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1:喬貞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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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世界的“被流放者”的族群裏,有一個傳說。
傳說的流傳,起源於這群流落他鄉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從南極冰川甦醒後的五百餘年。
傳說的主旨,圍繞著一個男人。
一個比誰都富有力量,比誰都法力無邊,卻比誰活得都痛苦,比誰都要絕望的男人。
他殺戮著他所認定的每一個敵人。
他毫無區別地對待來到此世的每一個異世界獸人族。
他的手上沾滿了一層又一層鮮血。為了確實地減少這個世界上的哀歎聲,他以審判的屠刀迎向他的敵人。
他們說,那個男人殺人從不用第二招。所有被他盯上的異族,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殺死了。
既然沒人能在他的手中生還,那麽傳聞又是從何而來?
這或許是因為那些疲於奔命的獵物們,光是聽到他的名號,便已嚇得聞風喪膽了吧。這其實是個十分有趣的現象。他們一邊無所不用其極地用語言侮辱貶低他們的敵人,一邊盡可能地在缺乏經驗的同族麵前對敵人的狠辣進行無限誇大,為自己的無能尋找開脫的借口。
漸漸地,死在男人手裏的達斯機械獸人族越來越多,為此衍生的罪惡感也越積越多,但是他從來不退卻。
但凡男人出馬的日子,便是異族的恥辱日,異族之敵的狂歡節。
因此,他得到了很多含有嘲諷意味的貶義稱號。
屠夫肖恩,死神肖恩,移動人形兵器。該死的龍族雜碎頭頭座下最不具自我意識的完美試驗品,非常適合被龍王擺布……諸如此類。
這些話粗聽起來惡毒至極,充滿了對這個男人的蔑視和憎恨。但是細細品味,卻能從中輕易讀出他們的恐慌,畏懼死亡,喪失自信,以及嫉妒——對於自己的敵人竟然擁有力量淩駕於同族人之上的人才的強烈嫉妒。
殘留在這個世界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們,無比仇視著懼怕著這個男人,卻對他的殺戮毫無辦法。
他們會在他的麵前放下自己的尊嚴,卑躬屈膝,隻為求他饒自己一命,卻恐懼得不敢直視他的雙眼,膽怯得不敢直呼他的名字。他們在他麵前無法控製地暴露出自身的懦弱,不惜背叛同胞也要換取活命的機會,卻不知在那個男人手下根本沒有轉寰的可能。
最能勾起憐憫之心的求饒,都無法打動他。再令人沉痛的說辭,都無法叩擊他的心房。那些企圖苟且偷生之人的死法,往往隻會比其他人更慘。恐怕這個男人的心,早已沉睡在那個下著暴雨的冬天了吧。
他的體內並非不存在同情,隻是沒人能夠看見,沒人能夠得到。
這個無所不能的男人,挾著無人知曉的殺人理由,舉起殘酷的殺伐之刃,堅定地為龍族戰鬥。
有時候,會有另一個男人跟在他的身邊。
從此,流落到這個世界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終於感受到了那份被屠殺到絕望的屈辱。同時確定了,曾經一度被他們壓製的夙敵龍族為了消滅他們,所啟動的顛覆常理的共生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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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卡塔特山脈已經第數不清個年頭了。喬貞至今還能感受到指尖濕熱而又冰冷的血液溫度,以及大雨都掩蓋不掉的滿身血腥氣。
想起前不久殺死的那個達斯機械獸人族,細細琢磨著他死前流著淚對自己坦白的話。
