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雲中月 第四十一章 三尾青魚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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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黔城的小巷中花花繞繞,雖不是年節,但往來的行人商販卻不少。青竹拉著小乞兒在一個賣手繩的攤位前停了下來。
    攤主是一位老嫗,白黑頭發相互參雜著,眯眼笑得十分親切。見二人過來,老嫗便停下了手中正編著的彩繩,柱起木架子,各樣細繩就從木架子上垂下,微微搖晃,有銅鈴聲伴隨,連成風景。
    青竹伸手在一堆花飾紋絡中抓了一個,似乎早早便做好了打算。“小少主,這個好看。”說著,便拉過小乞兒的手腕,仔細纏在上麵。
    青鐵打成的三尾小巧鯉魚銜著尾連成底案,分出兩道墨綠的繩子牽繞纏住,扣在腕下。三鯉輕銜,悠悠繞轉,光芒照耀下似有盈盈水波蕩漾,頓生靈氣。
    “姑娘眼神巧。”小乞兒還愣著,那滿臉皺紋的老嫗先開了口,語氣中透出許多悠遠回憶來,“老婆子這滿掛的平安繩,這件獨有,打青魚鐵片的老鐵匠走了許多年了。”
    “看了好些天的。”青竹眼裏笑彎彎的,在腰間的荷包裏摸出三文銅板過去,“婆婆,就買這個。”
    小乞兒聞言看了看手腕上的三尾魚,有些發愣,青魚,他曾經叫過這個名字的。
    那老嫗挑了青竹手中的兩文收下,眯著花眼笑,“不漲價的,老婆子早些年編的,過了時氣,兩文銅板都賺下了。”
    收下了那兩文銅板,花眼老嫗又將木架靠在了肩上,繼續拿起麵前衣袋中未編完的平安繩,仔細的,笑著。
    “小少主可別瞧不上這平安繩,隻有黔城才編有的。院裏的老人都說,一條平安繩能在閻王殿換條性命回來哩。黔城的小孩一生隻能戴一次,丟了就再沒有了。”
    青竹眼中水彎彎的,這黔城的平安繩女子不佩戴,卻由女子來送,要把自己所有的平安都纏在牽掛人的手中。
    看著小乞兒,那個素衣女子的眼中有水光泛動,她沒說,一個普通女子一生隻送兩條繩,一為夫,二為子。可青竹不普通,這兩樣他都不敢有。
    小乞兒望著那腕上的三尾青魚,抬起頭衝身旁的女子嘿嘿笑了笑。他想去當青魚,但隻對一些人。
    “花眼老婆婆沒孩子嗎?”小乞兒抬頭疑惑,他明白青竹一定是知道的。
    “以前有的。”青竹的神色忽然黯淡了許多,“可是去了登仙台。”
    她沒再繼續說下去,但小乞兒卻明白了。
    “現在帶平安繩的人少了,大家都想自己去當神仙,沒人信奉老一輩的那套,花眼婆婆的孩子摘下平安繩走了。”
    小乞兒的心中頓時悲戚戚的,想起了那座破敗的城隍廟,想起了廟裏那些沒了麵目的石像,許多人都不供奉了。登仙,登仙,沒命成仙。
    “我信。”他看著青竹的眼睛,笑得癡癡的。
    兩人在小巷攤子間轉悠了許久,各色新奇玩意都一一看過去,挑了許多件,卻花不上多少銅板。
    再次來到白家隔壁大院時,與一個多月前並沒有多少差別,靛藍布掛還是在風裏飄,空氣中仍舊混著許多生活的味道。院子中堆了一連片枯葉,有柿子熟透了,成群的小子就挑著竹竿打柿子,慌忙地撩起衣角在樹下接,滿足地笑。
    小乞兒的到來自然是逃不了許多人的目光,大人們吆了聲“小少主”,那些還沒上學堂的小子們就不顧柿子樹了,都圍過來,看著小乞兒手中的一件件小巧玩意兒,眼中滿是期待。
    被青竹拉著手的小乞兒頓時不知道該怎麽辦,臉上就要爬起柿子的紅暈,愣愣地把手裏的東西一個個塞過去,又沒了話說。
    青竹看著害羞的小乞兒好笑,一群小子們就歡騰開了,繞著小乞兒把弄手中的小物件。有遠處學堂中的頑皮小子,聽著屋外的歡聲,心裏也癢癢的。
    鬆開小乞兒的手,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就被周圍的小子們給圍住了。看風車的看風車,騎木馬的騎木馬,都要拉著小少主一起玩。宅院裏大些的都去上學了,小乞兒就成了孩子王,卻老拿臉紅著。
    “青竹,以後得多帶著小少主來啊。”擇菜的王嬸眼裏笑笑的,“從前大少主也這樣呢,放不開。”
    “他們背負的東西太多了,哪像這些小毛頭們。”
    “是啊。”王嬸有些感歎道,“大少主好長一段時間都沒來了。”
    聽聞,青竹眼中頓時一黯。日落一行回來後,白燒雲就沒再來過這宅院,隻托著青竹幫帶些東西。青竹明白的,這片宅院也是白燒雲的家,他不想讓家人傷心,何況有那麽多單純的小子。
    日頭漸漸正懸,讀書的小子們也放了學,自然是少不了他們的小玩意兒的,可卻是青竹給挑的,都是些筆墨紙硯的讀書物件,不讓他們總掛念著玩耍。
    這頓午飯小乞兒自然就沒再回白家吃了,合在王嬸那。
    王嬸家一共三口,除了她和青竹,還有個十六左右的男孩,下完學被青竹接回來的。
    男孩名叫苦筍,和青竹相似的名字,眼裏也一樣水彎彎的,瞧去俊朗溫和,卻少了兩條腿,叫人歎息。
    三口人眼中都很可愛,大概才是湊成一家的原因。王嬸的老伴走得早,兒子出去闖蕩卻多年沒了音訊,青竹在山裏全家遭了賊寇,丟了性命,而苦筍呢……
    “他和你一樣。”青竹笑盈盈地將一筷子青翠小菜夾在小乞兒碗中,笑著道。
    小乞兒不明白,便抬頭去看苦筍,哪裏一樣了?
