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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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震坐在沙發上翻著手機裏的消息,平時即便是周末也總是免不了各種雜事,可這兩天卻出奇地安靜,除了石磊發來的幾條無關緊要的消息,就隻有薛燦傳給他的一個工作匯報郵件,連回複都用不著。
    夏冰安靜地坐在一旁,看祁震在處理事情,便沒有打擾,她想起自己的手機,於是從背包裏掏出來看,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關機了,她沒太在意,平時除了爸媽就隻有一兩個高中好友偶爾聯係,所以手機對於她來說並不算是必需品,因此用到沒電自動關機倒是常有的事。
    背包依舊潮濕,夏冰小心翼翼地把裏麵皺巴巴的已經打卷的書本拿出來,輕輕撚平整了攤在茶幾上晾著,然後思忖著如何跟顧麗君交代這件事,她不知道舅媽是不是又打電話給母親告狀了,想到上次因為給顧曉菲送禮受委屈的事不由得黯然神傷,顧麗君一向把麵子看得比什麽都重,從來不肯在外人麵前維護她的尊嚴。
    祁震合上手機,抬眼看見茶幾上幾乎鋪滿了書,他約略掃了一遍,不由得有些皺眉,那些書全不是正經教科書,有三本是位有名的曆史學家的係列專著,有一本是文藝評論,還有一本南宋詩詞和兩本現代小說家的上下冊作品集,祁震暗暗瞧了一眼夏冰,忍不住心裏暗自琢磨:她這到底讀的什麽專業,若說是曆史,那小說詩詞就沒什麽必要,可若說是文學係,那三本曆史專著明顯又屬於專業領域,而且那些書全不是什麽暢銷書,讀起來頗有些繁瑣枯燥的。
    “喂,你讀什麽專業?”
    冷不防被問話,夏冰從思緒中回過神,淡淡答道:“信息與計算科學。”
    “什麽?”祁震瞪大眼睛,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夏冰眨了眨眼睛,猜測祁震有此一問大約也是看到了茶幾上攤著的書,沒有解釋,隻默默重複了一遍,“是信息與計算科學。”
    祁震挑了挑眉,目光在夏冰臉上轉了幾轉,哼笑一聲,“那你可真是不務正業。”
    窗外雨聲漸強,巷子裏的路燈突然亮了,光線透過玻璃窗在冷色調的地毯上映出一塊暖色的長方形光斑。又是一陣急雨密密匝匝地拍打在院子角落裏的植物葉片上,那一片脆響讓夏冰有種熟悉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小時候曾寄住在奶奶家很長一段時間,也是這樣的一方小院,平時甚少樂趣,隻有在下雨天,她可以站在牆角那株長瘋了的冬青樹下看雨水順著磚縫在低凹的地麵上匯成大大小小的水窪,每次她看得入迷時,總有調皮的風搖動枝幹,把那些沉甸甸的盛滿雨水的葉片打翻,撲啦啦全灑在她身上、頭上,激得她一陣縮脖子……
    房間裏太安靜了,簡直可以用死寂來形容,祁震把手機裏的新聞瀏覽了好幾遍,又故意輕咳了幾聲,可夏冰卻沒反應,她正專注地盯著那本書況最好的詩詞裏的一篇注解,絲毫沒有注意到旁邊的動靜。祁震暗暗皺眉,心裏很是不滿:這女孩兒真是!吃飽喝足就翻臉不認人了?剛才那股子討好勁兒哪去了?
