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無父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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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犬子漢高祖!
    “季兒回來了?”
    後母李媼正操持著家務,這一聲既是和劉季打招呼,也是告知自己丈夫。
    “嗯,回來了。”劉季答應著,看看父親。父親劉執嘉隻是扭頭看了一眼,沒說話。
    劉執嘉正在教小兒子劉交認字讀書,明年打算送兒子去馬公書院,看交兒這悟性,讀書應該比前三個兒子要強。而剛回來的這小子,又在外麵晃蕩一天,一事無成,唉。
    “三哥,父親正教我認字呢,父親說明年才送我去馬公那裏讀書,可今年我就想去,讀書多有意思呀。”
    劉交見到三哥,像往常一樣親熱和無話不說。
    “交弟愛讀書好啊,你比三哥我強,等你到三哥這麽大,一定比我要有出息。”
    劉季也照常輕拍他的肩膀而不是摸頭——這是從交弟嬰兒時,自己想抱他而不小心磕碰到腦袋後養成的習慣了。
    “這麽晚了,你吃飯了嗎?”後母李媼也照常關心地問劉季,神色平和。不像丈夫般見兒子晚歸,就沉下臉來。
    “吃了,在沛縣的朋友王陵家吃的,那王陵曾經來過我家,您認識的。”劉季回應著後母,也順便跟父親解釋。
    唉,真心管不住兒子啊。劉執嘉心想。
    自從兩個兒子分家後,因為大兒子經常要上街辦事,所以牛車給了老大。可這劉季愣是能經常也跑到沛縣去,坐的還是人家來接他的馬車——兒子大了,總不能再捆住他雙腳吧。多交些朋友也好,自己煩悶時不是也有幾個鄉裏好友一起喝酒嗎。
    劉執嘉隻能這樣安慰自己。
    “那王陵又告訴你什麽天下大事了?”怎麽自己一出口,也像二兒子對劉季說話一樣了,似乎含有嘲諷之意?以前自己不這樣啊。
    “哦,秦王政舉行冠禮親政了,鎮壓了嫪毐叛亂,還把丞相呂不韋罷免了。”
    劉季突然覺得一陣疲乏與厭倦,隻是簡單敘述了一下。
    “這個昌平君是什麽人啊?這次可為秦王立下大功了。”父親的思維總是和我不同,竟然關注到了這個。
    “據說是之前的楚考烈王與昭襄王女兒生的兒子。雖然才三十出頭,論輩分秦王政還得叫一聲姑爺爺呢。”
    “是嘛?那說明考烈王隻是寵信李園的妹妹才讓她當上王後,現在也才能當上太後的。否則,論年齡,這一直在秦國做官的昌平君倒像是長子呢。”
    父親倒是一下來了興趣——您就不想問問,秦王親政罷相意味著什麽嗎?
    “隻是據王陵說的,具體就不清楚了。父親,我累了,您也早點歇息吧。”劉季打斷了話頭。
    這小子!現在越來越不知道怎麽和他談話了。
    天下知音難覓啊!
    人與人又是多麽不同啊!
    黑暗中,劉季發出了一聲歎息。
    回想著二哥劉仲,這與秦王同齡的年輕人,已經滿足於妻兒天倫之樂,把聽我帶來的消息當作消遣,而把有朝一日一顆貴人身上的寶珠能從天而降當作夢想;
    而父親,也愛聽故事,也還關心天下大事,可惜甘於作農人,視野超不過豐縣,最多也隻愛聽列國故事,當作遙遠的傳奇罷了。
    我在想什麽,我需要什麽,他根本不知道。
    當然,其實也不能怪他,因為連我自己都沒想好。
    暗夜中,劉季翻了個身,苦笑了一下。
    我隻知道,這樣的日子我再難以忍受了。
    無父之子?
    看慣身邊所謂父慈子孝的場麵,可惜父子都是沒啥出息的,自己父親和兩個兄長不就是如此嗎——難道還要加上自己?
