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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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飛機起飛以後,祁震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他平時各種忙碌熬夜,有時候甚至通宵不眠,反而是去各處奔波的路上,成了他最好的補覺機會。
    第二天中午,飛機落地。沒人接機是意料中的事,祁震一路搭車去了那個頗為遙遠的地址,到達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
    陽光依舊刺眼,祁震站在路邊,看著遠處海邊建在黑色崖壁上造型奇特的白色建築群,感覺像是一隻巨大無比的藍鯨翻著肚皮躺在懸崖上。
    沿著一條蜿蜒的石子路來到崖壁之下,祁震這才看清那依山而建的是一幢幢大小各異的旅館和店鋪,隻因外牆都刷著統一的白色,所以遠看會讓人誤以為是一個整體。拾階而上,許多餐館店鋪門外的空地上都擺著鐵藝餐桌,不過此刻空蕩蕩的少有食客。祁震注意著門牌,直走到靠近崖頂的地方才找到祁策給的門牌號。
    那是一幢有些年頭的舊別墅,白色的外牆上有許多斑駁脫落的痕跡,攀在牆頭的植物黃綠交雜,長得茂盛肆意。院子裏靜悄悄地,一個中年男人正背對著院門蹲在地上整修花壇。
    “爸。”
    祁策察覺動靜,丟了手裏的工具,“來了,進屋吧。”
    他洗手煮了兩杯咖啡,父子倆在餐桌前坐下,彼此目光閃爍地打量對方,沒有久別重逢的溫情和喜悅,倒像是即將舉行一場談判,態度謹慎禮貌而又各自立場堅定。
    “這次打算待幾天?”祁策開口,第一句問的便是歸程。
    “明天晚上的飛機。”
    “哦,”
    “爺爺病了,是腦梗,好在發現得早,現在已經脫離危險回家休養了。”祁震平靜地敘述著,略去令人心焦的細節。
    祁策眼裏閃過些許意外,可隨即釋然,像是在聽一則與他無關的新聞。
    “爺爺的情況其實並不好,因為隨時有可能二次腦梗,可是徐敏的人不安分,一聽到消息就按捺不住,為了穩住局麵,他才執意要出院回家休養。原本秦叔打算和我一起來,可爺爺的情況還不穩定,身邊不能沒有可靠的人,況且,還要跟顧伯遠再談一談——”
    “顧伯遠?國內排名前十的地產商?”祁策瞟了一眼祁震,“怎麽搭上他了?”
    “之前是他先拜訪爺爺,提出聯姻。”
    “聯姻?”祁策不可思議地嗤笑一聲,搖著頭道:“什麽年代了,還搞這一套!你答應了?”
    “嗯。不過,出了點問題,可能——”祁震頓了頓,還是和盤托出:“有個女孩兒莫名其妙地出現兩次,每一次都讓我誤以為是顧曉菲。”
    祁策驚訝地半張著嘴,神情古怪地笑了起來,“所以呢?”
    “所以,在第一次約會的時候,我對正主出言不遜,把她得罪了,顧伯遠因此中斷了和朝暉的合作,讓我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不算過分,”祁策點頭表示同意。
    “可那個女孩兒卻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我找了大半個月,什麽線索也沒有,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是誰的人,也猜不出這樣整我到底有什麽陰謀——”
    “陰謀?”祁策一愣,立刻打消了興趣,厭倦地歎息一聲,“你過來就為了告訴我這些?”
    “不是。爸,爺爺病了,公司需要你——”
    “我能做什麽?”祁策無語地看著祁震。
    “跟我回去,我們一起——”
    “回去?”祁策悵然地歎了口氣,欲言又止。
    “爸,我們一起回去管理朝暉不好嗎?你寧可孤身在外這麽多年,也不肯回去到底是為什麽?就不能忘了從前的事嗎?咱們重新開始?”