他還是個沒有成年的異族,隻因對化妝成人類的模樣感到好奇而吃人。他第一次殺人,並吞掉那人的身體,是覺得那人額頭上的刺青非常炫目。組成刺青的是朝外翻起的血肉填成的溝壑。那是個殺人犯,即將在午時被帶到菜市口處以絞刑。他對死刑犯情有獨鍾,專挑這些人下手。不到兩周,幾乎吃光了整個牢房的犯人,在當地引發強烈反響。從無知的平民角度來看,這簡直是上帝顯靈懲罰邪惡之徒的善舉。盡管如此,重刑犯一個接著一個失蹤隻餘下殘肢,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了恐慌。潛伏在那一帶的密探得知消息後,向龍族匯報,龍王便派遣喬貞前去調查。當喬貞抵達事發之地時,這個年輕的達斯機械獸人族正在牢裏咀嚼一個被貴族誣蔑偷盜的農奴殘存的手臂。被抓現行的異族畏懼喬貞壓倒性的力量,在他麵前磕頭討饒,還為此斷臂立誓,再也不做危害人間的事。喬貞默許他把話說完,靜靜地聽著,卻在處決他的時候沒有一絲猶豫。和受害者屍體一起留在轉身離去的喬貞身後的,是零零散散落了滿地的灰色殘片。
冰凍的心,早已壞死。歌蕊雅過世多年,痛苦的記憶已經淡化,就像雨天彌漫在玻璃窗上的水汽隨著放晴後的陽光逐漸消散。關於人生中最為灰暗的那一天,甚至比親人被衝進家門的士兵殘殺還要灰暗的那一天,喬貞記得一切細節。但奇怪的是,卻不記得他和她是怎樣告別的。所有殘酷的真相和所有血腥的場景,都被喬貞選擇性地排除在記憶外,至少在表層以外。就連之前殺死那個年幼的異族的乏味過程都比那些灰色記憶鮮明。
短短十年,他便在龍王的指派下收拾了至少五百名達斯機械獸人族。喬貞殺人的手法愈發暴戾。幹練,麻利,冷酷,果斷,並且絕不留情。他總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高的效率完成每一項任務。既沒有在任務頻繁時感到厭倦或態度怠慢,也不會在任務艱巨時進行推脫,更不會在任務結束龍王褒獎他的時候表現出露骨的喜悅。他無償地付出自己的力量為龍族馬首是瞻,沒有顯示出任何不平不滿。這本來應該是件好事。能利用的傀儡總是越沒有主見越好。作為守護卡塔特山脈第一道防線的龍術士,隻需要像一個恭敬的騎士那樣對首領惟命是從就可以了。可是,兩位龍王對此的看法卻不盡一致。火龍王認為對付異族就該如此,即使用上最不人道的手段也不存在任何問題。剿滅異族是喬貞職責所在,無需操心傀儡的內心想法。做好自己的份內事,沒什麽值得過多稱讚的。在對喬貞長時間的監視性質的觀察中,火龍王終於對這位勞苦功高的人類勇士有了非常微弱的一絲認可,並在認可他的同時,要求他務必永遠保持這樣的狀態。自己的部下或者仆從,哪怕隻有一點點不符合自己的期望都是絕對不被允許的,這便是火龍王的看法。不過,海龍王卻隱隱感到喬貞身上的變化。就在今天,他瞞著火龍王,私下召喚了剛執行完任務回到卡塔特的喬貞。
在這位於龍神殿內殿的幾個房間中最為樸素低調的寢宮裏,喬貞低垂著頭,站在不遠處屈著身體、給地上擺放著的大型盆栽修枝的長者麵前。海龍王的居所能夠給人看出龍族獨有的民俗風情。和兩位龍王安排給喬貞的住處不同——那裏,在喬貞來看隻是以奢華的表麵裝飾起來的垃圾集合體,而這兒,卻是蘊含了古老曆史背景和悠久文化底蘊的居舍。總之,這是喬貞第一次被邀請到海龍王的寢宮。他謹慎地維持著畢恭畢敬站立的姿態,不讓自己表現出任何太惹人矚目的出格樣子。
“你為何會在此處?”海龍王問話的聲音就如同這間居所一樣給人以厚重的感覺,富有滄桑感。他沒有看喬貞。他揮動了一下握著剪子的右手,然後繼續麵對花盆操弄剪刀。
喬貞微微彎腰,“想必您對我在處理任務方麵有什麽指示,才叫我過來訓話的吧。”
“我的確有。”老者說,“喬貞,不要再惺惺作態了。剝開你的麵紗,亮出你真實的一麵給我看。我想聽的是你的看法,真誠的看法。你到這個地方,受我們庇護,同時也庇護著我們,你知道這是為何?”
海龍王走到下一個需要打理的盆栽麵前。喬貞跟上去,和他保持原有的距離。
原本以為,自己隻要老老實實地服從兩位龍王的調令,就能太太平平地在卡塔特山脈享受平靜。喬貞對這次的盤問事先並沒有預料。但是當海龍王拋出問題時,他忽然發現或許對方可以給自己一個答案,一個他急需要說服自己的答案。
“現如今我得到的所有一切都是龍族賦予我的。我一定會……”喬貞的聲音弱了下去,又慢慢抬高,“我相信卡塔特山脈龍族的尊嚴,我願意為你們而戰。”
海龍王停了下來,轉過身,對喬貞笑了。
“龍族最大的敵人是什麽,你知道嗎?”
“達斯機械獸人族。”喬貞沒有任何猶豫地答道。
“這點我沒有異議。他們的確是我族之敵,對於你的回答我不否認。但……”海龍王打量了一下自己悉心嗬護的作品,把夾在剪刀內的一些斷枝甩在地上,“對於達斯機械獸人族,你了解多少?”
