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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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一躍,一踏一跳,飛馳在人煙稀少的郊外的影子,快得就像一道驟然劈落於地的閃電。腳尖偶爾點著灌木和樹叢的枝頭,沒有支點的時候就踏地疾跑。一次次掠過遊蕩在荒郊野嶺的落單獵戶、行腳商人、流浪者或結伴的山賊的身邊,前衝的影子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圖,反而更加提升速度,在旁人的眼裏還來不及看清,就瞬間沒了蹤跡,徒留下一陣陣驚愕僵在臉上。沒有任何交通工具,阿爾斐傑洛完全依靠“幻影”在曠野上高速狂奔,踏著疾風,宛若流星一般風馳電掣地衝入愈漸暗沉的天色裏。
中間走了幾次彎路,終於在日落前的黃昏抵達心目中的小鎮。一輪暗紅的太陽掛在天邊,以慢到難以覺察的速度沉落天際,周邊的雲霞被落日的紅暈染得豔麗異常,仿佛要當空滲出血來。阿爾斐傑洛對這裏的印象已經很淡薄了。畢竟隻來過一次,還分別了三年有餘。不過規模過小的這個鎮子,一眼就能望盡其內部格局。鎮上的建築物普遍都修得不高,髒得跟破布條一樣的旅店的旗幟迎風飄來飄去,在空中打了個結,時斷時續地呼出老人喘息般的殘破聲音,一下子就能被注意到。
理了理趕路時被風吹得淩亂無比的頭發和衣服,收拾得一絲不苟了以後,阿爾斐傑洛的腳步停在了簡陋的旅店半開的木門前。這家二層樓的旅店,是此鎮唯一能給外來的旅客提供住處的地方,所有從周邊大城市途經這裏的人都隻能在此下榻,房間自然有限,極為搶手。然而阿爾斐傑洛卻沒有急著進去訂一間房。他轉頭望著四周,紫瞳眼底的目光警覺而嚴肅。
在他離小鎮起碼好幾百米路的時候,就有一股陌生的魔力氣息,撞入了他過於敏感的感知圈,點起了他想要探求的興趣。
鎮子實在太小,隻有一條較寬的主幹道。順著馬糞的臭味,阿爾斐傑洛輕易就找到了建立在泥濘小道旁的馬棚。養馬人是個身材枯瘦的高個子,好像比三年前老了點,正拿著毛刷給一匹黑馬梳理背上的毛。阿爾斐傑洛和蘇洛曾買過這家夥的兩匹馬。但是促使他向馬棚靠近的並不是值得懷念的買馬經曆。魔力的源頭就在那裏。
隔著小道,阿爾斐傑洛啟用增加視力的魔法,觀察站在養馬人身邊的那個男人。
約莫三十出頭的男人有著南歐人典型的黑棕色卷發,以及和周圍人相比略微黝深的膚色,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後天曬黑的。他的身型矮小但精壯,五官輪廓分明,下顎中間有條小溝,把下巴分成了兩半。眸色偏淺,在夕陽的映襯下顯示為淺金褐,但眸光異常深邃。男人單腿支起,背靠馬棚右側的木頭支柱,時不時地歪頭和正在幹活的馬主講兩句話,說到開心處就哈哈大笑,笑容爽朗而又甜膩,牽扯出右嘴角的酒窩。盡管和馬主有說有笑地聊著天,男人的眼神卻幾番遊移到不遠處凝視著自己的阿爾斐傑洛身上偷瞄他,眯成弧形的淺金褐色的眼睛好像在對他微笑。
那家夥也注意到我了,也許我該會會他。阿爾斐傑洛打定了主意,朝馬棚邁出腳步。他走得極慢,步子很小,好像在給男人創造脫身的時間。而男人果真如他所料,和馬主停止閑聊,揮手告別後走開了。步子移動的方向恰好是跟阿爾斐傑洛相向而行。二人於小路中間相會。
“你一直在看我,”阿爾斐傑洛不做任何遮掩,直截了當地問道,“我有見過你嗎?”
“我很確定,你我不曾相識。但我必須指出,你之所以知道我在看你,恰恰說明你也在看我。甚至比我看你更早。”
男人微笑地說著無比饒舌的話語,嘴邊甜膩的笑容絲毫不減,給人一種溫暖勝過天邊的殘陽的感覺。他說話帶點口音,不過阿爾斐傑洛聽得並不費力。讓他感到疑惑的是男人的回答。
阿爾斐傑洛皺眉思索,剛想回應,男人突然張嘴,語調親切。
“不過,我聽說過你。”
……難道他認出來我是昔日名動一方的紅楓葉劇院的演員了?阿爾斐傑洛心裏有點發虛,但表麵仍偽裝得非常到位。“何等榮幸。”他謙遜地笑笑。專心地看著男人的眼神,突顯出他傾耳恭聽的狀態。
“我叫費裏切,是個術士。”意外地,這男人不再打啞謎,落落大方地自報家門,“第二等級的。”
阿爾斐傑洛眉頭一挑,上下打量他一番,幾個人的形象隨即浮現在腦海裏。