    “阿震,有些事是沒辦法忘的。”祁策說著,神色明顯變得憂鬱起來,他擺手讓祁震不要再說,轉身從櫥櫃裏拿出一瓶酒。他詢問地朝祁震望去,祁震搖頭,他不想喝酒,他來是要勸他回去,不是來陪他回憶往事的。
    祁策也不在意,黯然神傷地自斟自飲起來。祁震厭煩地轉身出門,“我先出去吃點東西。”
    “下麵一家有很多古羅馬戰旗的酒館,他家的東西好吃一些——”
    黃昏,夕陽如火一般燒紅了大半個天空。祁震沿著台階朝下走,看見各個酒館外麵的餐桌上都已有不少客人。
    “哪有什麽古羅馬戰旗!”祁震嘴裏嘀咕著,在一家店外隨便撿了一張餐桌坐下來。一個穿著黑色廚師服的中年男人一直站在門口打量祁震,看他坐下,便親自拿菜單過去給他點餐,順便用十分不熟練的漢語問祁震,“你,是george祁的兒子,嗎?”
    祁震懷疑地看著這個滿臉褐色斑點的男人,點了點頭。
    那人似乎高興起來,嘰裏呱啦地用貌似德語的語言說了一長串,然而祁震一句沒聽懂。那廚師似乎是感慨無法溝通,隻好又用磕磕巴巴的漢語對祁震道:“你的臉,像他。”祁震挑了挑眉,在心裏吐槽:他是我爸,我們怎麽可能不像?他低頭掃了一眼菜單,要了一份焗土豆泥,一盤金槍魚沙拉和一份烤腸,然後禮貌地把菜單遞給了廚師。
    幾分鍾後,廚師親自上菜,除了祁震要的,還多了一杯葡萄酒,他連說帶比劃,說酒是額外送的,臨走時又不忘說了一遍,“你的臉,像他。”
    祁震有些納悶,不過他現在沒心思琢磨隻想填飽肚子,因為他的上一頓飯還是十個小時前在飛機上吃的一個漢堡。祁震吃完了飯,走進酒館到吧台結賬,一抬頭才看見牆麵全是大大小小的古羅馬戰旗裝飾畫,他哼笑一聲,在心裏感慨:原來就是這一家,倒是巧得很。
    那廚師見祁震來結賬,高興地湊過來,拉他去看另一麵牆。祁震很不習慣被陌生人拉著,可是不經意地一瞥,立刻被吸引了視線,那是位於照片牆最中間的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拍的是一位東方少女,那姑娘有一雙溫柔如水的眼睛,笑容純淨得仿佛是仙境裏不諳塵事的仙子,她穿著一件束腰連衣裙,俏皮地斜倚在山崖邊的巨石旁,身後是初升的朝陽和無邊的大海。祁震被那張照片牢牢吸引著,他覺得自己像是著了魔,覺得那少女莫名親切又莫名恐懼,可他說不出為什麽,直到耳邊又響起那句:“你的臉,像她。”
    祁震渾身哆嗦了一下,如夢初醒一般回頭盯著廚師,然後慌亂地逃了出去。
    夕陽不知什麽時候跳進了大海裏,連帶著那些金色的晚霞也迅速褪去不見,隻留下濃稠深沉的夜色。
    祁震失魂落魄地在崖頂的平台上徘徊許久,雖然不清楚到底發生過什麽,但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那照片裏的女孩兒就是他的生母。
    待他終於冷靜下來回到別墅時已經是十點多了。祁策形容枯槁地坐在沙發上,旁邊到處是翻得亂七八糟的舊書。祁震看著餐桌上四五個空酒瓶,歎了口氣,隨手收拾起幾本書,才發現那些都是很久以前關於美術理論的教材。
    “爸,”祁震在祁策身邊坐下,還來不及發問,祁策突然抓住他的手道:“阿震,別聽老爺子的,他老了,糊塗了,你應該做你自己想做的,過你想要的生活!”
    祁震哼笑一聲,聲音卻有些哽咽起來,“爸——你喝醉了。”
    “我是有些醉了,可我說的是真的,他老了,他不該抓著不放!不該強迫你替他收回朝暉!”
    “為什麽?朝暉本來就是我們家的!”
    祁策痛苦地看著祁震,幾乎要哭出來,“我們家?如果不是他貪心不足一再拆散我和林雪逼我娶徐敏,林雪也不會在生下你後精神失常,而我的母親也不會死於橫禍!現在,他竟然還要逼著你幫他奪回家產?他和當年那個心狠手辣的徐茂英(徐敏的大哥)有什麽區別?”
    祁震渾身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驚恐地瞪著祁策,“爸,你在胡說些什麽?”
    “阿震,這些話我憋在心裏二十多年,我想過一輩子不告訴你,可你現在在幹什麽?朝暉跟你沒有關係,你完全可以做你自己!不要再受他控製,像我一樣!”
