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一統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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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犬子漢高祖!
    街麵上戴黑色頭巾的男人越來越多了——沒辦法,因為黑色衣服不讓穿了。百姓隻能穿灰色、褐色的粗麻布短褐,而黑色頭巾既是表示已歸順為秦朝子民黔首的身份,也代表人們對穿黑衣的向往。
    所以,劉邦每次回家,迎接他的都是羨慕乃至嫉妒的目光,包括父親劉執嘉。因為他黑色的吏服太顯眼了,再加上他自創的劉氏冠,想不讓人矚目都難。
    可劉邦卻在自得中有了許多失落。
    如今已是始皇帝二十六年,天下最終歸於秦一統。
    去年,燕王喜被王賁俘虜,燕國滅亡。
    同年,王賁父親王翦平定荊江南地,降百越之君,置會稽郡,楚國最後的抵抗希望破滅。
    今年,齊王建在王賁率領秦軍從燕國南部突然進攻都城臨淄時,曾想抵抗,但丞相後勝勸阻,而齊國軍民承平數十年,根本不願意抵抗,齊王建被秦王政允諾的五百裏封地誘惑,束手就擒。
    “齊國滅亡了,天下一統於秦了。”這天,劉邦告訴父親。
    “哦?哦。”這消息並不意外,劉執嘉用這樣的語氣詞表達了自己複雜的心情。
    “齊王建如今果然被秦王——哦不,應該叫始皇帝了,被封到太行山下的共城,安置茅屋數間,外麵是一片鬆柏林,最後在一個山洞裏餓死了。”
    劉邦盡量平靜地道,可劉執嘉仍然聽出了劉邦壓抑不住的悲憤。
    “你如何知道的?”劉執嘉還是有點疑惑,兒子如今當了亭長,接待往來官員是他的一項職責,所以消息靈通是正常的,但知道得如此具體就不尋常了。
    “那些過往的官吏嬉笑著唱給我聽的啊!他們作為老秦國人,為自己國家一統天下自豪得很呢。齊國百姓對齊王建的感情是既愛且恨,愛是因為做了40多年的君王,讓齊國一直太平沒有兵災;恨是齊王建不早點與諸侯合縱攻秦,聽信奸臣賓客之言,致使國家滅亡,因而編出歌謠傳唱。”
    “是鬆樹?還是柏樹?使齊王建遷往共地,還不是賓客招來的禍?”劉邦學著齊國百姓的口音輕聲唱了起來。
    這個是劉執嘉早就聽兒子劉邦議論過的,魏、韓、趙三國作為齊國的屏障被滅亡時,齊王建居然沒有感覺到唇亡齒寒,還相信收受了秦國好處的大臣們、特別是接受了秦的巨額賄賂的丞相後勝蒙騙,說“盜將愛我而不攻”。
    “父親,您還記得吧?前幾年,魏王假抵抗可是被殺了。”劉邦短短的一句話,卻包含了深意,劉執嘉聽懂了,對兒子點點頭,心情很是沉重。
    以前豐縣百姓都傳說秦是虎狼之國,秦王、如今的秦始皇是虎狼之君,現在天下一統,更看得清楚了,這是真的。
    反抗的魏王假被殺,不抵抗的齊王建被活活餓死,其他幾個被俘的君王下落不明——最早投降的韓王安則是因為韓國百姓反抗,害怕韓王的號召力而被殺了。堂堂秦國和現在的秦始皇,對天下的信義何在?!
    人無信不立,一個國家呢?這個剛一統天下的秦國呢?
    “父親,您知道秦王為何自稱始皇帝吧?”
    “聽說了,因為功勞超過三皇五帝嘛。”
    “那您知道如今的大秦帝國為何尚黑嗎?”劉邦嘴角帶著劉執嘉熟悉的嘲諷笑意。
    “這個不知。”劉執嘉搖搖頭。自己不能穿絲綢衣服了,連黑色深衣也不能穿了,這是他知道的。
    “這還要感謝丞相呂不韋呢。他寫了一部書《呂氏春秋》,裏麵說‘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引用了春秋陰陽家鄒衍的‘五德’論,說周朝是火德已喪,大秦帝國是水德方興,水克火,於是一統了天下。”
    憑什麽說周朝是火德,而秦朝就是水德呢?