眼前的男人,魔力比位列第二等級末尾的德隆高出太多,不過拿龍術士做參照物相比,還是要差了一截。當年阿爾斐傑洛曾在自己的受封儀式中,不動聲色地將所有到場的龍術士的魔力都讀取了一遍,得出結論,最差的是亞撒。這個叫費裏切的男人的魔力比亞撒略遜一籌,可算是第二等級術士中的翹楚。
“你也受雇於卡塔特?”阿爾斐傑洛眯眼盯著他瞧。
費裏切馬上就理解了這句問話的含義,沒有任何避諱地說,“雖然我認識一兩個密探,不過我並不幹這一行。”
男人報了兩個名字,阿爾斐傑洛都很陌生。畢竟密探裏他隻認得德隆,還有席多。
“做密探的風險太大,指不定哪天就把命搭上了。”費裏切搖頭說道,聲音平和清朗,語調好似閑話家常。“躺在無人問津的荒郊,慢慢流血至死,還有個怪物蹲在旁邊對著我流口水。我躺在那兒,什麽都做不了,看著頭頂血染的天空,感受著身體餘下的部分越來越少,最後孤獨地死去。這一點都劃不來。”他以輕鬆的站姿和阿爾斐傑洛對視。雙臂交叉在胸前抱著,左腳輕點地麵,重心落在右腳。隨意自在的模樣,好像他麵對的是一個他多年的老朋友。“我可不想死在什麽破地方。我值得更好的生活。喝著暖肚的酒,摟著漂亮的女人,死在溫暖舒適的床上。”
可惜擁有你這等力量的術士,隻怕沒幾年可活了。阿爾斐傑洛盯著滔滔不絕的男人,能大致估摸出他的年齡範圍。成不了龍術士的普通術士的命運就是如此悲哀,往往在盛年突然暴斃,能活過四十歲的古今少有,而他竟還能保持如此樂觀的心態,真不容易。
“您是去年剛受封的龍術士阿爾斐傑洛·羅西先生吧?”費裏切仍然保持他一成不變的笑臉,卻突然換上了敬語。“我聽他們說起過您。年輕,強大,德才兼備,智勇雙全的新首席。卡塔特未來的希望之星。”
阿爾斐傑洛的表情簡直驚訝至極。
“您已經聲名遠播啦,在術士界。”男人右嘴角的笑窩浮現出來。
“還有這種玩意兒?”阿爾斐傑洛疑問的音調有點高,表示他不太相信。
“噢,這隻是我個人對遊散的術士的一種統稱。”費裏切棱角分明的臉上閃過一抹明朗但虛弱的微笑,“術士不像信教者,他們從不聚眾,從不集會,低調而明智地在這風雲萬變的世道謀得小小的立足之地。許多地區不承認術士的合法性,甚至不知道術士的存在。不被大眾接納的人更要團結在一起。”淺金褐色的眸子倏忽間暗淡一分,又一下子亮了起來,費裏切的臉畔掛上了比先前更生動更開朗的笑意,“我們有我們獨有的聯係方式。我確實聽過不少術士在偷偷傳播您的大名。他們對您是又羨慕又敬仰。當然啦,可不能說給那些人知道。”
他扭頭瞅瞅周圍。刷馬的馬主,打鐵的鐵匠,犁地的農夫,劈柴的漢子,洗衣的婦人。術士極少會向外人提及自身,無論是否被卡塔特雇傭,術士一般都與普通人生活在一起,為隱藏本領而絞盡腦汁,彼此間看不出任何差別。倘若輕率地曝露身份,無疑會被視作巫師或巫女那樣的異類,極有可能會被逮捕起來絞死燒死。阿爾斐傑洛跟著費裏切的視線,一一從旁望去,看著在深紅的餘暉下各自勞作的人們,在明白了費裏切話語中的辛酸後,忙露出安撫的笑朝他致意。
但在溫暖笑意的背後,卻是一番難以平靜的、無法向他人訴說的憋屈感。
他不是因為別的事知道我。阿爾斐傑洛心想。雖然第一反應是感到慶幸,內心真實的想法卻是氣惱費裏切竟不知道自己是誰。不僅是他,鎮上沒一個人認出自己曾經是紅極一時的名演員安傑洛。佛羅倫薩離這兒也就兩英裏啊。
紅楓葉劇院的一代名伶安傑洛也好,卡塔特山脈的首席龍術士阿爾斐傑洛也罷,都不被普通人所知……
鬱悶地在心裏嘀咕,阿爾斐傑洛的臉色有些灰暗。當然除了他自己,沒人會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臉上的笑容始終不變,注視著費裏切的眼神既和煦溫柔又儒雅有禮。
其實,在和這男人開始交談之前,有個問題,就一直讓阿爾斐傑洛疑惑不解。按理說,比他弱太多的術士是不會感應到他的魔力的。這是術士間實力橫向對比的規律。現在他知道了,費裏切是通過其他術士之口了解自己的。那些身處在塵世凡間的、能力不夠、地位卑微的普通術士們,平時是怎樣談論自己的呢?阿爾斐傑洛不禁在腦海裏湧現出眾多想象。費裏切的朋友們給他的評價,至少在短期內能給他帶來快樂。
“您到人界做什麽呢?”費裏忽然問道。眼眶裏的眼珠轉了轉,目光深處流露出關切。
對費裏切的好感不代表自己要老實回答他提出的任何問題。阿爾斐傑洛的態度非常謹慎,語氣低沉,“有點私事。”
費裏切雖然待人熱情,但也是個為人處世非常周全的人,聽了阿爾斐傑洛保守的回答,他隻是笑著點點頭,並不追問。“我的家就在那邊,要不您來住一宿。能迎奉卡塔特的首席光臨寒舍,是我無上的光榮。”
他順手朝西麵指了指,一個目測比那家二層樓的旅店還要破舊的老木屋立刻讓阿爾斐傑洛無語地皺起了眉。
“你一直都住在這兒?”
