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萬古共悲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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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風夜燈一臉探究,風靈策摟著木兮坐在一旁的木墩上,眼神從窗戶延伸出去,仿若回到故裏:“江南鳶州有錦華城、桐城縣、吳縣,一州一郡兩縣全部腐敗不堪,前朝的人事官員皆未做更改,吳縣縣令、錦華城郡守與鳶州太守三方官官相護。縣令愛財,太守好 幼 女,郡守喜 新 娘,整個江南,一灘渾水。”
“三年前的初春,木兮滿十五,方及笈,取小字子兮。爹為我請了媒婆去木家,待納采、問名、納吉、納征之後,雙方將婚期定在了五月初十,是頂好的日子,宜嫁娶。入了四月,爹的身體不大好,我便替爹去了趟淮北。誰曾想,我前腳方至皖州,後腳郡守便派人去了木家。那時,木兮日日在閨房繡嫁衣,郡守吃了閉門羹便不再登門。”
風夜燈心下一緊,彎眉蹙成了川字,這郡守隻怕要為他自己找場子。
果不其然,風靈策神色晦澀:“數日後,木家連同布莊在一夜間燒成灰燼。幾十口人,隻有木兮活了下來,郡守打著愛民如子的幌子收留了木兮。我不知道郡守府究竟是個怎樣的地方,隻聽人說起,那裏有一處牢籠,關押著不少女子,每夜都有不同的女子被迫穿上嫁衣,再送進郡守的臥房,除了受盡淩 辱,還會受到鞭笞、燭台、烙印之刑。”
“起初我是不信的,畢竟不曾親眼目睹,更不曾知道有誰經曆非人的對待。我本以為,郡守隻是品行不好……是我太天真了!”風靈策的雙目有痛苦的色彩流轉,眸中淚光漣漣,聲音低啞如嘶:“然而,待我歸來尋到木兮,她已經不認得我了。那時她見了男子便會哭喊怒罵,沒日沒夜地嘶吼,開始害怕黑暗、害怕銅器與鐵器。後來她生病了,我給她請了女醫。女醫告訴我,木兮已不能人事,若欲留後,便娶個妾室。我仔細看過她的身子,一共十三個烙印,十二道鞭痕,每一處,都像是嵌在了肌膚裏麵,三年來,一點都不曾消散過。”
風靈策雙臂緊緊地將木兮環住,怕失去,卻又怕弄疼她。此刻,風靈策的眸子已經被怒火填滿:“我本想去殺了他,嗬嗬……真是天真可笑的想法!”
他回眸一笑,望著風夜燈:“夜燈啊,你可知道涼王府的葉二公子?也就是涼王葉威遠的親弟弟葉濁,位高於九卿的車騎將軍,那可是朝中二品大員呐!”風靈策又慘淡地笑了笑,無奈又失望,“永安十九年,也就是去年,車騎將軍奉皇命去鳶州收稅,大堂公審太守縣令,卻獨獨將郡守押解至青都天牢。太守當即判了斬立決,縣令終生囚禁後自己撞牆而死,郡守卻不知所蹤。新的太守、郡守與縣令,都是由葉將軍親自考察,然後上報聖上確立下來的,是愛國愛民的清官。”
風夜燈點點頭,這個她也知道,青樓小道消息多得很,古代大家都喜歡稱字顯得尊重,字,有的意思相近,有的相反——涼王葉廉赫,字威遠,葉二公子葉廉清,字濁。
“我想帶著木兮遠走他鄉,不用總在一個地方待著,興許會好些。”風靈策說著,又冷笑了一聲,眉頭緊蹙,“……夜燈啊,你信命麽?”
風夜燈打個冷戰:“我擦,難道又見到這畜生了?”
見風靈策一頓,她知道自己是猜對了,猛地抬起頭,眸子閃亮:“該不會……就是現在渭城郡的這個郡守吧?不但沒有處決,反而在京城轄下當了官?”
風靈策泫然一笑:“你真聰明!”
風夜燈猶如被一個驚雷劈了,跳起來:“我靠了,為什麽?”
