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不速之客(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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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上班戴春風便想起了關在望龍門看守所的四隻大冬瓜。
他問毛齊五:“這幾人被關押後,可曾口出怨言?”
望龍門看守所的一舉一動都在毛齊五的掌控中,他眼珠一轉,說:
“他們幾個麻將打得熱火朝天,揚言要好好舒服兩年,一個個樂不思蜀”
“打麻將?”
戴老板一愣,馬臉瞬間拉長,氣急敗壞地說:
“滿不在乎是吧?我還沒打算休息呢,他們一個個倒當起老爺來了。
想的倒蠻好,好吃好喝,養得白白胖胖,大肥豬等著過年挨宰嗎?
你馬上通知他們跑步來見我,老子有的是辦法治他們,娘希匹!”
說完黑著臉,一甩袖子轉身就走。
毛齊五見老板真生氣了,不敢耽誤,但看守所距局本部幾十裏路程,自然不可能真跑步來,他隻好派車將打了一夜麻將的四隻大肥豬拉到了局本部。
四人睡眼惺忪,戰戰兢兢進了辦公室,就見戴春風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露出半張表情凝重的臉。
幾人你看我,我看你,麵麵相覷,然後各自鼻觀口,口觀心,心裏忑忑不安,心說這回不會真的判重型吧?
和三人擔心判刑的想法不同,張義則在想,自己是已經過關了呢還是有新的考驗等著他?
正思索著,戴春風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
“說話啊,都啞巴了?要不要我給你們在辦公室支個麻將桌,讓你們打個夠?
幾個混賬東西,我能給你們官做,就有辦法治你們,要是誰不服管教,那就加木為棺.”
戴老板重新搬出自己“官、管、棺”的三字經,聲色俱厲地指著幾人的鼻子數落了半個小時。
罵得尖酸刻薄,唾沫橫飛。
估計他自己也罵累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呲溜著鼻子喘息著,毛齊五忙遞上熱茶。
喝了幾口熱茶,緩過勁來,他沉著臉說:
“要不是時局緊張,我真想將你們一個個送去息烽集中營舒坦舒坦,哼。”
關押軍統特務的地方根據其罪行等級有所區別。
罪行較輕的關在望龍門看守所,特務們稱之為“小學”,稍進一步則關押到白公館看守所,謂之“中學”,罪行很大的則是關到息烽集中營,謂之“大學”。
相較前兩處,息烽集中營在押犯人之慘狀,讓人心驚肉跳,毛骨悚然。
真進了那地方,可真就出不來了。
“說話啊,怎麽不吭聲?一個個盡想好事,想去休息?沒那麽便宜你們,局裏的事情忙,要不然.
我宣布給你們緩刑兩年,每個處先關一個科長進去。”
見戴老板終於鬆口了,沈西山叫屈說:
“戴先生,這件事和科長沒有關係,再說處裏事情多,都是科長在處理,把他們關起來了,那叫我們怎麽工作?”
處長自然是發號施令的,真正幹活的都是副職基層,沈西山率先開口,魏大明和龔仙方也壯著膽子叫屈起來。
張義還不知道自己諜參科的科長被免職了,心說他又不是處長,難道還要把他關進去?
“局座,我.”
他剛開口,戴春風就狠狠瞪了他一眼,張義隻好又聳了下頭。
這邊戴老板想了想,關了科長確實影響工作,便說:
“不關科長,也得關個副科長進去,沒那麽便宜你們。”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別高興得太早,兩年之後,你們再替換他們。”
幾人嘿嘿直笑,這件事情最後竟像鬧劇似的收場了,他們在望龍門看守所準備的那點東西,隻好讓副科長去消受了。
“好了,沈西山、張義留下,其他人都回去工作。”
張義心說來了,正等著戴老板對自己宣判,就聽他說:
“你先去趟漱廬,具體任務毛主任會給你交待的。”
張義不明所以,敬了個禮退出來,就遇到了一臉笑態可掬的毛齊五,他迎上來說:
“老弟,氣消了吧?”