“是啊。”
三年前我可沒見過你。阿爾斐傑洛默默地沉思。不過也有另種可能。三年前的自己太過弱小,感應不到費裏切的魔力。可是蘇洛……
“多謝你的好意,我已經在旅店登記好了房間。以後有機會一定來貴舍做客。”阿爾斐傑洛邊笑邊撒著圓潤的慌。那種搖搖欲墜的舊房子,可不會有什麽溫暖舒適的床。
“那好吧,明天見!”費裏切看出阿爾斐傑洛有離開之意,揮舞著手作出告別的動作。
明天見?阿爾斐傑洛不禁感到奇怪,但也架不住這男人熱情洋溢的笑容。調動麵部肌肉,露出帶著最大誠意的微笑,阿爾斐傑洛和男人暫別,轉身飛快地朝旅店走去。在走出對方視線範圍的過程中,他始終都能感到費裏切盯著他後背的目光依舊殷勤溫暖如故,沒有因為自己的離去而有一絲減溫。
停在旅店門口,阿爾斐傑洛抬頭看一眼那塊老舊得連上麵的字都已模糊不清的招牌,猶豫再三後,伸腳走了進去。
運氣還算不錯,下午剛有人退房,二樓的走廊盡頭恰好餘下一間空房給阿爾斐傑洛過夜。付完房費、晚飯的錢和翌日的早餐費用,阿爾斐傑洛拿著老板遞來的鑰匙,攀上樓梯。
落後的荒野小鎮,入夜似乎特別快。一眨眼功夫就該吃晚飯了。
沒有傭人給他送飯,阿爾斐傑洛必須自個兒下樓去取。晚餐極其簡便。粥,黑麵包,麥酒,沒了。粥還是下午喝的那道燕麥粥,但是和盧奎莎做的完全是兩種東西。這裏的燕麥粥淡而無味,難吃得令人咋舌,不過和差點逼阿爾斐傑洛使出增強肉體硬度的強化魔法的黑麵包作比較,還真是小巫見大巫了。若盧奎莎的款待能打十分,這家破旅店提供的餐飲估計連一分都得不到,能烹飪出這種水準的食物的廚師,真應該被辭退。阿爾斐傑洛喝完口感糟糕透頂、外形更是讓人想吐的黏稠稠的燕麥粥,勉強吃掉了半個硬得簡直能把人的牙齒嘣斷的黑麵包,捏著鼻子咪了口又酸又苦的麥酒後,便把自己鎖進房間不出來了。
屋內的環境就更絕。一推門,揮之不去的黴味立刻撲鼻而來。地麵坑窪不平,沾滿了灰塵,角落裏依稀掛著沒清理掉的蜘蛛網。桌子磕掉了一塊角,椅子的四腳不一樣長。擺在桌上的蠟燭隻剩半截,比人的食指還短。轉眼望向最重要的床榻,毛毯深褐色的顏色怎麽看都像是沒洗幹淨。
眼皮在跳動,阿爾斐傑洛無話可說,隻能悶悶地叉腰歎了口氣。窗外天色全暗,除了睡覺無事可做,隻能脫衣爬上床。才一躺下,就差點發出驚呼。這床是什麽木頭做的?那麽硬!幾乎要把他背上的皮磨掉!歪頭看了看泥沙鋪得極不均勻的粗糙地麵,打地鋪的念頭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阿爾斐傑洛被逼無奈地躺倒在床上,感到每個關節都隱隱作痛。住慣了安逸舒適的首席居所的男人不禁氣上心頭。但是一想起蘇洛第二天就會來,總算給他增添了些住下去的動力。多想些開心的事,應該就能助眠。闔上眼瞼,阿爾斐傑洛說服自己快睡,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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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向你打聽個人。傍晚住店的那個紅頭發的男人睡哪間房呢?”
“上樓左拐,走廊盡頭那間就是。”
今晚,夜幕好似比平常更深更重。
光線暗淡的樓道裏漆黑一片,連一根蠟燭都沒點。一團模糊的黑影如爬蟲般不斷地緩步蠕動,最終停在了一道深棕的木質門前,出神地注視著。從黑暗中猛然伸出的手,準確地摸到了鑲在門上的鑰匙孔。附著魔力的眼睛如狗眼般閃爍。謹慎地轉動從前台的牆上順手弄來的備用房門鑰匙,極輕的哢嚓一聲,門打開了。
輕手輕腳地走進室內,反手把門帶上,動作非常小心,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房間靜得像墓,和外麵的走廊一樣昏暗,唯有一束斜射的月光微微從窗外透進來,描畫出家具的輪廓。被柔和的月光照射到一角的床上,能隱約聽見節奏平穩的呼吸。上麵的人無疑睡著了。
偷偷摸摸地移步在床邊,費裏切看到了他,那個蓋著毛毯安枕在床上的男人。費裏切在那站了一會兒。刹那間,陰暗的房間好像變亮了些。這忽然乍現的光來自於他握在右掌的匕首。
費裏切望著紅發男子的眼神裏有著無邊無際的憎恨。
位於龍術士頂端的男人,卡塔特的寵兒……像你這樣的天才,根本不必付出,就能屹立在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峰傲視群雄。這樣的你,一定覺得自己特別了不起,覺得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應得的吧?
而我們呢?不管再怎樣勤勉努力,奮發圖強,最終等著我們的依然是英年早逝的命運。憑什麽同樣是人,同樣是術士,待遇卻是雲泥之別?
費裏切自從記事起,就表現出高超的魔法天賦。他將自己的天賦充分運用起來,不停地修煉自身,以至於在他年紀輕輕的時候,周圍的圈內人就都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了。他也因此登上了第二等級術士中最傑出的位置。
五年前,費裏切滿懷信心地通過一個密探朋友的介紹來到卡塔特山,希望能獲得龍族的賞識,給他配一位能保他長生不老的從者。
可是那個海龍族的訓練師卻一臉嚴峻地稱他資質不夠,以盲目地簽訂契約會落到被龍族反噬的下場這種破爛的理由來搪塞自己,拒絕自己。龍王聽從訓練師的判決,命人送他下山,生生扼斷了他奮進的道路。
第二等級之中最突出的佼佼者,還是及不上實力最差勁的龍術士。一旦和強大而又高壽的龍族訂立共生契約,便是天堂和地獄的差別。龍術士能夠青春永駐,而普通的術士再強,也隻能壯年夭折!
而今,居然讓他遇見了在龍術士這一群體中地位最高的首席,這個能在卡塔特安享人生的首席。費裏切忍了五年的不甘和怨怒一觸即發,再也沒辦法克製了。
淺金褐色的眸子迸發出異常執著的光亮,被貪婪的欲念浸染的雙眼逐漸變得通紅。魔法的對決,自己對上這男人無疑會完敗。但若是改用武力手段,就是另一種結果了。
一個睡著的龍術士再厲害,也不過是個脆弱不堪的普通人。要殺掉他,隻有趁現在,用最原始的方式解決!
費裏切的右臂高高舉起,肘腕暗自用力,手背青筋突現。被月光勾勒出外形的匕首,冷白的鋒刃上閃現出亟不可待的嗜血之光。
凶器揮落而下,帶著必殺一擊的氣勢——
人體被鐵器割裂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沒有響起。代替勝利之音的,是類似絲帛被紮破的、細得嚇人的嘶聲。同時,被莫名掀飛的毯子蓋了過來,遮住了他的手和手中的匕首。
“嗯?”被意料外的狀態驚了片刻。落在身上的毛毯還有餘熱。猛地甩開毯子一看,命中的刀尖隻是深深地紮進了床單。費裏切完全不相信自己竟然失手了。
床上早已空空如也,皺巴巴的床單隻有個匕首紮破的洞。
目標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是用瞬移躲過去的嗎?