    祁震無聊地在房間裏轉悠了兩圈,想起之前似乎拿來過一張珍藏版的原聲影碟,他蹲在電視櫃前翻了一會兒,果然找了出來,他默默看著封麵上梅爾吉布森那張經典劇照,猶豫片刻還是拆開來把光盤塞進了古老的dvd機裏。
    電視裏傳出悠揚的蘇格蘭風笛聲,夏冰被音樂吸引,好奇地抬起頭來,她本想問一問片名,可是看見祁震一臉傲慢地微揚著線條過於優秀的下巴,故意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表情,隻好識趣地白了他一眼,把嘴緊緊地閉上。她想繼續看書,可祁震卻自作主張地關了燈,然後旁若無人地把座位換到了夏冰所坐的正對電視機的沙發上,兩人之間隔著那條被疊成了瑞士卷的被子。
    夏冰閃著恨意的眸子在黑暗中隻朝祁震閃過兩次,之後就被電影情節牢牢吸引住了。不愧是當年勇奪五項奧斯卡獎的超級影片,夏冰完全沒想到自己會看得如此癡迷投入,眼光一刻也舍不得從屏幕上移開,甚至在正片結束之後,幾位主創談起幕後製作過程時,一聽到貼合劇情的蘇格蘭風笛竟然又忍不住淚如雨下。不過,她更想不到的,是在這兩個多小時裏,自己所有動情的表現都被坐在一旁的祁震不動聲色地盡收眼底。
    碟片放映完了,夏冰終於止住了眼淚,也成功地把那雙靈巧的小鹿眼哭腫成兩朵水蜜桃。
    祁震抿著嘴打開燈,默默看著夏冰淚眼朦朧地抱著膝蓋沉思的模樣,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此時的眼神已經變得溫柔而感性。
    上一次看這個電影的時候差不多是四年前,那時的他剛剛陷入和袁莉的熱戀。他清楚地記得那個暖風熏人醉的夜晚,他們一起去看了午夜場。劇場裏隻有寥寥的幾個人,和絕大多數第一次看這個電影的年輕人一樣,他被深深地震撼了,那感覺就像是影片裏的一柄長矛穿透屏幕狠狠地刺進了他的心髒。散場以後,兩人相擁走過空蕩蕩的街道,袁莉溫柔地挽著他的手臂,看他心潮澎湃地表達著觀影後的激動心情,他演講一般地陳述著自己所知的有關曆史,一副慷慨激昂、熱血沸騰的模樣,可袁莉卻始終沒能跟上他的思路,隻是微笑著望著他,直到他終於冷靜下來,笑著問她的感受,袁莉才蜻蜓點水般地略過劇情,提起那被稱為法蘭西玫瑰的公主完美的身材和高貴優雅的裙子……
    祁震倒了一杯熱水遞到夏冰麵前,帶著些諧謔的語氣道:“看個電影而已,至於哭成這樣麽?”
    夏冰困難地眨著腫脹的眼睛,接過水杯,仿佛要補充這幾個小時因為流淚而過度消耗的水分一般,咕嘟咕嘟地喝了大半,才慢慢緩過勁兒來。
    “這電影太煽情了,”夏冰哽咽一聲,“而且配樂的旋律,聽得人心抽著疼。”
    祁震微微挑眉,故意切回影片的一個經典情節,“是這一段?”果然蘇格蘭風笛聲一響,夏冰的淚腺便像按下了開關一般,剛剛擦幹的淚水立刻又難以自持地掉落下來。祁震默默笑了一回,按下了暫停鍵。
    “這故事是假的,真正符合史實的情節非常少。”祁震嘴角掛著淡淡笑意,把紙巾盒遞給夏冰。
    “華萊士這個人物是虛構的?”夏冰怔怔地看著祁震,她對蘇格蘭獨立史幾乎不了解。
    “人物是真實存在的,但這電影裏麵的故事大部分是杜撰的。”
    “你了解那段曆史?”
    祁震嘴角勾出一絲笑意,思忖片刻,從手機裏找出存在郵箱裏一封許多年前的舊郵件,遞給夏冰道:“這是關於那段曆史的幾篇簡略考證,你可以看一下。”
    夏冰接過手機,逐字逐句地認真閱讀起來,她不時翻閱對比著幾篇文章不同的敘述角度和切入點,直到把所有的事件的關鍵問題全部梳理清楚才又一次抬起頭來。
    “這三篇文章真有意思,考證的詳細度是遞進的,”夏冰讀完郵件心情大好,忍不住一臉興奮地對祁震道:“第一篇就像是一個普通觀眾想要透過電影了解相關的真實曆史,於是便道聽途說了一些故事和傳說,大致勾勒出事情的經過之後便不求甚解,反而自鳴得意地指出改編之中最明顯的幾處謬誤,自以為很有說服力,其實內容單薄,並不詳實。然後,第二篇——”
    “第二篇怎樣呢?”祁震微笑著看著夏冰。
    “第二篇大概是一個有考據癖的學者寫的,把第一篇文章裏所有模糊的問題一一羅列出來,並且把重點放在批駁電影改編中的一個個具體錯誤上,比如關鍵時間點的錯位和某些人物世代的混淆,以及幾個真實人物的事實關係上。不過,這個人看樣子對權術很感興趣,所以才會用大量篇幅研究這些曆史人物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人文氣息很濃啊。”
    祁震眼光發亮,“那第三篇呢?”
