞子,裴羽?水渾了?”
月色沉沉,那畫舫上眉目如畫的女子看著鄴水中的粼粼波光被幾尾遊魚攪得起伏蕩漾,漸漸陷入了回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