    “從前孤俠義膽去了登仙台,賠了兩條腿,好算撿條命回來。”青竹口中的那個登仙台還是那麽俠義,看不出血腥,苦筍的臉上也勾著笑,並沒因提了往事而神色傷心。
    “以前不懂事嘛。”苦筍撓著腦袋回了一句,小乞兒沒想到這個臉上帶著溫和笑容的不大男孩,竟也是走過那吃人地方的,頓時心中跟著軟了下去。
    “想當初我和小少主這般大的時候也是打遍登仙無敵手呢。”這話從苦筍溫雅的麵龐說出來,多了幾分不同的味道。
    王嬸手中的筷子一轉,急急朝著苦筍的手背痛打了下,瞪上一眼,“少扯嘴皮,還不是給打了。”
    青竹掩嘴看著兩人輕笑,小乞兒的嘴角也跟著勾起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小乞兒明白的。隻有可憐兮兮的人才會抱團取暖,這是小乞兒這十多年來所經曆的真理,可他如今卻從這些可憐人身上看到了幸福和滿足,那不再僅僅是相互取暖了。
    苦筍的遭遇他雖不知,但想來和青竹和王嬸是差不多的,一定是有過慘痛的往事。可小乞兒卻未從他眼中看到多少憂傷,另外笑著的兩人也是。
    這頓飯吃得很慢,菜式湯食不比白家那樣多樣且珍貴,卻很有味道,是一種小乞兒和老叫花在一起的感覺。四方木桌,盛起一個不相識的家,便是許多年羈絆。
    小乞兒是吃了晚飯後才走的,一個下午的時間,宅院裏的大小孩子都摸了個遍,雖然還是拘束著紅臉,卻肯衝著他們笑。苦筍在孩子中名氣很大,懂得多,給小子們講各種沒聽過的故事,都喊一聲苦哥哥,卻不大苦。
    ……
    “明天又要去登仙台了嗎?”此時小乞兒的屋中,青竹在,老花也在,正是來與他說這件事的。
    他的傷勢痊愈得很快,這才不過五六天的功夫,已經好了九成還要多,可多虧了心口的小猴子。老花說最後的那一成不是靠靜養的,得伸展伸展筋骨去。
    “嗯。”
    “登仙台不是個好地方。”小乞兒突然開口道。
    “那你還去嗎?”
    “去,聖賢說,黑暗也得去瞧一瞧,才會珍惜光明。”他癡癡地看著老叫花。
    “黑暗有時會很黑的。”老叫花對上小乞兒的目光,眼中有些道不明的意味在目光深處搖曳。
    青竹立在一旁安靜看著這一大一小,那終究是小少主的路。見過太多的離散和許多人眼中的黯淡,她不希望小乞兒總是將目中的童趣掩蓋起來,可她阻不了,隻好願他平安。
    “小乞兒看過不少。”麵前的小人突然嘻嘻笑起,頓將老花的心一抽,緊緊得疼。
    是啊,小乞丐本就是黑暗中長大的孩子。
    沉默無言,隻有燭火劈啪作響,老叫花淡淡笑了笑,便推門回屋了。青竹看著小乞兒,眼中彎彎,一直笑下去,你也是。
    往往是可憐的人兒,才最見不得別人可憐,青竹沒了父母親人,白家養了她,她便陪著白燒雲,要解他眼中的愁苦,後來多了苦筍,現在又多了個小乞兒,他們是一路人。
    月色清朗,晚空中有淺淺灰雲,被風一吹就向遠處飄去,要擠挨著旁邊的雲朵一起遊蕩。
    夜沉如水,許多燈火都熄了,老花還愣愣地坐在屋中,心裏有歎息聲。許多事本就不遂人意,並不是總能去走風景最好的路。
    那便不去看一路風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