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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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才河,一個貧窮落後的地方。
荒涼的山坡,荒蕪的田地,毫無生機的村莊。村子裏寥寥幾戶人家,三家炊煙兩家斷,隻剩下垂暮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
——老人,沒有力氣離開這裏,孩子,沒有能力離開這裏。
——年輕人離開就不再回來。
燕妮也是從這裏離開的。
故鄉,一個多麽溫馨的名字,在燕妮的心中卻是罪惡與墮落的開始。
——因為貧窮,這裏的人沒有羞恥,沒有道德,沒有信仰。有的隻是貪婪與欺騙。
——有羞恥,有道德,有信仰的人,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無法生存。在這裏能生存下來的隻有狐狸和狼。
——狐狸的狡猾,狼的凶殘,讓每一個綿羊般善良的人都死在自己精神的伊甸園。
這是燕妮離開後第一次回家鄉。
村子裏的老人和孩子見到我們倆走進村子,都認為我是她找的男人。不懂事的孩子跟在我後邊流著鼻涕要糖吃,老人則是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不知道的在想什麽。
燕妮的家裏已經沒有人,她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因為貧窮離她而去,遠走異鄉,尋找自己想要的生活。她的父親酗酒,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醉臥路邊,凍死了。
燕妮說那時她還小,不知道失去父母的痛苦,以為父親隻是累了,睡在路邊。她還說,原來世上的死人隻有凍死的人最好看,臉上帶著奇異的笑容。
從此,燕妮隻能靠乞討為生,受百家氣,吃百家飯。有時為了能吃上一碗冷飯,就要給村裏人幹一天農活,累了也不能休息,非打即罵,受盡了人間冷暖,世態炎涼。
村裏每一個人都是她恩人,每一個人也是她恨的人。
所以,她到了能離開村子的年齡,就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村裏的舊房子已經破敗,不能住人。燕妮找了一間比較幹淨整潔的院子,租下一間房。主人讓出了院子裏一間最好的房子,寬敞,向陽,舒適而溫暖。
房間裏有一張床。燕妮拿出新買的床罩被褥換走舊的,又拿出新拖鞋讓我換上。看她的樣子,就像一個新婚未久深愛著丈夫的妻子。
房東在院子裏劈柴。
鋒利的斧頭高舉,劃出一條弧線,準確地落下,一節短木樁在利斧下一分為二。拾起半截木樁,擺正,斧頭又高舉,落下,劈成適合家裏灶膛火口的大小。
身旁擺著整整齊齊已經劈好的木材。
我蹲在院子裏,看著他劈柴,道:“您的柴劈的真好。”其實我並不知道這些柴劈的哪裏好,隻是想打聽一些事情。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句話流傳日久,總是有道理的。沒有人不喜歡聽恭維話。
這個人好像就不喜歡聽。
他停下手中揮起的斧頭,道:“你來這裏就是為了看我劈柴的?”
我笑著道:“當然不是。聽說這裏有些好玩的地方,帶著女朋友過來玩幾天。”
房主放下斧子,看著我,道:“你這個人不老實。這裏有沒有好玩的地方,那個女孩會不知道,還需要來問我?她從小就長在這裏,雖然離開很久,童年的記憶總是不會忘記。”
童年的記憶,誰也不會忘記。想不到燕妮離開這麽久,變化這麽大,這裏的人還記得她。
房主繼續道:”村外的山坡上有一個道觀,雖然年久失修,卻還是一處古跡,別的地方不容易看到,吃過午飯可以去那裏看看。”
“道觀破舊,隻要還有香火,就不會倒。那裏的道人也好久沒有下山了,不知道這個冬天他們能不能熬過去。”
午飯很簡單。山間野味,時令小鮮,做法笨拙淳樸卻很新鮮,吃起來卻別有一番鄉村風味。
吃過飯,燕妮就帶著我去道觀。
道觀在山嶺上。山門破舊,斷壁殘垣。
院子裏一個年老的道人坐在陽光下享受冬日裏難得的暖陽。布滿滄桑的臉,歲月的苦難在他的臉上刻畫出累累深邃的皺紋。一個道童在他身後給他捶背。一老一少,生活在人跡罕至的山野之中,細數人生春秋變化,品味人間喜怒哀樂。
觀宇雖然破敗,門上的坎離宮三個字卻是真跡,古意斑駁,氣象莊嚴。
我藝出道門,從小在道觀長大,看到坎離宮三個字,心中頓生親切。走進院中,施禮道:“道長好悠閑,在這裏偷取閑光讓人好生羨慕。”
道長起身,稽首還禮,道:“施主吉祥。”
“看施主滿麵風塵,想必是遠客,不知道是來求簽還是問卦?”