“我對異族的了解全都建立在從你們這兒獲取的知識。”
“那都是最淺層的。他們從何處來,為何而來,這些我們與你同樣迷惑。”海龍王一邊修剪枝葉一邊說,“現在隻是阻止異族行凶,一味地對他們進行討伐罷了,還沒有查明他們到底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的,以及他們遠征的真相。倘若能在今後的戰鬥中逐漸解開這些謎團,一切就會好辦許多。我直截了當問了。你的確是讓異族感到害怕的對象。近年來,你的活躍,從一定程度上遏止了異族的犯罪率。可即便以你殺敵的效率,你也不知道完全消滅那些魔鬼需要多久吧?”
喬貞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們找不到根除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辦法。這很要命。”海龍王說,“從諸神離去的遠古時代以後,這裏就是現在這副樣子了。它獨立於世界,以十分緩慢的速度逐漸腐朽。被眾神遺忘,亦不被世人銘記。五百多年前,具體年份已不可知,異族在五百多年前的某一天突然甦醒,在歐洲大陸肆虐,破壞、侵害這個世界。我相信邪惡戰勝不了正義,多行不義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終有一天會消亡。我們所有人都繼承這樣的理念。可事實卻是我們耗費了數個世紀都沒能徹底鏟除他們。五百年,對人類來說是幾輩子。但對龍族來說,隻是從出生到步入成年之前的短暫歲月。我們的很多幼龍甚至連成人禮都未曾參與,便隕落在與異族的抗爭中。這就是我們始終無法戰勝異族的最根本原因。我們陸陸續續地雇傭過一些人類勇士與異族戰鬥。人類盡管壽命短暫,但他們擁有一腔熱血,生命力旺盛。你現在也知道了,那些勇士就是現在的術士。可普通的術士力量不夠,對抗異族效果甚微。直到你出現。”
海龍王毫無征兆地停下來,朝喬貞送去一個凝視。由於這定神的一瞥,喬貞望著地麵的眼神更加低垂了。海龍王鑲著金線的白色長袍,像裹屍布一樣呈現在他眼前。
“我們龍族是創|世神一時興起創造出來的寵物。神把世界托付給我們,飄然離去。我雖貴為一族之長,更多時候卻隻是個普通的個體,周旋於族人,敵人,和願意協助我們的第三方之間,苟延殘喘。而你,你原本什麽都不是,但到了適當之時,隻需一個火花,便可在戰場上綻放。你是最危險的猛獸,但我能感覺得出來,你懷抱著一顆仁愛之心。你可以與我們分享榮耀。所以,告訴我實話,喬貞。你究竟為何而戰?”
這個問題,喬貞多少猜到了些。當他來到這裏接受質問以後,他便期盼著海龍王能給自己指明一個方向。千篇一律的殺戮生活,他已經過夠了。
“這也是我一直想要追尋的答案。”喬貞說,“我從來沒有相信過你們的榮耀。”
這時候,他聽見剪子被摁在桌上的聲音。完成修剪工作的海龍王,將自己的身體交給了座椅。
“那是為了什麽?”海龍王深深凹陷在眼窩中的眼珠子堅定地注視著喬貞,眼黑部分就像一個無底的黑洞,“你從十年前和布裏斯一同回來以後就變得不一樣了。金錢?不,不會是如此低俗的東西。地位,權力,還是愛情?”
不知是有意試探還是胡亂猜測,海龍王在喬貞麵前一件件列舉著。當提到愛情的時候,喬貞藍灰色的雙眸有些微顫,被海龍王捕捉到了。那陰鬱的雙眼,緊蹙的眉頭,微鎖的頜,槁木死灰般的消沉表情,無不訴說著他的心情,勝於任何雄辯。
“果然,你在人界遇到過一段真愛,對吧喬貞?雖然我不知道是你哪一次下去時遇到的。”海龍王的眼神在喬貞身上遊移,“這根項鏈是你們離別前她送給你的信物吧?你也許承諾過會再去看她。你也許不止一次偷偷去看她。敢問她芳名?”
“抱歉,恕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她在哪?”
“在我心裏。”
“如果你願意對我敞開心扉,我就特許你帶她過來怎麽樣?這裏除了龍族,還集聚著不少懷有異能的人類。守護者,龍術士。讓毫無幫助的普通人居住到卡塔特可是史無前例的。我答應讓你享有別人享受不到的特權。我會說服火龍王的。”
“她沒有那個機會了。”喬貞表情淡漠地說道。即使到了現在,他都沒表現出任何能被人窺伺心理的外露的情緒。但他的語氣明顯有些不如剛進來時那樣平穩了。
“你成為龍術士不過十九年,她還不致於老死吧。”
“海龍王大人,您如何確信她還活著?”喬貞不確定這是不是反問的好時機,但是話已經出口,“您能窺探到的東西那麽多,難道察覺不出我胸膛裏的心已經不會跳動了嗎?”
