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山濃白雲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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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驍怔了怔,躬身抱拳畢恭畢敬道:“回夫人,那樹……今年剛好種下第十年。”
    許鬧沒有再看陸驍,而是望著君念卿清明地一笑,死死鎖住他的眼睛,聽起來卻像是在好心地給陸驍解釋:“合歡樹春季育苗,第二年春季或秋季才能移栽,移栽後兩到三年每年春秋季除草鬆窩以促進生長;且合歡樹容易患病,尤其是係統性枯萎病,故需要花很多心思。十三年來,我隻跟一個人說過我喜歡東郡威縣的合歡樹,因為入學的住宿門口有兩棵,每到夏天紅色的絨花盛開分外美麗,偏偏海風驟雨一來就敗落了,很難得見開得茂盛的合歡花。算起時間,那幾棵合歡樹種子應該是十一年前我們感情破裂時托人找來開始培育的吧?”
    君念卿近乎心髒驟停,驀地頓足,他算了所有人所有事唯獨忘了自己麵前的人自己了解,而相對的,自己懂她的同時她對自己也是了如指掌的,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了一段她說過的話:“穀主曾在《花草錄》加注過——萱草解憂,合歡蠲忿,皆益人情性之物,無地不宜種之。……凡見此花者,無不解慍成歡,破涕為笑,是萱草可以不樹,而合歡則不可不栽。”
    許鬧見他還是不願意說,索性也懶得逼他,總有一天她會查到的,她就不信邪:“嗯,我看什麽書都喜歡做筆記,這是從十來歲就保留的習慣,改不了。而且這也不是我的話,是李漁的。”
    君念卿見她沒有固執地追問也是鬆了一口氣,他是打死都不可能告訴她的,除非再過幾年,鬼換魂毒發不那麽恐怖殘酷再說吧,現在是不能讓她知道的,否則她的身子可怎麽好?然而夜燈一旦追根究底起來,他真的是很傷腦筋,需要費很大功夫唱一出大戲。
    許鬧站在山頂往下看,浮雲遮眼,很神奇啊,並不像昆侖山那樣高不可攀,又不似華山那般懸崖峭壁林立,由於下了數日的雨,雲霧山的濕氣過於重了,太陽一照,立刻霧氣騰騰。
    山林之中太過潮濕,她體內本還有很重的濕寒之氣,在雲霧山不可久待,隻好在簡單轉了一圈之後就下山,在山麓的陸驍家小坐片刻,借著近處的美景以慰自己這顆懷揣著小小失落的心。
    許鬧沒有在陸驍的住處待多久,過了午時就從山中出來,走到湖岸縱身一躍,又是三點荷葉,不過這次沒有翻跟頭,而是最後一點足稍稍用力,旋身穩穩落在小舟上,幾乎在落地的同時倚身坐下來,君念卿繼續搖槳。
    雲霧山白雲環繞,猶似綢帶浮在山間,隔著雲霧依稀可見一片鬱鬱蔥蔥,山間天色微暗,有陰雲聚集其上,隨後一陣大風起兮。
    小舟駛過,水麵泛起陣陣漣漪,偶有山雨順風跌落船篷,隱隱響了幾聲又被漸起的疾風吹散,待行至湖中隻見得時有幾滴水珠栽入湖中,像是喝醉了酒的少女在湖麵開成朵朵水花。
    君念卿眉頭輕蹙:“還好我們回來了。這山雨有些大了,春寒料峭,若淋了雨,少不得會著涼了!”