我看著坎離宮三個字,道:“山門蕭條,香火熄冷,不知此處神仙是否還有靈性?”
道長道:“心誠則靈。”
燕妮盯著老道,看了好久,道:“這個道觀什麽時候換人了?記得小時候這裏的住持不是這個人。”
道長道:“貧道住持坎離宮,從未離開,不知道女施主何出此言?”
燕妮又盯著老道看了一會,堅持道:“我沒有記錯,小時候肚子餓經常來這裏偷吃神台供品,那個住持抓住我從來不打我,有時還給我一些錢。”
“小時候,這裏是我最喜歡來的地方,這裏的住持是我在這裏唯一思念的人。”
道長道:“敝觀雖然破落,卻是建於明朝嘉靖年間,距今已有四百餘年,傳三十六世,曆代皆是一脈單承,怎麽會有換住持這種事。”
“貧道也從未見過女施主。想必是女施主記錯了。”
燕妮滿臉疑惑,沒有回答。
走進道觀,神台上供奉三清。神台前有一台桌,明黃色圍繡上紋著正臉的五爪團龍,龍頭上有四個大字“乾坤奧妙“。
這是帝王家的用品,封建社會如果用這種台布是僭越之罪,犯了大不敬,要夷其族。
這個道觀裏怎麽會有這種台布?
道長看我盯著那塊團龍台布,笑道:“施主好眼力,看出這台布不凡。這是當年明嘉靖皇帝禦賜的台布。”
明世宗朱厚熜,史稱嘉靖皇帝。明朝第十一位皇帝,在位四十五年。他執政期間,迷信神仙方術,尊尚道教。嘉靖二十一年移居西苑,一心修玄,日求長生。
晚年,為得少女初信煉製紅丹,廣征民女進宮,肆意折磨淩辱,死者不計其數。
壬寅年,以楊金英為首的十幾名宮女趁嘉靖皇帝熟睡之時,潛入他的寢室,眾人按住嘉靖皇帝,用繩子勒住他的脖子。由於緊張,繩子係成死結,怎麽也收不緊。當時,一個婢女發現告密,跑出去報告皇後,他才大難不死。
數日後,十幾名宮女淩遲處死。
這段曆史,史稱壬寅宮變。
道長道:“當年嘉靖皇帝煉製仙丹,那丹方就是出自敝觀。嘉靖皇帝為了賞賜敝觀煉丹有功,重修此觀,禦賜觀名。隻可惜,十年浩劫,都散失破壞殆盡,隻剩下這塊桌布和門上那塊匾。”
說完,老道不禁搖頭歎息。
原來,這個道觀竟然和嘉靖皇帝煉製仙丹的丹方有關,看來這個道觀可是大有來曆。
道童奉上清茶。
道長道:“敝觀無長物待客,隻有這茶是山中自產,別處喝不到,請二位施主嚐一嚐。”
茶香沁脾,醉人心神。
捧起茶,淺啜一口,味道果然不凡。
燕妮也喝了一口茶,皺著眉,道:“好難喝。”
她喝不慣茶。
道長道:“女施主不喜歡這茶,好可惜,這茶有一個奇效,叫七日醉,又叫神仙酥,隻要喝上一口,立刻體酥神醉,就算是神仙也要睡上七日。”
燕妮撇嘴道:“吹牛。”
我卻心中一沉。
難道這茶中有毒?
道長果然沒有說錯,這茶有古怪。沒過多久,燕妮神情開始古怪,身體左右搖擺,她用手扶著頭,道:“我怎麽這麽頭暈啊,好像要坐不住一樣。”
說完,栽倒在椅子上。
我也開始頭暈,強自穩定心神,扶著桌子,道:“道長,你在茶裏下毒是為了什麽?”
道長道:“因為你知道的太多。”
黑暗,無盡的黑暗。
不知道一個人日日夜夜生活在黑暗中,心中是什麽滋味。如果這個人從一出生就是生活在黑暗中,沒見到光明,也許認為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個樣子。
可是,一個人原本生活在光明中,突然墜入無盡的黑暗,心中的痛苦和恐懼我現在卻已經知道。
我突然開始佩服範無病,不知道他眼睛失明以後是怎麽在黑暗中度過。也許是他對妻子的愛讓他戰勝了恐懼。
我醒來時,眼前一片黑暗,燕妮躺在我胸口沉沉入睡。地上鋪著稻草,我們躺在稻草上。我感覺四肢酸軟無力,想站卻站不起來。
用手撫摸牆壁,是堅硬的花崗岩。整麵牆都是用花崗石砌成,每一塊估計有上千斤重,岩石與岩石之間嚴絲合縫,一根針也插不進。
這裏是一間石室。
石室裏溫暖如春,雖然躺在稻草上,卻一點也沒有涼意。
這是哪裏?