海龍王沉默地聽著喬貞繼續說下去。
“她死了,死在我手上。她是我苦苦找尋數年之久的仇家的女兒。期盼遠走高飛,卻不得善終。我承認我的確曾經想懇求你們同意我帶她上山……但沒能等到那個時候。”
“是我的疏忽,我們的疏忽。我應該提前發現,讓你早點把她帶過來就能避免悲劇發生了。”
“……您願意嗎?”
海龍王站了起來。如今再怎樣答允喬貞都沒有意義。他反問道,“你不恨嗎?”
“我恨。但我不確定自己恨的是誰。”
“是命運。”海龍王說。他向來和藹穩重,就像一位親切的長輩。但此刻他平和的聲音竟給人一絲冷酷的感覺,“當初,你為了獲得控製力量的方法找上我們。你想用你的力量揪出陷害你們一族的仇人,製裁他們。而我們需要你的力量去抗衡異族。這些都無需掩飾。如今,你大仇已了,塵緣已盡。你應該憎恨的對象是異族。不想釋放恨意嗎?不想申訴命運的不公嗎?你可以再覓良伴,在你今後到人界執行任務的途中。隻要你喜歡,就帶上來,到這裏生活,組織一個家庭。在那之前,你願意殺戮嗎?”
“我想殺戮。”喬貞幾乎是跟著海龍王的暗示說出並不屬於自己心聲的話語。
“能殺多少?一百還是一千?一萬?”海龍王深藍的幾乎與黑色無異的雙眸,似有火焰在向外迸發。
“全部。”喬貞用凜然而低沉的聲音說道,“我會殺死全部阻擋在我麵前的人。”
“那就好好表現。為自己的榮耀而戰。事已至此,我們必須著眼於未來。你注定要成為第一任首席,讓其他龍術士黯然失色。當你再次邂逅願意一親芳澤的女子,隨時來找我。”
海龍王表現出談話到此結束的意思。他重新坐了下來,對喬貞擺擺手。喬貞鞠躬道別,然後離開。當他退出大門的那一瞬,他看見座椅上的長者拿起了之前擺放在一邊的修枝剪,好似一件玩具那般饒有興致地把玩起來。
離開海龍族族長的居所以後,喬貞一直在琢磨,海龍王所謂的龍族最大的敵人,究竟是什麽。
他當時沒有說下去,轉而大談特談龍族與異族之間五百年來的糾葛。自己當時也沒有問下去,因為無論海龍王指的是什麽,喬貞都以為那與目前的自己無關。
現在,他忽然發現他已經無法繼續忽視自己想要探求那個答案的心情了。這一轉變會發生,或許是從他看見海龍王重拾起剪子的那一刻開始的吧。
從海龍王的私人居舍走到整座宮殿的大門前,花了至少五分鍾的時間。這一路上,他經過了一個聚會用的小型大廳,幾個花園,一片池塘,不過沒有走到自己平時謁見兩位龍王的議事大廳。他是從左側的過廊出去的。龍神殿外,有一片種植著白薔薇的花圃。必須穿過花圃,才能走上通向其他龍山的四通八達的狹長山路。
不遠處,喬貞看見有四五個人站在花圃中,但並非欣賞競相綻放的花朵。他們是變成人形的龍族,正交頭接耳著什麽。那陣勢看起來,應該是幾個地位較低的龍族,圍著最中間一個明顯比其他那些人地位要高的龍族。那人有一頭火龍族特有的好似燒起來的火焰一般的絢麗頭發。在他身邊的人,也是清一色的紅發。喬貞隻消一眼,就認出了被同族人簇擁著站在中間、朝自己遞來輕蔑微笑的那個人是誰。
那個男人——雖然稱男人並不合適,可是處於人類形態之下的龍族除了麵部有些很細小的差異,其他地方的確與男性人類沒有太多區別,至少外貌上沒有。那個男人,喬貞知道他,卻並不互相認識。喬貞來到卡塔特山脈將近二十年了。他被召喚到龍神殿的次數不如想象中得多,因為龍王隻會在非常必要的時候才會接見他。在這不多不少的接見次數裏,十有七八那個男人都會在場。雖然喬貞經常看到他,但兩人從未有過正麵交談。喬貞的印象中,那家夥總喜歡默默地打量他。那灼人的視線,每次都讓他的背脊感到一股被凝視的壓力。男人投過來的視線,無一例外地夾帶著深刻的敵意,就好像他麵對的不是一個幫助龍族戰鬥的人類,而是異族似的。