    望天湖此時很安靜,天色尚明,藍天雖不見日光卻還算溫暖。
    遙遙望去,雲霧山愈發的晦暗了,宛如天公陰沉的臉,方才還悠閑漂浮的雲煙如被雨水穿透的篩子透著無數綠色的窟窿,隨著雨大了一分,整個煙雲都好似警醒的鳥獸四散。
    但驟雨僅此一瞬,下一刻烏雲隱退,天光爛漫似錦緞鋪灑山林,水滴在花草樹叢中迎著午後被白雲遮擋的嬌弱的日頭,霎時五光十色,山頂與望天湖相接壤之處架起一座天虹,赤橙黃綠藍靛紫,彩虹之外還有一道霓,淺淺淡淡,像一個不好功名利祿的隱者藏於世外,又仿若那位帶來春色的東君傲然立於雲層間。
    許鬧坐在小舟單膝彎著,手肘拄在膝蓋撐住頭,悠然地望著美景出神,彎眉微揚,雙眼含笑,櫻唇輕吟:“波上賞雲霧,宛然落碧霄。天光泄虹霓,駕與作飛橋。仙人若憐我,探手來相邀。”
    君念卿細想來,問:“穀主,這詩……你在《詩詞大全》裏寫過,是李白的什麽來著……”
    許鬧斜眼瞅了瞅他懊惱記性不好的樣子,笑說:“李白的《焦山望寥山》,石壁望鬆寥,宛然在碧霄。安得五彩虹,駕天作長橋。仙人如愛我,舉手來相招。漢武帝劉徹的《秋風辭》都可以仿他曾爺爺漢高祖劉邦的《大風歌》,後人也可以仿個別的誰嘛~”
    君念卿納悶兒:“李白就是穀主說的那個謫仙詩人?”
    許鬧緩緩闔眸坦坦蕩蕩道:“對,他始終認為自己是仙人,是會回到天界的。但我不是,我隻是個江湖魔女,是個俗人,我也不喜歡天界,邀我做客可以,常駐就罷了~當然仙人看不上也無所謂,我對這世間還有很多眷戀,也不在乎那些!最主要的是那詩中以虛幻為主,可我們麵前的霓虹是真真切切的,我就是單純喜歡這佳景~”
    君念卿恍然大悟:“難怪,平常穀主都會直接吟原詩的,原來是心境不同,情景不同。”
    驀地許鬧笑得有些微寂寥:“想我的微信、扣扣簽名多年來一直沒有換過——願以餘生賞遍佳景,不負一世愛好山水!可惜,我華國三十四個省、直轄市、自治區,二十三個省我隻去過十二個;浥朝十四州、三十八郡我也隻去過九州、十一郡罷了,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都不知自己究竟在忙些什麽,就老了……”
    君念卿澀澀一笑:“穀主這話說的,屬下可年長穀主八歲,豈非是個糟老頭子?”
    許鬧突然憋出一句話,然後捧腹大笑:“你個糟老頭子壞得很~哈哈哈哈哈……”
    君念卿不懂她這話有什麽好笑的,隻覺得很無奈,很多時候他都聽不明白,全靠猜,問過霜染、頌揚和律辭才曉得,其他三人雖然有時候也靠猜測過活,但總體而言為防止身邊人覺察異樣,她們的異界方言說的並不算太多,隻有他的夜燈因著與他獨處的時間多,加之身遭都是深信不疑的可用之才,根本不會避忌,於是苦了他整天玩猜謎語。
    他多少能想得出,這話本來是罵人的,夜燈在“罵”自己,一方麵是借機出出悶氣,畢竟自己總這樣什麽都瞞著她很鬱悶;另一方麵是忽然想到這句調侃一下,並不代表真的惡語傷人。
    心中計較一番,他開口之前眼睛有意無意地掃過她的胸部,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那穀主可得小心,指不定屬下哪日犯上作亂~”
    許鬧見那雙眼珠子奇奇怪怪的在她身上掠過,聽著“上”字故意重重地念了念,又頓了頓,攬起一捧水潑在他身上:“滾!”
    君念卿長袖一挽,將湖水掃入湖裏,笑得一本正經,然語氣偏偏在一個字再度加重停頓:“穀主莫氣莫惱,屬下聽命就是,穀主調戲屬下,屬下隻好圖謀不‘軌’。”
    許鬧好一陣氣堵,真是沒發現她家夫君還能這麽玩“諧音梗”,指著他笑罵:“你大爺的,諧音梗6的飛起!我隻是喝醉了才會把你當做我夫君傾訴一下心聲,你……”
    君念卿見她忽然捂著心口再說不出一個字,搖搖晃晃坐不穩,整個人都慌了,忙上前彎下腰,詢問的話還未到嘴邊就被一腳踹入了水中,一時氣急敗壞:“穀主使詐!”