喝過茶後,我隻記得自己昏迷,然後就什麽都不記不起來。輕輕搖動沉睡的燕妮,希望能讓她清醒。可是她睡的好沉,好久也沒有醒。她似乎在做一個甜美的夢,酣睡中還發出輕微的笑聲。
黑暗中,寂靜的石室,燕妮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密封的石室,空氣清新,沒有任何發黴腐爛的異味,封閉如此嚴密的石室,溫度也不低,地上鋪著稻草,居然沒有一點腐敗的味道,這裏一定有通向外界的通風口。
如何沒有通氣口,這裏的味道一定難聞的要命。
如果找到這個通氣孔,是不是就找到了出去的路。
沒有燈光,我隻能用手慢慢地在黑暗中摸索每一寸石壁。牆壁光滑如鏡麵,經過精心的打磨。如果有燈光,這裏的石壁一定可以照出人影。
是什麽人建造了這間石室,他的目的是什麽?如果僅僅是為了拘禁囚徒,這個成本也太高了,什麽人會花這麽大的人力和物力去建造這樣一個石室。
僅僅是砌牆用的巨大花崗岩就不知道需要多少人來搬運。
我伏在石室的石壁上,像壁虎一樣緊貼這石壁慢慢地移動,一寸一寸地摩挲,希望找到那個通向外界的氣孔。時間越長,我越吃驚,這個石室建造的簡直太完美,每一塊石頭大小相等,石塊與石塊之間結合嚴密,沒有任何瑕疵,摸起來就像是一整塊石頭一樣。
不知道這個石室有多高。
坎離宮附近是荒山,沒有任何建築,這間石室究竟是在哪裏?
難道是在地下?
戰亂年代,很多人為了逃避兵災匪患常建造地室,儲存財物,糧食,危急時還可以藏人。如果說這個石室在坎離宮地下,這也太離奇了,
坎離宮雖說禦賜欽封,可也沒有這麽大的能力建造這麽宏大的地宮,
這間地室肯定不止一間,相連的應該有許多間。既然動用了這麽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僅僅隻是建造這麽一間石室,這是不可能的。
說它是地宮一點也不為過。
燕妮從睡夢中醒來,奇怪的是,眼前的黑暗並沒有讓她恐懼。她似乎在地上摸索,小聲地呼喚:“你在這裏嗎?我怎麽看不到你”
一麵石壁還沒有摸完,我已經不想在摸下去。這裏實在是太大了,根本不可能用這種方法找到出去的路。
燕妮又繼續道:“我知道你在這裏,我能感覺到你。你為什麽不回答,是不是受傷了?”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似乎在擔心我真的受傷。
我輕聲道:“沒有受傷,隻是在尋找出去的地方。”
燕妮道:“你找到了?”
我苦笑著,道:“這裏四壁都是石頭,堅硬的像鐵一樣,連一個蒼蠅也飛不進來。”
燕妮道:“如果沒有出去的路,我們是怎麽進來的?”
對啊,我們是怎麽進來的?
燕妮繼續道:“既然能進來,就一定可以出去。這裏一定有出去的路。”
我忽然發現,燕妮一點也不緊張困在這個石室裏,道:“你難道一點也不害怕?”
燕妮忽然笑了,道:“不怕。和你在一起,到哪裏都不怕。”
黑暗中,忽然傳來老道的聲音:“你們現在不怕,過幾天就一定會怕了。這裏沒有食物,也沒有水,你們餓了,就隻能吃自己身上的肉,渴了,隻能喝自己身上的血。”
“不知道你們會從誰身上吃起。女人的肉比較嫩,就是有點酸,但是餓了還是一樣好吃。”
“哈哈哈哈哈·····”
這個老道是個瘋子,隻有瘋子才能想出這樣的主意。
老道繼續道:“那個女人說的沒錯,這裏確實有一個出口,如果你們能找到,就可以出來。或者·····”
我大聲道:“或者什麽?”