    “第三篇最好,眼光已經不再局限於批駁電影,而是把論述內容擴展到整個事件的全部相關史實,文字流暢,不像第二篇那麽呆板晦澀,相當於把那段曆史吃透然後融會貫通地根據自己的理解有重點地重塑一遍,除了關鍵時間點和人物世代以及關係的考證以外,還有關於幾次重大戰役的詳盡描述,哇,那幾段文字可比電影要精彩得多!可見這個人是真的下了功夫,而且,他很有英雄主義情結,雖然沒有明說,但對第二篇裏實用主義的政治正確有所調侃,說明盡管他很清楚電影裏的種種魔改,但還是願意接受其中所頌揚的那種崇尚自由寧死不屈的英雄主義精神,這一點我也很喜歡!”
    祁震笑起來,明亮的目光裏有種說不出的意猶未盡的快意。
    夏冰看著祁震毫不掩飾的自豪的笑容,突然意識到什麽,有些心跳加速,她忍不住試探著問道:“第三篇文章——是你寫的?”
    祁震被夏冰問住,明豔的笑容迅速黯淡下去,她那雙因為激動而顯得過分清澈閃耀的眼睛讓祁震感到心驚,他於是回避地側過身,不置可否。當年寫這文章的時候,他才18歲,少年心性崇拜自由和英雄主義,對曆史的濃厚興趣讓他一度想要報考曆史專業,專心鑽研自己的愛好,可一晃八年過去,那個曾經神采飛揚、被教授不止一次地稱讚天賦與才華並重的男孩兒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他不止一次地幻想,如果對從前的事一無所知,他是不是就能沒心沒肺地丟掉責任去追尋自己想要的未來,可現實沒有如果!
    “是誰寫的有什麽關係?就算真實曆史比這電影更加波瀾壯闊又有什麽意義?大眾喜歡的永遠是煽情的假象,這電影裏的狗血情節不是也賺足了你的眼淚麽?”
    夏冰吃驚地看著祁震突然轉變的情緒,忍不住地辯解道:“當然有意義!研究曆史不就是尋找揭露真實發生過的事麽?”
    “可如果真實本身就毫無意義呢?”祁震猛然轉過頭,仿佛要找一個情緒發泄的突破口一般針鋒相對地瞪著夏冰,“如果真實本身代表著屈辱和原罪呢?如果真實本身意味著無可彌補的傷害呢?你還會想了解那所謂的真實嗎?”
    夏冰怔怔地看著祁震臉上的痛苦表情,“是,我想了解,也會接受它,不論它有多麽醜陋不堪。”
    祁震對夏冰的回答仿佛有些意外,他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你這樣的人倒是少有,真會給自己找不痛快。”
    “我沒有不痛快,”夏冰一臉倔強地望著祁震,“因為錯的既不是真實本身,也不是我。”
    客廳裏又是一陣死寂,夏冰心神不寧地翻了幾頁書,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心裏堵得厲害:這個男人給她的感覺太特別了,像是一個讓她無法理解的矛盾體,明明長著一張英俊正直的臉卻故意要做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輕浮模樣,明明內心溫和善良卻故意裝作強勢傲慢,明明對曆史有著濃厚的興趣和卓越的思辨能力卻又不肯承認——夏冰眉心擰成一坨,終於忍不住朝一旁神色陰鬱的祁震問道:
    “你是誰?”
    祁震撐著額頭無語地笑道:“你竟然不認識我?”
    夏冰目光清冷地盯著祁震,帶著某種偏執的意味,“你到底是誰?為什麽會在這兒?這裏為什麽要保留從前的模樣?”
    祁震沒有即刻回答,他深深地盯著夏冰晶瑩剔透毫無雜質的眸子,仿佛要通過那雙眼睛鑽進她溫熱跳動的心髒裏,“你知道自己在問什麽嗎?想了解我的隱私,是要付出代價的。”
    夏冰瞪大了眼睛,凝視著祁震那雙黑得沒有一絲光亮的瞳仁,清晰地感到一股由心底蔓延而出的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