風靈策長眉緊蹙著,眼睛不甘願地闔住,將仇恨壓抑到最微末,卻更顯淒涼和絕望:“他是太尉司馬開之子司馬襄,禦史中丞卓逸軒的妹子卓晨景都曾因他險些病死。你素來耳目聰靈,定知曉永安帝沒有女兒,那時皇孫女還未出生,是以分外疼愛卓小姐,太子同樣當她如親妹妹般寵愛。”
風夜燈無語地笑了笑:“永安帝肯定很鬱悶,三公大臣居然淩駕於皇權之上,又根本沒有辦法解決,誰讓太尉掌握著軍事權利,還跟慶陽王狼狽為奸呢!”她是越說越氣:“終歸有一日,我非得弄死他們這群牲口!”
風靈策不忍打擊她,卻還是提醒她:“這是沈家人的天下,我們哪裏做的了主呢?”
風夜燈揚著眉笑了:“天下人管天下事,《秦時明月》裏麵張良的著名台詞——當一件事變成天下大事之時,所有人都不能置身事外!我沒有張良那麽聰明,但是我會有自己的辦法,三個臭皮匠,還湊個諸葛亮呢!也許我的智慧不夠,但總有比我睿智的、有實力的人呐~我會努力讓自己變得最強、更強,然後找到那些厲害的人,我也許不夠聰慧,但是我懂人心啊!我不信命,也不信人!”
風靈策啞然失笑,他倒是也希望詛咒就可以殺人呢!他雖然不知道《秦時明月》是何,也不知道張良是何人,但是他也期望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成真!
江湖人大多不會吃飽了撐的多管閑事,鳶州就是個例子——朝廷之事,終歸還是得用皇法製約,一刀可以殺死一個混賬,但是,後麵還會有千萬個混賬替代,治標不治本,根本無法解決問題。
隻是,風靈策不曾想到,風夜燈竟然一語中的。許多年後,她終是成了高台上的一人,那時候的她,不隻是淩風穀的穀主,還是曆朝曆代第一位正一品女親王,不是誰的夫人抑或妻子,更不是哪個男人的附屬品。
那時起,風靈策才覺得,興許所有的事,冥冥之中,早已有定數。那時候,他才真正體會到,隻要心中有信仰和執念,並為此乘風破浪、付諸行動,未必不能扭轉乾坤。
因為,當一件事變成天下之事時,努力的便不再隻是你一人。正如風夜燈告訴他,有個偉人曾說,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那日起,風夜燈開始勤奮地跟著霜降學習功夫,纏著白露習醫術。
要救人,首先就要會自救!
你若是問她怎麽早不想著跑,她隻能回,還是以前沒有危機感和努力的方向感!而且所有紅牌女子的賣身契,都是被人單獨收管,又有專人看守,此人不但身手敏捷,還通曉醫毒和機關,你讓她怎麽跑?再者,樓裏又有專業的打手和護院,想造反也沒辦法!
於是,腦子不太靈光的她隻好鬥誌昂揚地努力著有用的事,比如把自己鍛煉得厲害些,好歹有了計劃也不至於因為自己太low而擱淺,那得多心塞呢!
然而,正當她興致勃勃,卻收到了一個消息——冬月初一登碧蓮台!隻是,這貨神經太粗了些,根本就沒當一回事!
一如往常的,風夜燈化了妝去找風靈策,與他一同去看望木兮。
風夜燈很有耐心,將木兮當作親妹妹:“兮兒,聽姐姐的話,這個東西太涼了,給你熱一熱再吃~”
風靈策在東廚樂了:“夜燈,兮兒長你三歲呢,莫要趁機占便宜,當心我欺負回來!”
風夜燈不予理會:“我這是心理年齡大!我已經二十七了,比她大九歲!”
風靈策不知道什麽是心理年齡,隻清楚一件事——跟屋裏那個女子吵架絕對完敗,畢竟她說的對:十個能說的,抵不上一個胡說的。
待飯菜端上桌,再擱上一壇酒,風靈策憋了許久的話,在三盞小酒過後終於是忍不住了:“夜燈,你這麽堅強樂觀,開朗活潑,可曾有悲傷?可曾……傷心落淚?”