錯失了良機的男人沒有慌亂,第一時間抽出匕首。舉刀的手頓在半空,驚疑的眼睛四處張望。在他左後上方,一頭直發如紅金色的柳絲般倒垂下來。
以非常別扭的姿勢雙腿掛在橫梁上,一手搭著天花板的阿爾斐傑洛冷冷地目視著下方環顧四周尋覓自己的男人。費裏切敏銳地往後仰起頭,發現了他。
殺氣乍現的淺金褐色的目光射向天花板,同一時間,阿爾斐傑洛包裹著魔力的拳頭鬆開成手刀狀,用比眨眼還快的速度閃身俯衝,在半空劃出打彎的軌跡,準確地降落在凶手身後,手刀襲向了他沒有防備的後背。
經過魔法的強化,具有和真實的刀刃無異的殺傷力的手,劈打在正常人體硬度的費裏切的右肩。後者的背脊瞬間鮮血四射,喉管裏發出尖銳的嚎叫。
盡管如此,明知不可能再得手的男人仍不死心,堅強地轉過身體,右掌的匕首依然高舉。
幻影——我也會!我好歹也是第二等級術士裏最厲害的那一類!這可不是龍術士的特技!
然而,右手傳來的痛意讓他從不切實際的狂想中清醒了。掌中的鋼鐵觸感消失。匕首不知飛去了何處。他吃痛地哼了一聲,怎麽會這樣——
阿爾斐傑洛的速度已經快過人腦的運轉。“幻影”反身閃到費裏切身後,強化的右臂如舞劍般揮出,又一記手刀打在他的右手,匕首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叮當響,阿爾斐傑洛伸腿一踢,把它踢到床底。失去了武器的費裏切幾近崩潰,但依然沒有放棄。
踉蹌了兩步,費裏切死咬著牙,不顧右手背上赫然多出來的那道皮開肉綻的劃傷,扭著身體還想反擊,直到被緊隨其後的第三記手刀劈在後背,斜斜地拉出又長又深的一條血紅口子,才徹底放棄抵抗。精壯的身子在劇痛的蹂|躪下頓時失去知覺,如軟泥般癱倒在地,無法再振作了。
“哈……哈……哈……”
接連三次被擊中的費裏切負傷不輕,連起身站立的力氣都已盡數喪失,隻能將血糊糊的背脊靠著床,痛苦地喘息著。
睡意盡失,殺意大現。阿爾斐傑洛瞪得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看著身前已對他構不成威脅的手下敗將。
“我真是沒想到,這該死的爛床竟然也有好處!”
嘴角狠狠地抽搐,從牙縫間用力咬出這一句,浮現在阿爾斐傑洛臉上的表情可怖得猶如從地獄深淵爬出來追魂索命的厲鬼。一根根纖細的筋絡如青蛇般在細致的皮膚下暴動遊走,英俊的麵龐須臾間變得猙獰無比。
旅店簡陋的設施救了他一命。能躲過費裏切的刺殺,是因為阿爾斐傑洛壓根就沒睡熟,意識始終處於淺眠的狀態,很容易就會被驚醒。
剛才,在那性命垂危的瞬間,睡夢中的阿爾斐傑洛好像聽到了耳邊有細碎的聲音。緊閉的雙眼霍然睜開的時候,泛著冷芒的尖刀已經逼近在眼前。阿爾斐傑洛機警地把毛毯一掀拋給費裏切,然後一個幻影加速,閃離匕首刺下的範圍,衝上橫梁倒掛著,才躲過了一劫。
要不是因為這床怎麽睡都不舒服,讓他難以進入深層睡眠,沒準他就真的會被這男人一刀殺死。堂堂一介首席被無名之輩暗殺在窮鄉僻壤的旅店床上,以極度窩囊的模樣丟掉性命,離開人世……阿爾斐傑洛積壓在心頭的憤怒猶如火山的熔岩般洶湧不止,隱隱還包藏著一絲後怕。
癱坐在血泊裏的男人似乎意識到自己徹底失敗了,瞳孔逐漸灰暗,眼神有些渙散。盡管心灰意懶地蹬腿坐在那裏,卻在嘴角牽起一個上揚的弧度,發出持續的“哈哈哈”的笑聲,一刻不停地嘲笑著恨不得用眼神把自己殺死的紅發男子。
經久不息地回蕩在室內的沙啞笑聲,極其突兀地終止了。
身影一閃,半蹲下|身子的阿爾斐傑洛單手扼住了他的喉嚨,手背浮動著暴躁的青筋。費裏切頭頸的皮膚頓時產生了被擠壓的褶皺,好像再使上一點力,脖頸就會被拗斷。隨著阿爾斐傑洛逐漸加重的力度,費裏切禁不住向上翻起了白眼,臉孔死水一片,暗無生機,身體猛烈地抽筋。阿爾斐傑洛下手的狠勁可見一斑。
“給我張嘴,一五一十地回答——為什麽暗算我!”
語氣森涼地低吼一句,凶狠地勒緊費裏切脖子的右手突然鬆懈了部分力道,阿爾斐傑洛將喘息的餘地和說話的力氣施舍給了他。
沒想到被緊緊束縛住脖子的費裏切才稍稍恢複了一點自由,就開始用急切的語調破口大罵起來:
“你這個一出生就注定要登上高位的男人問我嗎?不凡者問平庸者嗎?”費裏切咬牙切齒地瞪著阿爾斐傑洛,晦暗的眼底,滿滿都是恨意,“術士等級尊卑分明,普通術士很少受到重視。我內心的苦楚,身為首席的你如何明白!”他厲聲大吼,“我的能力離跨入龍術士的行列隻差一口氣!可偏偏就是這一口氣,讓我這輩子都要與龍術士的身份失之交臂,永遠也擺脫不了早死的命運!”費裏切仰頭咆哮,雙目怒睜,凸出的眼球幾乎要掉落眼眶。那個擁有熱情笑容的男子,早已經變得猶如惡鬼一般恐怖,“公正慈愛的上帝啊——呸!上帝並不公平,祂有時候還特別殘忍。為什麽賜給我才能,卻不賜給我足夠的才能?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給我!在第二等級的術士裏就算奮鬥到最強又有什麽用,和龍術士照樣是一個天一個地!在卡塔特糟老頭子的眼裏,我哪裏及不上首席大人您的一根手指啊?”瞪著阿爾斐傑洛的目光就像一把殺氣騰騰的刀子,幾欲割下他的血肉,剜出他的心髒,“憑什麽你能獲得永生,我卻不能!”