官場是個修煉的地方,似乎人人都懂厚黑學,不管你心裏怎麽算計,臉上都不會也不能有明顯的情緒波動。
張義淡淡問:“老板說有任務,讓我聽毛大秘書的吩咐。”
“什麽吩咐不吩咐的,是我有事找你幫忙。”毛齊五指著自己辦公室的大門,“先坐會,正好咱們聊聊。”
說話間,他已經徑直走到辦公桌前,親手泡了兩杯茶。
遞給張義一杯,自己端著茶杯坐到一邊,歎了口氣,說:
“老弟莫要怪我,都是為了工作,怪我,是我太貪心了,才讓你受了無妄之罪。”
“理解,換了是我,說不定也會這樣,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不用多心。”
“那就好,那就好!”毛齊五吹著茶沫,透過窗戶看著外麵湛藍的天空:
“今天天氣難得這麽好。”
張義也看著窗外感歎:“是啊,霧都,好久沒有這麽敞亮了。”
陽光透過玻璃照射進來,兩個人都手握著杯子,喝著茶,氣氛因為沉默明顯有些尷尬。
最後,還是毛齊五先繃不住了:
“老弟,你雖然年輕,但論城府忍勁可比我高深多了。我要是不主動找你,你怕是不會找我寒暄吧?”
張義露出一絲不解的神情:“找你做什麽?”
“我要是你,我就去踹毛齊五家的門,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個王八蛋,龜兒子。”
你確實是個王八蛋,龜兒子,不,是烏龜。
張義心裏暗罵,臉上卻平靜地說:
“不至於吧?事情都過去了,莫非你老毛心裏還存著膈應,惦記著我?”
“怎麽會,我毛善餘沒那麽小心眼。”毛齊五連連擺手,很誠懇地說:
“局座都訓斥過我了,說我急功近利,我也確實看走眼了,我向你道歉。”
張義倒是笑了:“不敢當,不敢當,是我應該向你道謝才是,多虧毛大秘證明了我的清白。”
“嗐,我向你道歉,指桑罵槐的話,咱就不說了。”
“不,我是認真的。”
張義看著他,繼續說:“不過話說回來,這個美人魚確實是我進入特務處才冒出來的,一件件事串起來看,我還真有點兒令人懷疑。”
“那是巧合,誤會。”毛齊五說著,歎了口氣,仰頭盯著天花板:
“說實話,自從接任督查室主任以來,明察暗訪,可就是找不出這個內奸,他已經成了我的心魔,白天得了空,夜裏一睜眼,我腦子裏麵全是他。”
張義坐到他對麵,心中也似有感慨,暗忖著,故意逗他:
“說不定他現在正聽著我們談話呢。”
毛齊五一愣,不由坐直了身子:“在哪裏?”
張義指了指他的影子,笑了,意味深長地說:
“你太緊張了。”
“影子?”
毛齊五喃喃自語著,“不管他是誰,就算在找到他之前,我已經死了,也得把他挖出來。”
撂下一句狠話,他話鋒一轉問:“老弟,你對京滬的情況熟悉,聽說過程克祥這個人嗎?”
“同文書院供職過的程克祥?”
“不錯,就是此人。”毛齊五一喜,接著介紹起來。
今天一大早有兩位神秘來客走進了軍統局對外聯絡處“漱廬”,求見麵見軍統局負責人。
但除了戴老板,他在局本部誰都不認識。
這說明他既非黃埔軍校出身,也非江浙警校或是軍統各大培訓班出身。
他自述自己叫程克祥,是軍統運用人員。
但如此不明身份的人,自然不能讓他見戴老板,接待處如臨大敵,直接將他看管起來,現在毛齊五就是要核實此人的身份。
“人事處有他的檔案嗎?”
“有,係絕密,隻有老板才能看,他已授權我調出來了。”
毛齊五小心翼翼從保險櫃拿出一份檔案,遞給張義。
張義翻開,映入眼簾的是一份詳盡的個人履曆,附有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和本人對得上嗎?”
“是一個人,但”毛齊五歎氣說,“看完資料你就明白了。”
張義眉頭一挑,仔細閱覽起資料。
程克祥是江西人,生於1907年,出身書香門第,有深厚的舊學功底,上海大學畢業後,供職於上海東亞同文書院。
東亞同文書院是日本人創辦於金陵,後遷到上海的文化研究機構。
雖然打著文化交流的幌子,實則是一家間諜機構,在日本對中國的滲透掠奪中,發揮了不少作用。
在這樣的一個機構中工作的中國人,被視為漢奸是必然的。
淞滬會戰爆發後,戴老板在上海組建蘇浙別動隊,愛國教授章乃器將程克祥和另一位叫彭壽,同樣在同文書院供職的學生介紹給他,說二人願意憑借與日本人的關係做反間工作,為抗戰做點貢獻。
要不是章教授名氣確實大,戴老板早將他轟出去了。
做貢獻?做什麽貢獻?自我救贖還是日本人的反間之計?
