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城外城隍濁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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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乞兒這滿身的傷在地上躺了十來天,才總算是好得七七八八,雖說能站起來了,可這身上還是有些隱隱的疼。剛躺著的幾天就隻能是動動頭,好在張嘴吃飯是沒問題的,慢慢的,右手才能動了,終於是不需要老花一口一口往他嘴裏塞,可被老叫花埋怨了好多天。
    左手的傷口也好得差不多了,但肩膀還有點不利索,小臂處拉出兩條惡狠狠的疤痕來,微微凸起,比周圍的皮膚都要光亮許多。破花了手,記在心裏就都不敢忘記。這一路的險惡小乞兒沒說,都把它藏在了那兩道深深的疤痕還有現在身上還疼著的地方。他隻挑在南溪村的事給老叫花講,說了許多古神仙的話,可齊小小他們卻不大提,他覺得自己講不明白。
    這些天來,老花除了每天練崩屁,就是給小乞兒灌輸他盜道厲害的新思想,偶爾拿出幾個新奇玩意兒來,把小乞兒看得兩眼金閃閃的,便心裏癢癢地想早點繼承老花的衣缽。
    “腳和手都能動了,就趕快把廟裏給打掃了。”正在門外打坐的老花見著小乞兒站起身,平淡的聲音就傳了過去。
    “那還用你說,我可是多虧了城隍爺一家才保住了小命哩。”小乞兒嘻嘻笑著。
    “不是我把你背回來的嗎?”
    “城隍爺一家收留我的嘛。”小乞兒不理老叫花,繞著破廟轉了轉,這場上的各位可都是頂天的神仙,當然得先說他們的好了,神仙聽了得高興的。
    黔城的城隍廟同樣是破破爛爛的,或者說小乞兒這些年就沒見過還有香火的城隍廟,都不知道幾時就斷了延續,連討香火的小鼎都不見了。從那看不清麵目的各路神像來看,大概是有好些年頭了。石像上布滿了青苔山虎、殘網飛蛛,破爛的廟頂缺了好多塊,大門早就不知道哪去了,空溜溜的,隻有風和兩個叫花子才住進來。
    小乞兒繞著石像走了一周,卻在一處頭都碎了大半的神像麵前停了下來,突然眼裏就進了小沙子,要割眼睛來。
    小乞兒從前讀過書,雖然書上不寫這個石像究竟是哪個神仙的,可總歸是說了每個方位的石像代表了什麽。小乞兒看著麵前的這個石像,其他神仙討香火的小鼎都不見了,隻有他的還在。你要說哪家偷香火鼎的小賊這麽善良吧,可這鼎雖說上了年頭,卻沒落多少灰,隻有三根燃盡的焚香插在裏頭。
    想著,小乞兒就拿眼偷偷瞄了瞄門外的老花,此時的老叫花,沉沉的,一呼一吸似乎都卷起空氣裏看不見的東西來。
    這尊神像掌管著生靈的生老病死。
    小乞兒沒說話,靜靜地看著麵前的石像許久,終於拿起竹帚,仔細地打掃起來。回過頭的小乞兒並不知道,在他回頭看石像的時候,老花也悠悠睜眼看了過去,眼裏一抹黯淡的神色濃了再濃。
    “你去打掃其他的吧,這座我來擦。”
    門外的老花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到了小乞兒身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已經拿手一點一點地撣著粗糙石像上的細灰,碰到了蛛網,就把纏著的小蜘蛛安靜地送到地麵上,又繼續拿手擦著。
    “老花,你為什麽不吹個風來掃幹淨呢?”
    “遇神則誠。”
    老叫花隻從嘴裏淡淡地吐了四個字,便不說話了。小乞兒看著他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些有些道不明的味道來。眼前的老花似乎老了許多,變得不熟悉了,手掌每一下拂在石像上都輕輕柔柔的,似乎怕弄疼了。
    聖賢說,心誠則靈。他小乞兒明白,看著老叫花似乎滄桑了許多的背影,默默地記在了心裏,聖賢說,好人好報,你也要保佑老花啊。
    這次小乞兒掃得很慢,不僅是因為老叫花那句“遇神則誠”,還因為這黔城的城隍廟也比那些小城來得大上許多。除了大殿裏的城隍爺和左右八將,側殿也有許多小神,這些都是小乞兒以前見不到的神仙人物,也得好生伺候著。
    等到小乞兒把殿裏都收拾打掃好了,老花也才細細掃完那尊石像,靜靜地望著。
    “準備走了。”
    “去哪?以後不在這過夜了嗎?”