聽完費裏切長篇大論的痛罵,望著那張被憤怒過度扭曲的臉,阿爾斐傑洛發神了許久,扼著頸項的手慢慢鬆開,最終默然放下。對視著費裏切的眼神閃過一絲了悟,阿爾斐傑洛以嘲弄的口吻反問他,“你是在嫉妒我嗎?”
費裏切的臉龐像是被冰凍結一般僵住了。染血的肩膀下意識地發顫,顫個不停。
嫉妒。這男人沒說錯。
說穿了,自己就是在嫉妒他。
費裏切止不住地笑出聲,展開了新一輪的控訴,“我從七歲開始修煉魔導,像苦行僧一般不停地、徒勞地進行著鍛煉自身的苦修,沒有拜師學藝,完全自學成才。等我醒神回頭一看,周圍早就沒有任何人可以跟我匹敵了。我那麽努力,那麽辛苦,付出了常人想象不到的心血,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機會上了卡塔特山,可是那個老不死的東西,輕描淡寫一句話就將我多年的心血全盤否定!”他陰森地注視著阿爾斐傑洛,眼中寫滿了偏執和瘋狂,“誰叫你正好撞到槍口?!唯有殺了你,方能解我心頭之恨!我要讓那些輕視我的老東西們好好看看,卡塔特新選上的首席是個被刺死在床上的窩囊廢!!”說得太過激動,費裏切一時之間情難自已,悲憤地流下淚來,然而眼中的憎恨並未因淚水的氤氳而有任何衰減。
凝視著前不久還想殺死自己的男人這一刻儀態盡失的模樣,阿爾斐傑洛的神情卻是淡漠一片,連任何細微的波動也沒有。
俯著身子與淚流滿麵的費裏切對視了很久,直到紫羅蘭色的眼眸湧起一陣帶著危險信號的暗光。
“你從下午跟我搭話的那時候起,就一直在騙我,對吧。”俊逸的容貌染上了一層深重的陰鬱,阿爾斐傑洛放緩語速,一字一句地說,“誰能保證你現在說的話完全可靠呢?就讓我來檢驗一下吧。”
嘴角裂開了一個殘忍的笑容,阿爾斐傑洛飛快地攤開五指,掌心扣壓在費裏切的腦門,讓他的頭往後仰。
“一步一步問實在太麻煩了,我的耐心有限。給我全部交出來——”
昂起下巴,眉心高挑,阿爾斐傑洛的語氣倨傲得宛如審判凡人的神明。一個圓圓的魔法陣閃閃發光,在他右手背上飛速旋轉,刻在中央的等邊三角形的邊就像三條互咬著彼此尾端的蛇一樣滲人,幽黑的光芒猶如最深沉的暗夜。不斷有黑霧從魔法陣中升起,如烏黑的蒸氣般彌散在施法者周圍。
費裏切的神誌出現了短時間的斷層,就在頭頂心被阿爾斐傑洛冰冷而又火熱的右手摁住的那一刻。
等他回過神來,無論意誌還是行為都已經由不得他做主。那個在咫尺之間控製著他的男人的眼底,翻湧著滾燙的火山熔漿,又好似蕩漾著恣意張狂的凶猛海嘯。空間狹小的房子裏霎時間變得極度昏暗,連最後的一絲月光也被黑霧完全地遮蔽了。
扣緊費裏切腦門的五指在不斷加力,卡進他的肉裏,拇指在前額摳出一道細細的血痕。阿爾斐傑洛為提升黑魔法的侵蝕力而在口中輕聲念誦起龍語。指尖魔力的釋放在不斷加劇,升騰起來的黑氣濃度也在不斷加重。
“啊啊、啊啊啊啊——”瞳孔急劇緊縮,再也承受不住魔力撞擊的男人由於腦部的劇痛,發出了野獸慟哭般的陣陣慘叫。“好、好痛啊!快停手啊啊啊啊!!”他的叫聲異常淒慘而又響亮,卻怎樣都傳達不到被隔音結界壟斷了保護區域的屋外。
魔法陣的光芒給阿爾斐傑洛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黑黢黢的暗影,一時間變幻為暗沉的黑紫色。他麵帶憐憫,看著他哀嚎。那雙黑紫黑紫的眼瞳裏,魔焰狂舞。
而後,神誌再度被抽離。意識不清的男人終於無力地閉起眼睛,喘息著交出自己。
世界隻剩下一片黑暗。費裏切仿佛跌入了可怕的夢魘。
阿爾斐傑洛眯起眼睛,看著完全落入他掌心的男人的眼神就像看著一具屍體。
沉埋在費裏切意識深處的、那幹淨純粹得一絲不染的東西——人的記憶——如他所料,他看到了。
費裏切的記憶挨個飄進阿爾斐傑洛的思緒,在他腦海裏生成出場景。
這已經不是以眼對眼的初級階段的催眠暗示了,也不是讓被催眠者陷入沉睡、集中魔力在他的太陽穴部位刺激的第二階段的催眠術。阿爾斐傑洛連儀式都未布置,提問環節也直接跳過,就輕而易舉地讀取了費裏切幾十年來從小到大的全部記憶。阿爾斐傑洛登峰造極的催眠黑魔法的水平,高得簡直令人發指。
好像是手段最高超的盜賊成功竊取了最想要得到手的寶物,閱覽完費裏切的記憶後,阿爾斐傑洛深呼出一口悶氣,緩緩放開了按著他腦門的手。
黑霧消退了。四周的世界恢複正常。皎潔的月光照進屋內,在地麵投灑出一圈柔和的光暈。
清醒過來的費裏切終於脫離了噩夢的掌控,瞬間睜開眼睛。他試圖吼叫,聲音卻卡在喉嚨裏。努力想吸進空氣,卻隻能咳出一頓一頓的嘶聲。沉重的身體像被灌了鉛,再也支撐不住,一個前撲跌落在地,磕破了額頭的皮。他翻過身,掙紮著想要爬起,最終卻維持著仰麵朝天的姿勢再也不動彈了。意誌遭到無情的壓榨,精神力早已突破崩潰邊緣的費裏切如今形同廢人,徹底地昏死過去。
不過,阿爾斐傑洛的狀態沒比他好上多少。
使出了習得魔法以後難度最高的一次催眠黑魔法,極大地消耗了阿爾斐傑洛的魔力。即使當初和迭讓交手時,數次製造龐大的魔彈群,他都沒覺得有一點累。費裏切倒地的時候,差點撞到他。他好不容易才從半蹲的姿勢強撐著站起,才沒被費裏切鮮血淋漓的身體碰到。阿爾斐傑洛把後背交給牆壁的懷抱,感到額頭有些濕,劉海一根根粘著皮膚,這才驚覺自己竟滿頭都是虛汗。一把抹掉滾落到下巴的冷汗,阿爾斐傑洛單手捧著起伏不定的胸口,努力平複呼吸。倚牆的身子卻無法保持筆挺的站姿,脫力地慢慢往下滑,僵坐在地上,一點也不想再動一下。魔力虧損得過多,導致體力也在急遽下降。雖然目前連站起來都非常艱難,但不管怎麽說,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情報。費裏切一切有用的記憶,經由黑魔法的支配,全都毫無保留地呈了上來,被他熟知。他終於能夠洞悉企圖暗殺他的那個凶手最真實的想法了。
然而,阿爾斐傑洛臉上得勝的笑容卻是曇花一現。
“……簡直、該死!”