    “爺爺,不,不是爺爺逼我的,朝暉原本就應該是我們家的,是徐家覬覦我們的產業!”祁震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阿震!我是瘋過,難道你也瘋了嗎?”祁策痛心疾首地抓住祁震,“把朝暉給徐敏,我是心甘情願的!她當初嫁給我完全是因為愛我,根本不知道我和林雪的事,後來林雪精神失常被她父親接走,我不得不把你抱回家,徐敏才知道一切,她和徐茂英不一樣,她是被我害了,連我們的孩子都沒保住。”
    祁震痛苦地甩開祁策,躲避一般地跳開,“夠了!你心甘情願,那是因為你軟弱無能!你拿著爺爺的心血去還你的情債?還自以為風流多情?這麽多年,你躲在外麵逍遙自在,什麽時候關心過爺爺?關心過我?”
    祁策怔怔地看著祁震,淚流滿麵,“我也對不起你,我知道自己不配教你,所以才狠心把你留在國內。”
    “你是逃避責任!”祁震強忍眼淚,咬牙說道:“憑什麽你犯了錯可以逃避,卻把我丟在那裏任人欺負?你自以為愛過她們,可你真正愛的隻是你自己!”
    像是被人撕掉了最後一條遮羞布,祁策抱住腦袋哭嚎起來。
    看著隻會借酒消愁軟弱痛哭的父親,祁震又一次感到那種刻骨的厭恨,他覺得自己一刻也無法忍受這種哭聲,拎起背包奪門而出。
    躺在旅館的床上,祁震看見窗外滿天繁星密密麻麻璀璨如寶石,不禁暗自訝異,他恍惚想起剛才在崖頂來回踱步時看見的圓頂建築,才意識到那是個小型的觀測台。他閉上眼睛,回想著酒館裏那張黑白照片,第一次知道生母的名字和長相,感覺奇怪極了,既難過又興奮,盡管,他很不想再看到祁策,可還是想知道更多關於她的事,於是決定明天走之前,再同他見一麵。
    夢境裏:祁震追逐著一個女子,那女人的身影藏在周圍的霧氣裏,看不清麵目,他急切地想要看清她的臉,好幾次,他抓住她飄飛的裙角,可一眨眼,女子又消失不見……
    第二天早晨,祁震在旅館的小餐廳裏見到了早已等在那裏的祁策。
    他看起來狀態很糟,臉色極差,氣短得不時咳嗽,比昨天像是一夜老了十歲。雖然是陪著祁震吃早飯,祁策卻幾乎沒有動自己盤裏的食物,他不時膽怯地低頭,盡管祁震沒有再說一句多餘的話。
    吃完早飯,祁震回房間收拾行李,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不過是等兩人有說話的機會。
    清晨的陽光從麵朝大海的陽台上照進旅館的房間,照著祁策已有些駝背的身影。看祁策不敢開口,祁震不自在地揉了揉脖子,“那個,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祁策以為祁震會繼續責備自己,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忍不住再次確認道:“是,我和林雪——”
    祁震點頭,故意裝作放鬆的樣子在床邊坐下來。
    “我第一次遇見她是在一個畫展上,我陪客戶,她當時是美院的學生去參觀學習。她非常美,在一群學生裏特別顯眼,雖然她幾乎沒有說過話。後來,我托人去他們學院打聽,才知道她叫林雪,他父親是曾經被打成右派的美院教授。
    祁策停下來看祁震似乎並不反感,便接著說下去,“因為她父親的問題,她的性格十分內向,敏感多愁,但骨子裏又很驕傲,可是老爺子不喜歡她。後來,我們和徐家談生意,也就認識了徐敏,老爺子看中徐敏,正好徐茂英也有意,就定了結婚的事。我當時也很掙紮,可最終還是拗不過老爺子,跟林雪斷了,——
    祁策像是陷入回憶,喃喃地接著說道:“我知道她那時懷孕了,但她說絕不會生下我的孩子,她說了很多決絕的話,罵我的,恨我的,我沒想到她最後竟然會離開家獨自生下孩子。後來,她精神失常,被他父親找到以後帶回了家。