他知道他的身份——火龍族雅麥斯。卡塔特山脈無人不曉。他還知道,他是深受火龍王器重的後代。兩位族長幾乎每一次召集眾人商議大事,火龍王基本都會帶上他,讓他在一邊旁聽。
今天,他們二人再次無言地相遇了。雅麥斯用他那獨有的犀利而陰鬱的眼神望過來,就像是估準了喬貞出現的時機。他的劉海很長,幾乎遮蔽住他火紅色的眼睛。可是凶惡的目光卻從發絲的縫隙間強烈地噴射出來,讓人一接觸到就想要避開。
“我惹到你了嗎?”喬貞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心血來潮地主動跟對方搭訕,也許是男人的眼神讓他實在無法容忍。
雅麥斯沒有說話,他周圍的族人也不出聲。所有的人都隻是看著。不知是他們本來就對喬貞有看法,還是屈服於雅麥斯的淫威,他們看喬貞的眼神也不怎麽友好。雅麥斯始終雙手交叉環抱在胸前,打量著他眼中的這個人類。喬貞受夠了這群人尤其是雅麥斯帶有敵意的審視,轉過身準備走。當喬貞以為不可能得到任何答複的時候,一陣並不怎麽聽到過的陌生聲音從後方傳來。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給我小心了。我會一直注視著你的。”
這還是他頭一次近距離聽見雅麥斯的聲音。很清新,很明朗,並不沙啞,但又帶些磁性。像暖陽,又像河流。與他外在給人的桀驁印象簡直格格不入。聲音爽朗,卻故意壓低,就像一條生機勃勃的河被幾粒石塊阻斷水流。然而再動聽的聲音也無法磨滅言語中的惡意。喬貞停頓了一下的腳步在雅麥斯話音落下以後,堅實地再次邁開。他大跨步離去,隻想早些從對方持續凝視的眼中消失。
沒有什麽感到可惜的。喬貞早就明白,即使自己立下的赫赫戰功再多,他也不可能被所有的人接納。人類和龍族終究不是同源。而雅麥斯,或許就代表了極端不信任自己的那一部分龍族的觀點吧。
這件事過去後的當天晚上,布裏斯來到喬貞的住處。接受人龍契約之後的這些年,布裏斯從來不與自己的主人同居。在卡塔特,他有自己獨立的居所,就位於龍神殿內。盡管換算到倫敦時間,此時應該是深夜了,不過龍王布下的結界依然切實地在發揮著作用,使這裏幾乎任何時候都和白天一樣明亮。
很自然地,布裏斯拜訪的目的便是詢問海龍王單獨召見喬貞的原因。對這些事,布裏斯總是很敏感。誰召喚了喬貞,跟他說了些什麽,他總想第一時間就將它們掌握。喬貞也認為沒什麽可隱瞞的,將剛才的事盡數告訴了自己的從者。
“你看起來似乎很失落。”倚靠住緊閉的房門的布裏斯朝半躺半坐在床上的喬貞看過去,察覺到對方沒有回答的意願,便繼續說,“怎麽說呢,你運氣還算不錯。海龍王不是沒怪罪什麽嗎?盡管你沒做錯任何事,但在族長的眼裏,你永遠都不夠好。”
“但我也沒能從他那裏得到任何有用的東西。他給我的,隻有一堆無意義的屁話和空洞的承諾。”
喬貞以靠著床背的姿勢坐在床上,沒有脫鞋。他一條腿直直地朝前蹬著,另一條腿隨著床沿垂蕩在半空,沒有著地。與布裏斯交談的樣子,就像和朋友閑話家常般隨意,發泄著不滿,完全不像之前麵對海龍王時那樣刻板拘謹。語氣也不再恭敬。他無法忍受,海龍王竟會以為他還會再喜歡上其他女人。這簡直是對他最大的誤解和侮辱。
“你想得到什麽?”布裏斯問,“我看得出來,你活得不愉快。”
“我也不知道。我從來不想要那些所謂的榮耀。”
“你想要什麽不重要,你的選擇決定了你的命運。你當年選擇尋仇,到這裏學藝,如今就要擔負起你身為龍術士的使命。”
“差不多的話我剛從海龍王那兒聽過。布裏斯,拜托了,我不想耳朵起老繭。”