忿怒不已的目光閃爍著不安定的光芒,一種被欺騙的感覺襲上心頭。
——被篡改了。
這個男人的記憶被篡改了。
阿爾斐傑洛感到有一陣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正一點一滴地吞蝕著他的軀體。
被讀取的記憶碎片會像一個個閃回的畫麵,傳進阿爾斐傑洛的大腦放映給他看。盡管他快速地閱讀,但信息的量實在太龐大了,而他想要確認的,隻是費裏切所謂的刻苦修煉後來到卡塔特山、求得龍術士的資格卻慘遭拒絕的那段經曆。阿爾斐傑洛決定優先去看最新的記憶,從新到舊往前抽取,把沒用的信息選擇性地過濾掉。
他看見費裏切握著匕首走在漆黑無人的走廊。
他看見費裏切在旅店前台向老板打聽著什麽。
他看見費裏切經過鐵匠鋪,趁打鐵師傅不注意,隨手偷了把匕首揣進懷裏走遠。
他看見費裏切摟著一個胖嘟嘟的女人說笑,女人招待他吃飯。
他看見費裏切和一個紅金色頭發的男人在路邊閑聊,養馬人在不遠處的馬棚洗馬。
一切都很正常。
而後,順著繼續向前的次序,他看到了——
一個一閃而過的模糊影像。
閃現的速度是那麽得快,那麽得倉猝,那麽得急不可耐,來不及看清就結束了。
倒回去,重看。
第二遍,影像遽速掠過。
倒回去,魔力輸出加大,使其減速,重看。
第三遍,顯現出來的景象,是一片混沌,仿佛有人給自己的眼睛蒙上了一片布。所有想看清的物體也好,人也好,都被彌漫在眼前的一層又厚又重的、灰灰的霧氣掩住了。
阿爾斐傑洛鍥而不舍地再一次重新往回倒。
第四遍,景象依舊不變。
第五遍,不變。
漆黑的、發散著怨恨的呻|吟、蘊含著死亡氣息的魔力成倍激增著密度和覆蓋度,源於阿爾斐傑洛的五指指尖,持續地侵入費裏切的大腦。後者的嘴唇高頻率地抽搐,痙攣,震動,好似羊癲瘋發作。
第六遍,霧氣變淡了。濃重的迷霧變成了朦朧的薄霧。
第七遍,霧氣又淡去了少許。一個人影凸顯出來。仔細觀察體型、發色,是費裏切無誤。
第八遍,隔著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的薄霧,阿爾斐傑洛看見了——
兩個人在林中交談,其中一個是費裏切,另一個無從知曉。畫麵雖然無聲,不過從二者言談舉止間的隨意,以及費裏切臉上露出的親密笑容,可判斷他們應該是熟人。再觀察風景,地點八成是這鎮子附近的某個地方。至於時間……自然比阿爾斐傑洛來到鎮上要早。
談到一半,費裏切突然像癱瘓了似的跌倒在地。那人將他拖進樹叢,兩手抵在他的太陽穴。
至此,畫麵中斷。
但是阿爾斐傑洛對探知真相的渴望,卻空前高漲起來。
光是一個證據顯然並不能使他滿足,他繼續把時間往前推,尋找費裏切青少年時期的記憶。
然而尋遍了費裏切的整個人生,都沒能找到任何與卡塔特有關的畫麵。
不過,阿爾斐傑洛卻另有收獲。他發現費裏切雖然從幼年起就極富才華,但也沒像他標榜的那麽用功。他坦然接受了第二等級術士壽命不長的事實,沒有任何害怕或不滿,非常享受魔法給他的生活帶來的方便。
由此可見,費裏切之前所說的一切都不屬實,那麽他刺殺阿爾斐傑洛的理由自然也不成立。
在疑惑和震驚中,阿爾斐傑洛第九遍、第十遍……不停地重溫讓他反複查看的那個最有價值的畫麵。
和費裏切交談的對象,阿爾斐傑洛很努力地想要看清其真麵貌,可無論他倒回去多少次,無論他怎樣耗費魔力,看到的都隻是一抹模糊了輪廓的黑影。就好像一幅畫的點睛之筆被燒焦成一個洞。
但不管怎樣,已經可以確定了——
他看到的,是精心策劃的騙局。
費裏切先前聲淚俱下的痛訴,那番言辭激烈的話語,全部來自於別人的口述。在他原本的經曆中,並沒有去過卡塔特。相關的記憶畫麵自然生成不了。
至於教唆費裏切鋌而走險的那個人……
真正的凶手,仍在逍遙法外,平安無事地躲在自己創造的保護|傘裏。
“——到底是誰設下圈套謀害我,還阻擋我獲知真相?!”