風夜燈微微一怔,繼而大笑:“此題無解,我給你唱首歌回答吧!”繼而在海碗倒了半碗水,取了一根筷子敲奏,然後開唱:“說過的,走過的,一轉身都沉默……”
風靈策忽然不喝了,專注地聽她演唱,似乎透過那個身體,看到了一幕幕的往事。
風夜燈笑著唱到了後邊,笑著笑著,雙淚滑落:“我以為,煙雨隻為情留,這場雨,就能下到白頭,可是遠山雲悠悠各自去留……我以為,山水隻為你秀,這一路,就能走到白頭。隔世的你揮揮手,月光依舊,葬了誰的溫柔誰的愁……”
風靈策有些恍惚,有些歉疚:“夜燈,抱歉惹你傷心了——”
風夜燈沒有給他繼續道歉的機會,她不再流淚,隻是一邊喝酒,一邊傻笑:“靈策,你知道什麽叫做‘寄人籬下’麽?我自小被寄養在別處,父母在外忙碌奔波,將我與弟弟撫養成人,多念幾天書,用知識改變命運。我比弟弟虛長五歲,他是我一手帶大,誰的話都不聽,就聽我的。”
她的眸子亮晶晶的,懷揣著濃鬱的情愫,望著窗外的星辰,整張臉顯得溫情脈脈:“靈策,你知道的,我最受不了的是餓,不怕冷、不怕疼,甚至不怕死,但我怕餓,我始終都不知是為何。後來長大了些,母親告訴我,那時候我被養在別人家,吃飯多一點點都會挨罵,說吃得好多,瘦得不行。母親回家見到我,心疼得肉痛,帶我去了爺爺奶奶家。”
說及此,風夜燈的麵部表情一滯,聲音略微停頓,低下頭,又仰首望天,輕輕呼出一口氣:“嗬嗬,那裏曾是我的噩夢,我經常為了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挨打……”
風靈策陡然打斷了她,他明白,她已經到了回憶的極限:“別說了,別……夜燈,夜燈,都過去了。”
他愧疚萬分地將肩膀靠過來:“呐,借你一個友情的肩膀,要麽?”
風夜燈先是“噗嗤”一聲笑出來,然後給了他一拳,怒嗔道:“死一邊兒去!”
而後坐直身體,胡亂抹了抹淚水,眼淚在油燈下發著清光,滿意地笑道:“果然沒有白交你這個朋友!”
風靈策溫潤地笑了笑:“自是不能讓你失望!”
“來,喝酒,感情深,一口悶!”
“那是何意?”
“就是幹了這碗酒,一滴不剩!”
“好。”
……?
翌日清晨。
秋日的驕陽,透過樹葉灑落一片碎芒。
風靈策正立於銀杏樹下,彎腰為木兮描眉,神情別樣的專注,下手無比的溫柔。
他一麵舉著眉黛,一麵安撫著焦躁又懵懂的女孩子:“兮兒乖,待為夫畫好,便領著你去後山捉小兔兔,好不好?”
木兮粲然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那……大哥哥,我們可說好了,不能太遠的,否則阿悅便尋不到兮兒了呢~”
風靈策心中猛然抽痛,俯首在她發頂一吻,嘴唇微微顫抖,眼淚不自禁地沒入發間,深吸一口氣,再次努力裝作開心的模樣:“好,夫君允諾兮兒,不走遠。”
木兮笑得更歡脫了些,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大哥哥真好呢!跟阿悅一樣好!”
風靈策不願再同她說些什麽,隻默默地為她點唇、盤發、上簪,最後整理好了衣衫,加了一件秋日披風,牽著那雙柔荑,一步步走向木屋後山。
忽而,一片金色與黃色交疊處,飛速掠來一抹朱色,那襲紅衣迎著朝陽,在風靈策身前站定,逆光的容顏襯得比往日英俊了幾分,瀟灑的身形倚著銀杏樹,幾片金黃在這一陣清風中飄下,悠然自得地落在烏發與衣衫之上。
如此看來,那人的眉眼之間,倒是多了一絲翩翩公子的味道,竟也不輸風靈策。
風靈策下意識地將木兮護在身後,平視著那人:“不知閣下姓甚名誰,可是有要事與在下相商麽?”