布裏斯閉上嘴,安靜地端詳著床上的男人。十年間,他親眼目睹在自己的主人身上發生的變化。喬貞不負多年努力,終於查詢到他真正的仇人是誰,卻在聽說對方啼笑皆非的處境後,不再執著於向其複仇了。從此,他封閉感情,變成了一件對龍王惟命是從的任務工具。可是布裏斯清楚,並且再清楚不過了,那隻是假象。喬貞從來沒有將剿滅異族視為己任。那隻是他用以麻痹自己的借口。他沉浸於討伐異族的過程中不斷取得的勝利的喜悅感,表麵上似乎是被兩位龍王多年來的教誨所打動,忠心侍奉龍族,其實,這都是以血消愁的無奈之舉罷了。如果說有一個能夠看破喬貞偽裝的人,那就是布裏斯。喬貞無視了布裏斯可能告密的幾率,當著他的麵發泄心中積鬱的悶氣,這更證明他已經不在乎任何事了吧。
可是,喬貞真實的想法,布裏斯隻是將它們深埋在心裏,一個字都沒有向他人透露。
“戰鬥的理由嗎?老人家總愛嘮叨這些。可我實在找不到那種東西。”
“少消滅一個異族,就會多一個無辜的人死去。這樣想也許你多少就會有點動力了。”
布裏斯會如此斷言,是因為他知道,喬貞的本質是善良的。就像布裏斯預料的一樣,喬貞對他的話明顯表示出在意的將身子挺直,點頭認同。他看著從者,眼神在逐漸柔化下來的同時閃動著些微脆弱和不安的光芒。
“我聽說密探又在人界相中了新的適合者。”布裏斯說,“這次似乎一下子選定了兩名人選。”
對於從者帶來的消息的真實性,喬貞從不懷疑。火龍王和海龍王並不滿足於僅僅得到一件戰鬥兵器。他們慢慢擴大了人龍共生契約的實驗範圍。長久以來,他們始終都沒有停止搜索、挖掘新的人才。
“今後將會有很多龍術士出現。如果讓你去指導他們……”
“我沒那個興趣。”喬貞打斷他,然後補充,“除非龍王要求我。”
布裏斯隨後一陣見血地說道,“你若不想擔起重任,就去做被龍王遺忘的那一個。”
喬貞搖搖頭,苦笑著,“已經晚了。海龍王親口向我表述了他想要栽培我為首席的意圖。”
這也就是喬貞感到不安的原因。他並不害怕落選,他反而怕成為首席。布裏斯朝他看過來,發覺他的臉龐比幾分鍾前更沒有生氣了。
“那就不要逃避,履行你的使命吧。”
“哈,使命,使命,總是這些。”喬貞用手掌扶住額頭,手指在那兒敲擊了一下,“我原本以為歌蕊雅的死是一個終點,現在才發現,這隻是個開始。她的死終止了我在人世間的仇恨,卻開啟了我的另一個不受掌控的人生。今後,我要為以前做出的魯莽決定付出一生的代價。”
“別抱怨了。我會在背後一直支持你的。”
“真的?”背部離開床背,他坐直身體,以一種不會讓人覺得是因為驚喜而太過激動的速度。
“那當然。”布裏斯皺著眉頭,由於喬貞的懷疑而稍稍有些不高興,“我不想說你是我的主人我才支持你。的確,我們的榮辱息息相關。但這不是全部的理由。”
“那是為什麽?”
“你真想知道?那我不妨告訴你。”布裏斯也把身子挺直了,“我活了954年,還沒有刻骨銘心地愛上過誰。但是你對那個女人用情至深,讓我覺得你是值得追隨的人。”
喬貞一愣,說不出話了。老實說,他們結識的歲月即是喬貞成為龍術士的年份,至今也有十九個年頭了。盡管是聽起來如此漫長的時間,但這還是他第一次確切地知道布裏斯的年紀。
當然,讓喬貞感到驚訝的也不完全是因為對方的年齡。他們早已不是最初認識時那宛如陌生人般的關係了。他們共同經曆過與異族之間的戰鬥,共同爭論過要如何在卡塔特山脈生存,共同目送載著歌蕊雅遺體的木筏沉入湖底。雖然彼此心裏都很清楚對方早已成為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與自己互相依存的戰友,可從來沒有任何一方如此明了地點破。
布裏斯為自己的話感到有些尷尬,他移開凝視喬貞的視線,看向地麵。喬貞看著他。
“說起來,你也是海龍王一脈的重要傳人。怎麽沒有擔負起傳宗接代的重要使命?”
“族長沒給我擔負的機會。”就在喬貞認為他準備坦白過去的時候,布裏斯忽然問道,“你會想念那個女人嗎?”