他半信半疑,對程克祥和彭壽且用且監視,隻當做軍統外圍運用人員。
直到上海淪陷,這二人才逐漸被軍統接納,派遣到金陵繼續開展情報工作,隸屬軍統金陵區。
情報組由程克祥任組長,彭壽為副組長,二人後麵又發展了一名同在同文書院任職過的灣島籍教授彭盛木。
汪填海叛逃成立偽政府後,戴老板指示程克祥設法和周某海及其妻弟楊腥華結識,以此打入汪偽內部。
在程克祥的精心運作下,又靠著日本人的關係,很快出任偽社會指導委員會總務處處長,彭壽任偽黨部幹部,彭盛木被舉薦做了周某海的日文翻譯。
三人緊密合作,汪偽內部的情報源源不斷傳到了軍統局。
但隨著軍統東南電訊督查李開峰叛變,軍統在上海區架設的秘密電台接連被破獲。
原軍統金陵區區長錢新民首當其衝。
此人在金陵淪陷前主動投靠了日本人,導致金陵區徹底覆滅,被日本人任命為上海HK區長。
但76號成立後,他這個可有可無的上海HK區長名存實亡,錢新民混的不如意,又秘密和軍統聯係,主動反正,在家裏架設電台和軍統聯係,做起了雙麵間諜。
電台破獲,他雙麵間諜的身份自然暴露,從他住處又搜出程克祥幾人提供的情報,導致程克祥幾人也暴露被捕,直屬情報組成員全被被抓進了76號。
這樣一個原本應該待在76號審訊室的人,突然莫名其妙跑到了軍統局本部,還點名要見戴老板,確實可疑。
“戴老板的意思是?”看完資料,張義問毛齊五。
毛齊五神情凝重:“臥底臥底,臥著臥著把自己底子忘了的人比比皆是。
老板說,大部分臥底都會有一種心理,直接接觸甚至參與敵人的陰謀犯罪,從心理上說,這何嚐不是對一個人認知、信念和信仰的重新錘煉,很不幸的事,經不起考驗的是大多數。”
他一臉唏噓說:“老弟,想當初多少信誓旦旦對黨國忠心耿耿的壯士派到寶塔山都淪陷了。
他們現在不是在挖窯洞,就是被猴子一樣拉著招搖過市,成了紅黨宣傳的活材料活標本,有些叛徒幹的還很起勁呢。
所以,不是我們信不過這些打入敵人內部的人,首先要證明他們的忠誠才行。”
張義心底不由歎了口氣,又想起了一句話。
做臥底的可悲之處在於,扮壞人不像了,會被壞人當叛徒收拾,可扮演得太像,又會被自己人懷疑。
雖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有時候無關上位者的胸懷胸襟,而是人性使然。
人性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複雜的東西。
尤其是這個行當,特工本來就是幹髒活的,臥底是這個行當中最凶險“惡毒”的職業。
“那就去見見他?”張義思忖著說。
“老弟,靠你了,多少日本間諜都被你抓了,你是這方麵的行家裏手,幫我確認下,他到底是人是鬼,別接納進來一個日本間諜。”
“我又沒有照妖鏡,再說了,知人知麵不知心,我的意見隻能作為參考,具體還要你和老板拿主意。”
兩人說著,很快就到了漱廬。
程克祥被安置在接待室,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侄子,直屬情報組組員程士大。
張義站在窗外觀察了一會,兩人除了略顯拘謹外,其他沒有異常之處,具體如何,還得通過談話觀察才行。
他對毛齊五點點頭,推門進去,單刀直入:
“我叫張義,原上海實驗區區長。”
程克祥、程士大叔侄連忙起身。
“原來是張區長當麵,早就聽說過您的鼎鼎大名,隻恨未能早日相見。”
“張區長,您好。”
二人用眼角餘光觀察,隻見這是一個年近三旬的男人,身材筆挺,不胖不瘦,身體也不是很強壯,和普通的特工差不多。
他說話溫和,情緒穩定,唯有那雙深邃的眼神格外銳利,被他緊緊盯著,壓迫感撲麵而來,不覺惶恐。
“二位快請坐。臥底敵營,驚心動魄,又一路長提跋涉,實在是辛苦了。”
張義伸手邀請著,和和氣氣,表情裏帶著幾分景仰。
“過譽了,張區長,那能和您比”兩人見這位張區長說話和氣,不覺舒了口氣。
“咱們也別互相恭維了。”
張義笑著說,“等例行完公事,戴老板還等著為二位接風洗塵呢。”
不待二人答話,張義繼續說:“二位別多心,漱廬是專門接待外勤的地方,每一個回歸的特工都要例行公事。
本著對您二人負責的態度,有幾個細節向你們核實一下,希望你們對團體不要有任何隱瞞。”
程克祥看了看他,點點頭:
“理當如此,僥幸逃脫一命,沒什麽好隱瞞的。”
“好。”張義點點頭,直接拋出第一個問題:
“你們是怎麽逃出76號的?”