    見父親劉執嘉還是一臉疑惑,劉邦故作嚴肅地道“如今的始皇帝可是氣魄大得很呢,推出了許多新政新法,而這一切都建立在一統天下的這個水德上——其實,是聽了朝廷上鄒衍弟子、如今的文學博士講的兩個故事。”
    “哦?這裏麵還有故事?”劉執嘉來了興趣。
    故事一是文王得赤雀。說周文王還是諸侯的時候,有一隻赤雀銜著朱砂寫的天書飛到他的門口,書的內容是周當興,殷將亡。
    二是武王得白魚、赤烏,傳說周武王準備伐殷紂,帶兵去盟津。渡黃河時,一條白魚跳到他船中。過了河,一團火落在他房頂上,變成了一隻紅色的烏鴉。赤為火,這就是說周朝火德將興,取代商朝。
    “然後博士們問始皇帝,據說春秋秦文公出去打獵時,獵獲了一條黑龍。可有此事?”
    “始皇帝如何回答呢?”
    “您覺得呢?”劉邦頗有深意地笑笑,然後繼續道,“從那以後,秦文公就擊敗了西戎,收編了周朝遺民,將領地擴展到了岐山以西。秦國逐漸興盛,到今天終於一統天下。黑為水,所以王朝的興衰都是五行對應的德行興衰的緣故。”
    捕獵到黑龍?沒想到秦始皇如此迷信,所以難怪兒子劉邦對自己是天降神龍堅信不疑了——這秦始皇是為了欺騙天下人,才睜著眼睛說瞎話,承認祖先秦文公有如此事跡——反正誰也無法考證。而劉邦身上的七十二顆黑子排成龍形,可是實實在在的啊!
    “父親,今後喝酒都要喝不起啦。”
    “啊?這又有何說法?”
    “酒是糧食釀的,喝酒多了,糧食不就少了?所以如今一斤酒上增加了不少賦稅,酒價比以前要貴一半囉!”
    好嘛,還好自己醉酒放歌的時代過去了。可如今劉邦好酒,年齡又當時啊。看著劉邦苦惱的樣子,劉執嘉也不禁苦笑了。
    “父親,不要笑,還有許多您要注意呢。起碼我們議論天下大事就不行了,真會惹下殺身之禍,甚至株連九族的”劉邦下意識降低音量,搖頭歎道,“您還記得小時候常常告誡我的嗎?現在出了許多新律令,我剛剛背熟呢,您聽著啊。”
    妄言罪亂說話,主要是指反對秦國統治的言論。
    非所宜言罪非所宜言是指說了不該說的話。
    投書罪“投書”指投遞匿名信。
    以古非今罪就是以古代的好處,來指責現代的政策和製度存在的不足之處。
    誹謗罪和妖言罪禁民聚語,犯了誹謗罪的人要被族誅,偶然說錯了話,也要被棄市。
    “族誅?棄市?!”
    劉執嘉聽到這兩個詞,身體不由得顫抖了一下。這可是崇尚法家的秦朝,那可真不是開玩笑的。
    “我這當小吏也要隨時注意細節呢,要不惹禍犯罪了都不知道。比如還有不敬皇帝罪官員聽命書(皇帝的命令)時,不下地站立,罰交兩副盔甲。並且撤職,永不再用。怎麽樣,我說的沒錯吧?”
    劉邦苦笑著說出這段話,讓劉執嘉感到兒子的壓力——確實,對自由散漫慣了的劉邦來說,不準亂說亂動,這小吏讓劉邦看似威風,其實也夠憋屈的了。
    “哦,還有您送我的這把寶劍,要不是我當了亭長,這寶劍也就保不住了。”
    “怎麽了?”劉執嘉驚訝了。
    “秦始皇號令天下,所有民間兵器全部收繳,聽說要送到鹹陽的宮殿前去鑄成金人呢。這下百姓想鬧事反抗都難了,總不能隻拿木棒吧?不過真收齊了,我這亭長當得也就省心多了,哈哈。”劉邦豁達地笑了。
    “水啊水!水可載舟——”劉執嘉長歎一聲,說出半句話,然後猛然覺得不妥,硬生生地頓住了,和兒子劉邦兩人相視無言。
    如果秦帝國是一艘勢不可擋走向了勝利的戰船,那麽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就看大秦的德夠不夠了。劉執嘉和兒子劉邦都想到了這一點,也都靜觀著一統之後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