“我若還有心,就會想。”
“所以,對愛情沒有期待就對了。我當年沒做錯。”
布裏斯沒頭沒腦的話讓陷入片刻哀思的喬貞皺起眉頭來,朝他遞去不解的目光。然後,他聽見布裏斯開始用平淡無奇的口吻說著自己的事。
“很久以前我喜歡過一位異性。她叫伊麗絲。不過海龍王大人嫌棄她出身太低,反對我跟她相戀。血統配得上我的優質雌龍並不好選。海龍族的正統血脈傳到我這兒,與我平輩的都是男丁。我的婚事也就擱置了。”
“你當時沒想過抗爭?”
“沒有。那時候我還談不上對她特別喜歡。雖然有過訂婚的念頭,但……這念頭一閃而逝。我隻見過她幾麵,單獨相處不超過三次。我還沒完全確定她就是我畢生所尋的那個人,因此還能收住感情。她在龍山與龍海間振翅翱翔的姿態特別優美。那大海般的鱗片就像一顆顆寶石。也許我隻是迷戀那個在陽光下滑翔的倩影吧。自從海龍王給了我警告後,我和伊麗絲就再也沒約會過了。我和她最後一次在公共場合見麵是在她六百歲那年的成年儀式。我沒有獲得與她獨處道別的機會。”
“龍族是講究血統配種的,這我知道。不過……這不就預示著你們若想繁衍優秀的後代,就必須近親結婚嗎?血統關聯越近,就越純。”
“對。”
龍族交|配的準則,喬貞是知道的。對龍族來說,長輩血統的純正程度足以決定子嗣力量的強弱。即使到了現在新丁急缺的時刻,龍族依舊拘泥於血統的純正性而不去挽救新生兒的出生率,這份偏執喬貞難以理解。
布裏斯海藍色的眼睛閃爍出一道暗光,“過了十幾年,我聽說她在與異族的戰爭中戰死了。”
“你難過嗎?”喬貞問。
“還行。如果我難過的話,早就不在這世上了。”
“唔,怎麽說。我想象不出你會是個伴侶離去便要死要活的家夥。”
“不是這回事。你不懂龍族對另一半的感情。”布裏斯看著自己掌心錯綜複雜猶如迷宮的紋路,低聲說,“有時候,心碎會殺死一個龍族。無法和伴侶相守的痛苦會一發不可收拾。所以,不付出感情就不會受傷。這是我一直以來的信條。人類向往的愛情,在我看來,不值一提。因為人類的愛情是根本做不到永恒的。他們短壽,膚淺,易變,濫情,卻用最浮華的句子去歌頌愛情的美好。但是當我抱著這樣的想法評判你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錯了。你也許不可能永遠懷念那個女人,可你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懷念。十年了。我不確定有幾人能做得到永不移情別戀,但是一複一日地承受著那綿綿不絕的相思之苦的非凡之人,就有一個在我麵前。每當我看見你俯視那根吊墜的時候,我就會想,假如當時的我堅持與伊麗絲交往下去的話,或許結局就會不同。畢竟,大部分時候我都不被允許離開卡塔特勢力範圍出戰。到最危險的前方進行戰鬥的,總是那些低賤的人。伊麗絲若能留在我身邊,就不會英年早逝了。”
喬貞看了看他。布裏斯因為進入了短暫的回憶通道而半眯著眼睛,發絲垂落在眼角附近的皮膚上。當龍族變成人形時,雖然無論是表皮還是生理構造都與人類相似,但差別依然存在。能夠從外貌區分二者的是瞳孔。人形龍族的瞳孔,黑色部分很細長,就像受到風的驚嚇直往上竄的燭火。當他們用這雙眼睛看人時,會自然而然地讓人感到一股危險。這讓喬貞不禁想起了雅麥斯。平心而論,雅麥斯的相貌是極其英俊的。他給喬貞留下的凶暴印象,很大程度上便來源於那虹膜部位為鮮紅、瞳孔呈現為豎立的縫狀的紅色雙目。比起火焰,那顏色更容易令人聯想到鮮血。然而布裏斯是不同的。在他身上,具有和雅麥斯截然相反的氣質。如果說雅麥斯是一頭以自我為中心的英姿勃發的雄獅,那布裏斯就是一匹行走在月光下孤僻的公狼,隨時願意支援受難的同伴。對喬貞毫不避諱地袒露著過往心事的布裏斯,越發地轉變著他在喬貞心目中留下的固有印象。布裏斯現在說的這些事,他從來都沒從別人口中聽到過。喬貞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擱在雙膝的手掌。那裏,曾流逝過一條比自己更重要的生命。
“沒有感情付出,就不會使自己受到傷害。或者說,我怯懦到不敢去追逐那讓我著迷的倩影。”布裏斯聲音苦澀地說,“因為我的命不屬於我自己。如你所言,我是海龍王大人傳承下來的那條血脈中地位最高貴的一個,我肩上的責任比其他人要重得多。我不能做出輕賤自己生命的事。海龍王大人對我也算寬容。拋開婚姻大事不談,他很少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不過,火龍王那邊就不同了。”