說話間,他死死盯著二人的一舉一動。
在偵查心理學上,有一個詞叫微表情,即通過你的表情來判斷你的心理活動。
有些人嗤之以鼻,對此不以為然,其實,人的神經分為兩種,一種是植物反應,一種是動物反應。
自己能控製的各種表情、動作叫動物反應。
但像皮膚上的微電、心跳的速率等等,這些是不可控的,不信的可以自己試試,有人能讓自己的心跳說加快就加快說放慢就放慢?
這些做不到的,便是植物反應,會通過微表情顯示出來。
程克祥微愣,似乎是詫異張義問的如此直白,直接說:
“是周某海周先生。”
他解釋:“我們情報組掌握了很多汪偽機密,身份暴露後,汪填海李士君惱羞成怒,非要置我們於死地,幸有周先生和其妻弟楊先生奔走營救。”
周某海出麵的原因,張義心知肚明,卻故作質疑問:
“他為什麽要救你?”
周某海此人是個超級牆頭草,四處搖擺,但他對欺騙自己的軍統人員以德報怨實施營救,還是出乎意料,他倒要看看程克祥是怎麽看待的。
程克祥一副理所當然地樣子:
“其實大家原本就相處的不錯,彭盛木是他的秘書和日文翻譯,許多工作離不開他;
再者日軍陷入持久戰,形勢不容樂觀,他總得給自己找退路;
當然,人也是會有良心發現的。”
張義心裏嗤之以鼻,狗屁的良心,不過是給自己提前找退路罷了,利益而已。
許多看似不可理喻的事情,你細細揣摩,就會發現背後無外乎人情世故、切身利益。
周某海先是將自己的秘書彭盛木撈了出來,然後在彭盛木的請求下,經過一段時間運作,又將程克祥等人保釋了出來。
“即便你們恢複自由,行動肯定被限製監視,沒有汪偽76號的通行證,是如何穿過層層封鎖,到達山城的?”
“是周先生給我們班裏的通行證。”
程克祥解釋說,“周先生為了將我們保釋出來,向汪填海做過承諾,保證我們不再從事政治活動,做反對他的事,這才網開一麵,但這種苟且偷生的日子實在是受夠了,於是我決定冒險策反周某海。”
“策反周某海?他同意了嗎?”
“當然。”程克祥一臉激動,說:“此回我不僅帶來了他的口信,還有他寫給戴先生的書信。”
“他說什麽?”
“他說‘上回離開山城,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事先報告委員長,我是委員長一手提拔起來的,請雨農兄代我向委員長請罪,隻要委員長有所指示,我仍然奉命行事。”
程克祥一臉激動,張義卻反應平淡,這話說的未免冠冕堂皇,當初這個漢奸極力勸說汪氏出走,如今見“和平運動”大勢已去,又想起委員長了。
典型的投機搖擺主義者。
“好,你說的我都會如實向戴老板稟報,克祥兄稍安勿躁,戴老板忙完委座交待的差事,會馬上召見你。”
“如此多謝張區長。”
“書信呢?”
程克祥猶豫了一會,還是掏出來貼身攜帶的書信,看著上麵“雨農兄親啟”幾個字,張義笑了笑,出了接待室。
“如何?”他一出來,毛齊五立刻迎上來問。
“目前來看沒有問題。”
張義簡單敘述了一遍詢問過程,思忖著,將書信遞給他:
“周做過侍從室秘書,肯定留有不少文字記錄,隻要證明這份信確係出自他本人,一切就明朗了。”
“太好了,咱們現在就去見局座,隻要能策反此人,就是大功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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