老道笑著道:“你們其中的一個人殺死另一個人,活著的那個我可以放你出來。”
一個古老而瘋狂的惡作劇。
燕妮也笑了,大聲道:“如果我們不想出去呢?在這裏我們在一起,一樣很快樂。如果餓了,我情願把我身上的肉給他吃,他渴了,我也情願把我身上的血給他喝。“
“在這裏,我們雖然看不見,卻彼此擁有。”
“如果出去,我們注定要分開。”
“我們願意在這裏,不出去。”
老道不再說話,石室裏又恢複了可怕的寂靜。
燕妮冷哼了一聲,道:“你一定是在想我是不是在騙你,那我告訴你,我就是在騙你。。”
老道真的不再說話。
我附在燕妮耳邊,低聲道:“你真厲害,這樣都能把老道氣的說不出話來。”
燕妮愣了一下,用低低的聲音道:“如果我說的是真話呢?”
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
燕妮立刻笑著說:“逗你的了,我就是在氣這個老道。一個男人是怎麽想的我最清楚,像他這種人一定是有病,男人有沒有病隻有我這樣的女人最清楚。”
這個老道確實有病,沒有病怎麽可能想出這麽個主意來折磨人。
老道的聲音在黑暗中又響起,他大聲地咆哮,:“我沒有病,你這個女人怎麽可能知道我有沒有病,你隻是一個快死的人。”
燕妮隻是冷笑,不再說話,像一個小女人一樣輕輕依偎在我的身上,感覺她靠在我身上的瞬間整個人都變得幸福和滿足。
可是她的冷笑卻讓老道更激動,幾乎在咆哮,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怎麽會有男人要你。就算是在這裏,就算是隻剩下你們兩個,這個男人也不會要你,過幾天,他就會餓的連皮帶骨把你吃下去。”
老道的話讓燕妮突然戰抖,小聲道:“他說的是真的嗎?你真的認為我是個不要臉的女人?”
我抱緊她,道:“瘋子的話你也信,你在我心裏永遠是最美麗最純潔的女人“
燕妮道:“我很清楚自己是個什麽樣的女人,我可能美麗,但是並不純潔,隻要你心裏有我就足夠了。”
我們說的話老道當然也聽得見。
老道繼續咆哮著,道:“你隻要殺死這個女人,我就可以放你出來,而且告訴你那個小女孩在哪裏?我知道你來這裏是尋找那個小女孩。“
”她現在一定很想你這個爸爸,她在這裏的時候每天都哭著要找爸爸,如果不是那個女孩在哄著她,她連飯都吃不下。”
我的女兒果然在這裏,白雪居然一直陪著她。
聽到女兒的消息,我整個人都開始顫栗。
老道繼續道:“你是想要你的女兒,還是要這個女人,自己選擇。”
燕妮忽然道:“如果為了女兒,你會殺死我嗎?”
我沉默著,想了許久,用力抱住她,在她的耳邊用低低的聲音道:“會的。”
燕妮沒有說話。
我繼續道:“如果真的沒有辦法出去,為了女兒我會殺死你。救出女兒後,把她養大成人,然後我會去你的墳前自殺下去陪你。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在下麵沒有人陪。”
燕妮輕聲低泣,聲音卻很平靜,道:“謝謝你對我說了真話,你隻要對我說真話,我就會很滿足。因為你對我說真話,說明你心裏有我,男人隻有對自己心裏的女人才不會說謊,因為會心疼。“
“如果我死了,我不需要你下來陪我,我隻要你好好的活著,如果我真的要死,這是我最後的心願。”
”希望你一定要記住。”
老道很得意,道:“我可以向你保證,隻要你殺死這個女人,你就一定能見到你的女兒。如果再耽誤幾天,你還能不能見到你的女兒我就不敢保證了。”
他的話讓我不知所措。
燕妮在黑暗中忽然握住了我的手,在我的手上輕輕地劃,似乎在寫字。
“不要著急,我有辦法出去。”
我心中一喜。
燕妮又寫了幾個字。
“不要說話,老道能聽到。”
“這裏一定有監聽渠道,但不會是電子設備。這裏山上沒有電,不可能用監聽的電子設備。”
燕妮繼續在我手上寫道。
“他一定是偷聽,偷聽的地方,石壁一定不會厚,有可能會很薄,而且離我們一定不遠,我們小聲說話他都聽的那麽清楚,一定在我們附近。”
“如果我再引他說話,你就順著聲音摸過去,感覺哪塊石壁顫動,他就一定在後邊。”
“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我用力握住燕妮的手,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她沒有躲,隻是在黑暗中突然抱住我,用力地在我的嘴上深吻。
黑暗中,她緊緊抱住我。
我感覺她在漸漸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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