“火龍王可是個暴脾氣。”喬貞抬頭說了一句。
“我指的不是這個。”布裏斯朝主人瞥了一眼,“‘人龍共生計劃’剛開始抬到桌麵上時,起初是想在火龍族內部尋找誌願者的。”
“難道是……”
布裏斯的回答驗證了喬貞的猜想,“雅麥斯。”
“那個家夥,”喬貞刻意眯起雙眼,“每次我到龍神殿,他看我的眼神都是滿滿的敵意。”
“你差點成為他的主人啊。他對你沒好感是肯定的。”
“我可從沒想過要成為任何人的主人。”
布裏斯聳聳肩,“雅麥斯是火龍王大人的嫡係血脈,火龍族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在他們族群的地位大致與我在海龍族相當。最初,兩位族長想要雅麥斯承擔與人類共立契約的責任。可是雅麥斯不同意。怎樣軟硬兼施地勸解或勒令都無用。你也知道,火龍王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卻唯獨對雅麥斯沒轍。火龍王越是施壓,雅麥斯越是不肯。不但如此,他還煽動其他族人跟他一起反對,不讓‘人龍共生契約’率先在火龍族內進行試驗。碰了一鼻子灰的火龍王隻能和海龍王商量在海龍族中尋找。許普斯,還有菲拉斯,他們和我平輩,但他們的血統都不如我。托達納斯,他是我的叔父輩,但他似乎受到雅麥斯的影響,對人龍契約的可行性持以漠視甚至排斥的態度。不少海龍族的人都受到了雅麥斯的影響,不願合作。祖父輩的族人則更加謹慎。年紀再往上的龍族已經風燭殘年,龍王是不會考慮的。經過一段時間得不出結果的溝通,事情一推再推。眼看你的魔術修行即將結束,兩位族長不想再將精力浪費在這無休無止的討論上了。他們決定隨便找一個族人,強行命令他跟你建立契約。當然,沒人真正願意。作為足以匹配你實力的上位龍族,最終我做出了和當年訂婚相反的決定。我厭煩了那些人,一遇到大事便互相推脫。我主動找到海龍王大人,請求他讓我入選。”
“真沒想到你會自告奮勇。”
“嗯,但一開始我就像其他族人那樣,並沒有表態。”
“很正常。誰都不想成為出頭鳥。”
喬貞靜靜地在腦中消化著這些從未聽聞過的事。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畫麵,向他演示多年前在龍神殿議事大廳發生過的一次次爭論。有片刻功夫,他們都不再說話,停止了交談。喬貞轉過頭,感覺布裏斯冷淡的海藍色眸子正透過額前的發絲看著自己。但其實並沒有。倚在房間門口的布裏斯,下垂的雙眼始終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自己的腳。
“現在呢,你後悔嗎?”喬貞忽然發現自己抑製不住提出這個問題的衝動,“成為我的從者,被束縛在共生共死的契約框架中。”
“沒什麽後悔的。反正就是這樣,再差也差不到哪兒去。”從布裏斯的嘴中發出了模糊的嘟噥聲,“總之,還行。沒想象中那麽壞。”
“哦,這樣啊。”喬貞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隨後,他低下頭,繼續看著自己擱在腿上的手。這雙手曾經擁抱過的事物,早就永遠留在了他的記憶裏。他其實並沒有真正失去過什麽,反而得到了更多。喬貞有個想法,在歌蕊雅隕落以後,這想法便一直伴隨左右。他想,當年他和如此深愛著彼此的歌蕊雅之間,尚且無法共享所有的秘密,何況是其餘不相幹的外人呢?這一根深蒂固的想法讓喬貞一度消極地認為,今後的自己再也不可能與他人分享任何喜怒哀樂,也不會有人願意讓他走進自己的心。因為與他人坦誠相待的前提便是自己先一步坦白。可是當這一刻,當布裏斯安靜地站立在一旁,慵懶地說出並不怎麽認真的回答的時候,喬貞越發堅信,還有別的。我還得到了別的。在此後與異族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中,與龍族表麵和諧實則暗潮洶湧的勾心鬥角中,至少還有這樣一個人,會始終守在自己身邊,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