    “山裏。打擾神仙們太久,他們都沒地說話了。”
    “哦。”小乞兒茫然點了點頭。
    ……
    夕陽的餘暉灑滿了頭頂的天空,把整個世界都燒得赤橙橙的。黔城夏季的傍晚是最美的,霞染雲天,一幅幅畫卷就鋪灑了開。那一老一少行走的身影也被拉得很長,往太陽落山處行去,身後是一座孤獨的城隍廟,在夕照裏隻留下啾啾蟬鳴。不忍心搬家的蜘蛛,又回殿裏細細織起網來,想要網住石像上的裂紋,安下風雨飄搖的家。那個掌管著生老病死的石像麵前,又再次恢複了空禿禿的模樣,香火鼎不見了,一抹殘陽投在小鼎原先的位置,香煙嫋嫋,縈繞盤開,點著城隍廟裏久違的熱鬧。似真如老叫花說的那般,有說笑聲傳來,推杯碰盞,將著漫天殘霞飲下。
    小乞兒隨著老花彎彎繞繞走了許久,這才到了山腳下。抬眼望去,天邊殘留的霞光把整座山頭都染得燒了起來,每一棵樹都是一炬火焰,蔥蘢的樹木連成火海,在餘暉中安靜地燃燒。等到天邊連最後一抹光芒都沒有了,這團明亮亮的火才舍得幽幽熄滅。
    “山名,日落。”
    聞言,小乞兒極為認可地點了點頭,看日落亦看山,那漫山遍野的火焰隨日落而生,隨日落而滅。
    可點完頭的小乞兒又突然把眉頭皺了起來,歪著腦袋想不明白:“為什麽這座城隍廟不在城裏?”
    “天下一共有九座城隍廟不在城裏,以後看到這些廟就去掃掃。”老花平靜的聲音在小乞兒耳邊響起,就像那破敗的城隍廟一樣,帶著滄桑的味道。
    “哦。”
    “九座廟,對應殿裏的九個人,都是好人物,頂天的神仙。”老花看著滿山灰沉沉的樹木,眼裏有些說不出的味道來,就和在廟裏時,小乞兒見到的一樣。“之所以建在城外,是因為黔城是九個神仙一處回不了的家。”
    “管生死的那個神仙嗎?”小乞兒抬頭看著老叫花。
    “對。”
    “他是好人,不要小乞兒的命。”
    “他們都是好人。”老花眼裏似乎有騰騰的火焰燃燒起來,眸子中倒映著整座山林,一如之前的落日殘陽在這山林上留下的赤紅。
    一大一小兩人沉默下來,在林子裏點起一圍火,靜靜坐著,看著火星劈啪,把小乞兒的眼睛也點了起來。又是林子裏的黑夜,還是圍著火坐下,人少了,小乞兒的心卻安詳了許多。城隍廟是小乞兒睡覺的家,老叫花卻是心裏的家,都敢安棲,都敢酣睡,都是一路上的遮風擋雨。
    “為什麽不在城隍廟過一晚呢?”
    “要喝酒。”
    小乞兒還納悶著,老叫花說得沒頭沒腦,可他的手在腰間口袋上一抹,一隻酒壇就拿了出來。
    “喝嗎?濁酒。”
    小乞兒縮著腦袋點了點,把老花看得哈哈直笑。別看他小乞兒整天嚷嚷著“好酒好肉好美兒”,可哪裏喝過酒。從前老花不讓,說那是大人才能喝的味道,所以當今天老叫花問他喝不喝酒時,他還是滿臉興奮的,看來小乞兒也長大了嘛。
    小乞兒接過酒壇子,很有些分量,在手中沉沉的,透過酒水波瀾,圓月清清,在壇中漣漪蕩漾。他把壇子湊到鼻下,細細聞了聞,說不上是什麽味道,就像酒壇一樣沉沉的。小嘴趴上了壇口,壇子一提,一大口酒順著喉嚨灌了下去,可才入喉嚨,卻趕忙偏過頭咳了起來。此時小乞兒的眉眼都痛苦地扭在一起,一股辛辣感在喉嚨裏灼灼的,酒入胃,也跟著燒了起來。
    “一點都不好喝。”剛咳完的小乞兒轉過頭滿臉幽怨地看著老叫花,怪委屈的。
    沉默了一整天的老花,被眼前這一幕逗得哈哈大笑,林子裏的飛鳥都驚擾了許多。“他的味道你不懂。”老花說著,淡淡笑著搖了遙頭。
    “誰說的,苦苦澀澀的,還有點辣。”
    老花還是隻搖頭,靠著樹幹,斜斜地看著那空中的月亮。
    圓月千裏,夏夜山林間的風輕輕低語,有細碎蟲螢,在黑暗裏點起光明。樹下的小人喝了酒就要睡覺,蜷縮在老叫花的身邊,小臉紅紅的。那抬頭看月的人,眼裏都是銀輝,藏著一抹深深的孤獨掛在月亮上,手裏的酒壇子揚了又揚,空了又空,和明月碰杯飲醉。
    落日山的火熄滅了,落日山的火又燃了起來,黑夜的林子裏小小的一簇,那團火很老很老了,卻還是一直點著,圍坐的人,拿酒敬月亮,敬天地,不敬鬼神,敬自己這場酣暢淋漓。
    濁酒喝的是個濁,不比美酒佳釀細膩,是錚錚漢子藏在腰裏走江湖的情懷。小乞兒喝不懂,老叫花懂了卻不說,每個人的濁酒都要自己痛飲,才明白辛辣苦澀裏的月圓如水。
    一片樹葉爬上了嘴,惹了酒香,飄在風裏,要睡在夢裏。
    濁酒飲歡,日落藏山,釣一壺明月清朗。
    推杯換盞,蛛網細盤,偷一世且過心安。
    ……
    流螢點光,夜黑璀璨,爭一縷野火杜康。
    焚香盡斷,爐灰邀葬,哭一嗓入喉惆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