對方卻並不開口,視線略過風靈策,徑直望向木兮,眼神犀利。隻見他狐狸眼微眯,淡淡道:“她的病,或許有的治!”
木兮怯懦地縮在後麵,扯著身前人的衣袖:“大哥哥……”
風靈策眸子裏閃過一許驚喜,卻又歸於平淡:“閣下有何條件?”
那人唇角微揚,眼中有不易覺察的嫉妒,卻不動聲色道:“昨夜,夜燈喝醉了,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風靈策偏過頭愣了愣,確信這男子的確不是為木兮而來,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抬了抬眼皮:“昨夜在下亦是醉了,不曾記得她說過什麽。”
梅好看的遠山眉壞脾氣地擰在了一起,眉心的火焰都皺了起來,眸中劃過幾許危險的意味:“嗬,哪怕木兮依舊癡傻麽?”
風靈策長眉略略一蹙,繼而嗤笑:“在下雖是重情,卻不見得會因重情而忘義!”
梅歪著腦袋,靠在樹幹上,懶散得仿若無骨之物一般,語氣卻不容拒絕:“重情重義,生死不論麽?她同你一起?”
風靈策看到梅望向木兮的神色,心上微微一凜,清俊的麵容終是有了一絲裂痕:“夜燈雖是青樓女子,亦不應如此對待!你這般為難於我,料來多少傾心於她。既是如此,你就應該明白,得到一個女子的心,不一定必須知道她的過去。相對的,夜燈比其他女子多了幾分豁達,她看重的是包容和體諒,並非一味的霸道和強勢就能行得通,你可懂得了?”
對方遠山眉一皺,閃身越過風靈策,準備就此離開。
風靈策卻回身又加了一句:“這位公子,夜燈受過虐待,怕挨打。”
梅陡然頓足,眼裏多了一抹柔和與情意,雖然沒有回頭,語調卻變得很是溫和:“多謝風公子提醒,我會即刻派人為尊夫人治病。自然,會是女醫。”
風靈策驀然一笑:“多謝公子美意了。”
木兮嘟嘴,瞪著遠去的紅色,很不高興的樣子,拽著身邊人的衣袖,眼睛裏全是怒不可遏的色彩:“燈兒,睡覺覺!”
風靈策看到嬌妻布滿怒火的臉頰,先是震驚,繼而是狂喜,然後不由分說地將她用力攬入懷中,眼淚驀然滑落,透過淚光赫然可見的是一分戲謔,他輕輕地拍著木兮的脊背,微笑著解釋道:“夜燈已經睡醒了,隻是懶得起來罷了!她素來是喜歡賴床的,應當沒有睡著,自是不會叫人占了便宜去,兮兒且安心。”
他激動過後,鬆了手,凝眸望著梅遠去的方向,一通自言自語:“再者,我看得出來,他心裏還是有夜燈的,巴不得掏心掏肺待她,又怎會欺負了她?夜燈總是希望,咱們倆能夠永遠在一起。作為朋友的我,又怎麽舍得看她徘徊在過往之間?夜燈就算是還沒忘記那一個男子,多少對這一個也是不排斥的,否則,昨夜又豈會在餘溫後邊,多加了一個陌生男子?一抹朱砂,說的便是他了吧?”
此刻,風靈策笑容清淺,麵容賞心悅目,隻是沒人看出他眸中的那抹狡詐:“那朵火焰加上衣擺的梅花,該是……秦樓三副手梅!梅,你跟夜燈如此般配,我盡力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說著說著,他的麵部浮起一抹算計:“聽說梅副手的名字無人知曉,不知會否告訴夜燈?江湖毒聖,可別讓我失望了!日後,我還有大事請你幫忙呢!”
而下一刻,他收回目光,又望著木屋輕輕歎息道:“夜燈啊……如若可以,走出來吧!找一個你中意的,寵溺嗬護你的人,相守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