    許鬧眉眼笑容放肆:“兵不厭詐~哈哈哈哈……”
    君念卿又慶幸又無語,慶幸的是她心症沒有發作,無語的是總捉弄他,憤懣道:“我又不是敵人!”
    許鬧的笑臉陡然換成嚴肅:“你不是敵人,但也並非故人,這世上能與我說這些的人隻有梅君鶴,除此以外任何人、任何身份,我都不許!”
    君念卿早已上船,他明白眼前人忽然變臉的原因,之前因為有人說替梅仙羽娶了她,能給她萬貫家財,以她一個無媒無聘的風塵出身能做商人正妻是她的福分,叫她好自為之,前來說媒的是商人的好友,一個私塾先生說親是她的榮幸。
    然後他的夜燈怎麽做了?對了,夜燈命人將那個商賈和私塾先生吊在城門口,用教書育人的戒尺扇了一下午耳光,直到傍晚戒尺斷了才叫手下放了兩人。
    那是永安二十六年夏,是赤裸裸的調戲,他那時候剛從紅蓮冰棺醒來虛弱以極,她在江湖從舉步維艱到稍有起色。
    他用了三個月艱難的恢複,但最初鬼還魂發作不太穩定,近乎是十日一次碎骨之痛,有時兩三日一次,毒發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根本不敢見她,隻好一直拖著,夜燈被當眾侮辱調戲之事是聽賀江東說的,待身體徹底複原就去收拾了那兩個混賬,尤其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令江海的親信,拔了舌頭將屍體扔在令江海夫婦床頭,才顧得上去挽回她的聲譽。
    他的夜燈不在意世人的眼光,可他明白那不過是因為遍體鱗傷才會百毒不侵,先除掉棹隱煙波那些出言不遜以一傳十傳百的下屬,複去聽書樓、聽雨樓、吹雪閣、煙雲閣將新的消息散播開,還在此後加緊添了五個亭台樓閣,成立了“九宮格”——倚梅台、銀杏台、望楓亭、歸雁亭、鶴鳴九霄。
    這些年他的夜燈因為他受了不少苦,所以太平元年夏,夜燈隻率青鸞觀誅盡七殺堂為觀中女弟子報仇,他在暗中守護並未現身,因為夜燈需要一個威名蓋過汙名,武林中的地位都必須憑借自己的本事來獲取,一味借助旁人的力量隻會更讓人看不起。
    更重要的是大多數人都吃軟怕硬,沒有鐵腕,一些人就會耀武揚威到家門口尋釁滋事。何況,那時的夜燈不需要他再相護左右,是自己舍不得就此放下,厚顏換了身份賴著她!
    許鬧覺得自己有些杯弓蛇影了,麵前的人也是梅君鶴啊,不過是換了麵貌與身份的君鶴,她這樣說肯定多少會傷他的心,但是堅持多年的原則也不想打破,一時竟不知如何挑開話頭解釋。
    君念卿用內功將綠色直裾全部烘幹,見對麵略有尷尬的人心頭微歎一口氣,他的夜燈還是如此心疼自己:“穀主,不必多說,是屬下失言大逆不道,回去自動領罰。”
    許鬧一聽他要回穀領罰便阻止:“下不為例。”
    君念卿抱拳笑道:“多謝穀主網開一麵。”
    雙方都了解對方的心意,不由得相視而笑,各歸各位往望天湖岸邊行去。
    許鬧喜歡這種心照不宣的感覺,默契感別有趣味,心情愉悅地欣賞著山明水秀,不禁想起劉珂矣的那首《浮年盞》,覺得合情合景,便動情的輕聲唱起來:“
    暖風輕輕吹小窗紗,藕染青梅染頭發
    月半東籬下,詩酒醉年華,夢枕江南千裏涾
    冷風吹不透小窗紗,誰寫心事到琵琶
    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啊,看罷落花看梅花
    雨下當年,年年聽見山濃白雲淺
    飲湖光山色正好,飲相聚人未老
    東風西漸,漸漸上琴弦,上眉間
    一抹雲煙,載不動秋千
    坐看流年,又看山濃白雲淺”
    君念卿也不由自主的順著她的歌聲哼唱起來,仿佛在那一刻,時光就此停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