    想那秦王政,十三歲就成了無父之子,而之前的日子也是父子分離逃難,九歲剛回到秦國享受天倫,父親卻身為秦王無法給他太多關愛。那這十三歲繼位後的十年來,他如何能成為如今加冠親政、威震天下的秦王?
    給我十年,我能否也成就一番傳奇?
    還有昌平君,要說起來比秦王政更慘。父親楚考烈王自他出生不久,就拋下他回國繼位,可他竟然做到了秦相國之位,親自率秦軍平叛,為自己的故國楚扶持了一位可怕的未來強敵——考烈王假如重生在世,不知當作何感想?
    是否都要像這無父之人,曆盡艱辛方能成就一番事業?
    不不,罪過。
    劉季為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更覺睡意全無。
    自己在父兄的庇佑下,生活過得還是算安逸的,隻是我卻偏偏向往秦王和昌平君這樣不凡的人生。
    現在,父親好像已經默認我不愛讀書、不愛勞作的現狀了,尤其是分家後。
    不愛讀書這一點嘛,父親其實也沒啥抱怨的——己身不正,焉能正我?
    劉季回憶起父親在街頭醉歌的樣子,不禁又默念起來“對酒當歌兮人生幾何,老百姓兮苦難多。苦難多兮何時了,埋頭耕耘兮求放過。”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為何求放過?求誰放過?
    老天嗎?該雨不一定有雨,不想旱可偏旱。官府嗎?賦稅、徭役,哪一樣會放過“草民”?
    其實對自己不愛勞作、絕不當農民的心跡還一直不敢向父親剖白,隻怕讓父親傷心、失望,其實這也不是自我逃避嗎?等自己成人之時,父親和自己不還是要麵對?
    整天在土裏刨食,和那蹦跳著追隨農人身後、啄食新翻土地裏蟲子的燕雀有和區別?
    當然,這話有點刻薄了,我可不敢對父親說,否則雖然現在身高已經超過父親,想來父親一定會舉起拐杖再揍我一頓的。
    也是啊,父親是從何時開始,沒有再打我了?
    是從那次我所謂離家出走,其實隻是躲到樊噲家放狗肉的庫房,好好聞了一天狗肉、吃了一天狗肉的那天嗎?
    還是從我大膽抓住他的拐杖、讓他一時用力卻擰不動我的那次挨打呢?
    唉,人生快二十歲了,父子之間滿滿都是記憶啊。
    這記憶是美好,卻也是負累,讓我難以離開。
    我知道,父親也許寧願養著我不幹活,也害怕我去當兵,害怕我離開家鄉——這亂世,人命如草芥,父親無法想象我落到舉目無親、孤獨無助的境地。
    可待在這狹小的中陽裏,就能安穩一生嗎?亂世如野火,火不滅,天下哪個角落能“求放過”呢?
    秦王、昌平君這樣的無父之子並不多,天下更多的是像我這樣有父母但沒權勢倚仗的遊俠,最終以三寸舌、三尺劍而建功立業!
    大丈夫當仗劍行走天下,支配自己乃至他人的命運——
    唉!現在我沒有成年,所以還不是大丈夫;更惱火的是連把寶劍父親都不給。
    那又如何?反正這分家後的家我是不想呆下去了,天天和幾個農民聊天,當農民日子倒也安穩,可這一眼看到人生盡頭、隻能苦“求放過”的生活有何樂趣可言?!
    秦王政的許多我無法擁有,也學不來——起碼對自己母親和仲父呂不韋的這份絕情,我不能讚同。但我佩服他這十年蟄伏的堅忍。
    十年磨一劍,成名天下驚!
    等著吧。
    等我成年,我也要像秦王一樣,在成人冠禮的那天,做出決絕的選擇與行動!讓自己也讓父兄,斷了做個農人、甘於庸碌一生的念頭!
    那一天,我要幹啥?
    想多了,頭暈,現在我隻想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