    “她父親把你交給我的時候,我幾乎不敢相信,我想再見她一麵,可他父親不允許。我把你抱回去以後,家裏幾乎翻天覆地,老爺子甚至揚言要打死我。徐敏那時已經懷孕六個多月,本來是想瞞著,可最後還是沒瞞住。我一直以為她和我一樣,聯姻隻是迫不得已,那時才知道,聯姻的事是她自己跟他哥哥提的。她愛我,隻是不肯低頭說出來。孩子沒了,以她驕傲的性子原本是篤定了要離婚的,可他哥哥另有打算,借這件事要挾我們,還幾次三番說要拿你的命祭他未出世的外甥,祁家已經沒了一個孫子,你奶奶害怕你出事,便連夜帶你回老家躲避,卻——”祁策再也說不下去,像木刻一樣怔住。
    祁震無語地咬住唇角,無話可說。
    許久,祁策像是緩過來一般,痛苦地望著祁震,“我承認自己很懦弱,如果我當時執意娶了林雪,或許後麵一切悲劇都不會發生。但我當時的確猶豫了,林雪和其他女人不一樣,她開心時說的話,讓我覺得像是飄在雲端,可憂鬱時的抱怨,又讓我有種從雲端突然跌落下來的恐懼,她輕而易舉地掌握著我的喜怒哀樂,高高在上卻對我毫不憐惜。徐敏就不一樣,她聰明溫柔,很會照顧別人的心情,和她在一起,我覺得很放鬆,不會有那種緊張感,雖然我知道,我愛的是林雪。我是個失敗者,阿震,把你留在國內,並不完全是我在推卸責任,而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教你,我沒辦法麵對你。
    “可我是真的希望你過得好,我昨天喝醉了,說了很多抱怨的話,我知道我沒資格。但有一點,我還是堅持要告訴你,老爺子並不是事事都對的,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不必按照老爺子的意思一定要接手朝暉。”
    祁震嘲諷地看著祁策,像是聽了一則笑話,“是啊,這本該是你的責任。”
    祁策悲哀地瞪著祁震,“這件事二十多年前就應該結束了!我太知道那群人都是什麽德行,阿震,你真的打算跟那群人隻認錢的老家夥們周旋嗎?你為什麽不去開創你自己的事業?”
    “那爺爺怎麽辦?”祁震惱怒地盯著祁策,“為什麽你這麽想我離開朝暉?你對徐敏到底是有多虧欠?還是你覺得我會像你一樣,隻要被她大手筆地供養著就滿足了?”
    祁策不覺愣住,許久才道:“是我錯了,我參與了整個朝暉的建立,但也僅僅是參與而已,我沒有老爺子那樣的魄力。從前我一直期望能獨立出來自己做點什麽,哪怕隻是個很小的公司,可我從來沒有自主地做過任何事,事業,婚姻,都沒有。你不一樣,你和我不一樣……”
    祁震心裏一陣莫名疼痛,他長長地吐出氣息轉換話題,“那個,那個餐館裏的照片——”
    “你看到了?”祁策抬起頭,吃驚地望著祁震,“我剛才還在猶豫,是不是帶你去看看,沒想到——”
    “她的照片怎麽會在這兒?”
    “是我帶她來的。這裏曾經是一個天文台——”祁策歎息一聲,臉上現出追憶往事的溫情,“那年她大學畢業,我把旅行當做送給她的畢業禮物。她那時真美,在這片海灘上,沒有比她更好看的女人了。當時的餐館老板替我們拍下許多照片,我不知道他竟然偷偷留下了一張。後來,我和她分手,她把我們所有的照片都燒了,我以為再也不可能見到她,沒想到幾年前來到這裏故地重遊,偶然發現竟然還保留著一張。”
    “這麽多年,你沒有再找過她嗎?”
    “沒有,他們家後來移民去了新加坡,應該是不想再見到我。前幾年,我聽說她回來了,她從前的一個朋友給了我她的地址,我試著找過她——”祁策失神地盯著虛空自語道:“她怎麽會見我呢?不會的……”
    祁震緊張地盯著祁策,心裏莫名起了些年頭,“她在國內?你確定嗎?”
    祁策回過神,表情木然地搖頭。
    祁震失落地歎了口氣,沒有再問。他拎起背包,最後問道:“不跟我回去麽?”
    祁策搖頭。
    祁震沒有再勉強。
    歸途仍是一個人,祁震早就料到了這樣的結果,隻是心裏多了另一些模糊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