凶手能事先催眠費裏切,布置暗殺騙局,就說明阿爾斐傑洛在抵達鎮子前就被人盯上了。自己竟不知道在什麽時候,無知無覺地遭到不明人士的跟蹤。對方得是何等厲害的人物!想到這裏,阿爾斐傑洛就氣得難以自製,不顧身體的疲憊,勉力站了起來。靠牆深呼吸了幾口,紫眸的視線愈發凶戾狠辣,盯著倒在地上的男人看了好一會兒。腦中的想法變了又變,終於定了下來。
確定還能施展魔法後,他緩慢地抬起手臂。手背銀光一閃。瞬間召喚而出的機械信鴿,撲閃著翅膀向窗外的高空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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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了什麽事?急著叫我過來。”
一進屋,蘇洛的視線就牢牢鎖定躺倒在地上的男人。血腥氣更是在走廊裏就已聞到。
口鼻的呼吸極其衰弱,不過好歹還活著。隨後,比男人微弱的呼吸聲要濃重清晰得多的喘氣聲傳入蘇洛耳中。他看見阿爾斐傑洛正倚靠在男人不遠處的牆角坐著。
濕漉漉的紅發被大片大片的汗水浸濡,緊緊地貼住蒼白如紙、血色全無的肌膚,就好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浮屍。魔力從未如此空虧,阿爾斐傑洛渾身都難受得幾近麻木,額角的冷汗還在大顆大顆淌落。盡管整個人看起來非常萎靡,但他一見到蘇洛,無神的眼眸立刻鮮明起來,張口問道,“這男人叫費裏切,是第二等級的術士。你聽說過麽?”
蘇洛審視的目光落於仰麵昏迷在地的男人臉上,搖頭作答,“不像是卡塔特招募的術士,也不是密探。”
蘇洛成為龍術士的年頭非常久遠,僅次於喬貞和白羅加。既然他說不是,那費裏切就一定不會和卡塔特有任何關聯。
“果然是遊散的術士嗎?這點倒是沒騙人呢!”阿爾斐傑洛憤憤地咬著牙,“可這樣的人為什麽要刺殺我?”
“什麽?”蘇洛震驚地瞪大雙眼,環顧留有打鬥痕跡的室內,腦中極短暫地琢磨了一下大致發生的事,抓住了問題的重點,“你套出話了沒有?”
阿爾斐傑洛苦澀地搖了搖頭,隨後將自己如何遇刺,遇刺後又是如何催眠費裏切,卻發現後者早就被其他的人施以暗示的事統統告訴了蘇洛。
“這家夥的大腦被別人先一步動了手腳。他告訴我的都是催眠他的家夥希望讓我知道的假話。”
那一瞬間,阿爾斐傑洛發現了蘇洛極不自然的表情。他眉頭深鎖,眸光暗含著一股嚴苛感。為難的樣子,仿佛正在和內心的想法做鬥爭。
“蘇洛……”阿爾斐傑洛盡管看到了,但現在的他並不想去追究蘇洛反應異常的理由,最關心的還是那個隱藏在費裏切背後的凶手,“我讀了他的記憶,想查出凶手,卻被一團黑霧阻撓。誰的黑魔法會如此精湛?”
被阿爾斐傑洛這麽一問,蘇洛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個人。但也隻是因為“黑魔法水平精湛”才會想起。事實上,她不但沒有謀害阿爾斐傑洛的動機,更沒有犯案的時間。
那麽會有誰同時兼備犯案的理由和實際操作的能力呢?
費裏切遭到了很徹底的洗腦,早就在阿爾斐傑洛催眠他之前就已被控製。不過,這看起來是防止自身暴露的作法,其實恰恰暴露了指使這個替罪羊的人的身份也是一名龍術士。
“隻有法力高強的龍術士才能阻止我窺探記憶。不惜派人暗殺我,一定恨我恨得牙癢癢吧。符合這兩個條件的龍術士你說會是誰呢,蘇洛?”
蘇洛的神情恢複了以往給人的感覺,灰綠色瞳眸沉靜地直視阿爾斐傑洛,望進他眼底。
隔音結界仍在工作,蘇洛還添加了一道禁止外人偷窺的防魔結界覆蓋住屋子。現在,他可以和阿爾斐傑洛暢所欲言,不用顧忌彼此的交流會被偷看或偷聽。
“白羅加。”沉重地閉上眼,蘇洛想都不想,直接脫口,“他嫌疑最大。”
回應蘇洛的是豁然淩厲起來的眼神。“我想的也是他。無論是除掉我的動機,還是具體實施的能力,他都當仁不讓!”自己的猜想與蘇洛的不謀而合,阿爾斐傑洛原本就很陰鬱的臉色又陰沉了幾分。
“我倒是沒想到他的黑魔法竟也修煉得如此了得。”蘇洛張開眼睛,語速極快地說了一句。這當然不是誇獎。
“但我要的不止是猜測。”阿爾斐傑洛憤怒地說,“這一暗殺劇目的幕後指使者,不將他的身份百分之百地證實,實在難消我心頭的憤懣!”斜睨的目光落在費裏切昏睡的臉上,阿爾斐傑洛的語氣愈發冷得像冰,“可不管我怎麽努力,都修補不了這男人被篡改的虛假記憶。不管我怎樣加大魔力侵入,看到的都隻是一團分辨不清麵容、連性別都不知道的黑影。”單手支著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視線望著蘇洛,“就沒有破解他者催眠術的辦法嗎?”
“植入想法容易,撤銷或恢複卻很難。一旦出手就無法收手。否則催眠術就不會被列為禁斷的黑魔法之列了。”蘇洛篤定地說,“顯而易見,對方施展的是期效為永久的高級暗示術,其惡劣的效果能影響人的大腦一生。在這種情況下被植入想法的受害者,大腦會受到邪術永無止境的幹涉和摧殘,連人生都有可能就此顛覆。看來是下了很大的功夫啊,白羅加……”他用略帶沉痛的表情,對一臉不敢置信的阿爾斐傑洛說,“高級的催眠暗示對被催眠者的影響是永恒而牢不可破的。這個男人恐怕終其一生都會活在無端憎恨著你的情緒裏,再也掙脫不出來。”
“他會用他的餘生一直恨著我?”阿爾斐傑洛心裏一驚,忍不住問。
蘇洛略略點了點頭。
“他會怎樣做?”
“完成催眠他的人交給他的任務,至死方休。可悲的是,他恨你的理由都是別人強加給他的。”
聽了蘇洛的回複,阿爾斐傑洛不敢相信地側目望著費裏切死死緊閉雙眼的睡臉,被怒氣填滿的目光裏隱約有了些細微的不忍。在這一刻,他想起了費裏切和黑影聊天的場景。他們聊了很久,還聊得很愉快。“這男人應該是和白羅加交情不淺的熟人啊!那個混蛋,連自己的朋友都可以毫不猶豫地出賣犧牲掉嗎?”阿爾斐傑洛的眉頭抽搐地擰起,“這邪惡的法術就真的沒辦法停止或扭轉?”
“據我所知,無法可破。不然怎麽稱其為邪術呢?”蘇洛語氣肅然,夾著一絲凝重,“不讓受害人付出點代價,就沒有資格被稱作黑魔法。”
“可是白羅加再強也隻是一個人。”阿爾斐傑洛目光深遠地朝蘇洛望去,“如果集你我二人之力,說不定能破解呢?”
“你的意思是,讓我和你一起施展催眠黑魔法,再控製一次這個男人?”蘇洛感到頭有些暈。阿爾斐傑洛的提議,讓他完全愣住了。
“是修複他的記憶。”阿爾斐傑洛糾正他,“順便驗證凶手。”
說實在的,不管哪種說法,方法一樣,導致的結果也隻會一樣。被一次超高強度的催眠術徹底傾軋了神誌,費裏切的大腦早已不堪重負,等同於活死人了。等他醒過來後,能不能繼續像正常人那樣生活都很難講。要是再遭受一次強度等於之前兩倍的催眠術的侵蝕……坦白說,他能活命的概率,大抵可以斷定為零。
“有沒有可能成功?”見蘇洛久久不語,阿爾斐傑洛開口問道。
“我不能保證這法子能行。畢竟這事我從來沒試過,隻能說,或許有那麽一絲小小的可能。”蘇洛先是耐心地回答阿爾斐傑洛的追問,然後話峰突轉,生硬的語氣裏帶著製止他的警告,“但是,如果你我聯手催眠他,且不論失敗的幾率,會殺了這個男人倒是肯定的——”
“殺害術士會不會被關進孤塔?”比起費裏切的生命,阿爾斐傑洛第一考慮的竟是這個問題。
“如果對象是和卡塔特沒關係的術士,就不會被追究過錯。龍王也沒那麽閑。”坦誠地回答後,蘇洛馬上抬高聲音,以示他的不滿,“不過阿爾斐傑洛你有沒有搞錯!為了求得真相,你連無辜者的性命也不顧了嗎?”
“我才管不了那麽多!”麵對蘇洛強烈的苛責,阿爾斐傑洛斷然回答道。他壓著嗓子,聲音低沉,目光執拗,“人走路的時候還會不小心踩死不少螞蟻呢。死掉一個無關緊要的術士又算得了什麽?費裏切行刺我的真相,我一定要徹徹底底查清楚!”
蘇洛偏過頭看了一眼越說越激動起來的阿爾斐傑洛,默默地低垂了視線,顯然是不讚成他的作法。雖然理解阿爾斐傑洛遭遇暗殺後報複心切的心態,但是對於阿爾斐傑洛的極端思想,包括他不把弱者的命當人命的論調,蘇洛的內心是很抵觸的。
二人因意見上的分歧互相僵持著不說話,就在這時,幹涸的笑聲突然降臨了死寂的室內。盡管隻是破啞得猶如黃沙從袋子裏流出來的聲音,卻還是把他們驚了一下。
前一刻還緊閉著的雙眼猛然間睜開,速度快得驚人。而比之更快的是原本平躺著的費裏切上半身直起的速度。他是彈著坐起來的,就像一個突然掀開棺材蓋複活的僵屍。費裏切囁嚅的喉嚨微微動了動,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他想做什麽?!
阿爾斐傑洛渾身都被魔力虧損後的空虛感籠罩,疲乏的身子喪失了往日的靈敏,不過蘇洛的身手依然矯健如常。覺察到費裏切意圖的蘇洛飛身朝他撲去,兩手抓住他的下巴。
然而蘇洛的動作到底還是遲了一步。費裏切毫不猶豫地咬斷了自己的舌頭。蘇洛的手掐住他的咽喉,想要阻止他咬舌自盡,卻已經晚了。
費裏切死意甚堅,舌根被|幹脆利落地咬斷。大量的鮮血湧了出來,流進氣管。費裏切由於痛苦而本能地想要把喉嚨裏的鮮血吐出來,樣子就像離開了水的魚,吐得滿臉都是血紅泡沫。死亡已成必然。最後,費裏切就這樣在不斷痙攣的痛楚中倒在地上,被自己的血活活嗆死,窒息而亡。
死不瞑目地對準天花板的那雙眼,漸漸失去了焦點。
猩紅的鮮血倒流向他的眼,形成詭異的斑駁痕跡,仿佛是他死也睜著不閉的眼睛裏淌出的血淚。
這不給人任何心理準備的一出,使阿爾斐傑洛完全呆住了。紫羅蘭的眼睛直愣愣地看著血淋淋的地麵,“怎麽會這樣的?他明明已經失去知覺、昏死過去了啊……!”
蘇洛凝視著死去的男人良久,把抵著他脖子的手緩緩移開,灰綠色的眸子一片沉鬱,“被下命令了。被下了某種一旦達成條件就履行自盡的命令。恐怕觸及的條件,就是當聽到‘兩名龍術士合力解開被掩藏起來的真實記憶’之類的話語吧。”
“……”
阿爾斐傑洛抖動的唇煞是慘白,一時半會兒不知該說什麽。與之相較,蘇洛卻是異常冷靜,“白羅加早就算準你會找我。”
“他竟然能操控得如此精細,滴水不漏?”
“對於他在黑魔法領域的成就,我今天也算開了眼界了。”蘇洛有點忌憚地說。
阿爾斐傑洛冷哼了一聲,沉浸在苦思的海洋裏。
據稱,無論是哪種類型的黑魔法都是被禁止使用的。當年他硬逼著蘇洛和盧奎莎教他催眠術,好控製達裏奧問出薩爾瓦托萊布局殺害自己的真相,二人曾用了許多大義凜然的理由來拒絕他。違例使用黑魔法的龍術士無論在哪裏都是被唾棄的存在,注定要被其他的同行所不齒。濫用黑魔法的龍術士,一旦查獲,情節嚴重的還會被關押到孤塔。不過,在阿爾斐傑洛的價值觀裏,他不但不認為黑魔法有哪裏見不得人,甚至覺得它是一件便利的工具。隻要能達成目的,阿爾斐傑洛並不在意手段肮不肮髒。現在,從這次刺殺的事件中,阿爾斐傑洛突然了悟,或許背地裏偷偷驅使黑魔法的龍術士並不在少數。在錫耶納執行任務時,阿爾斐傑洛自己就沒少使用黑魔法,曾一度惹得蘇洛有點不高興。但其他的龍術士可就不一定能做到像蘇洛那樣嚴於律己了。對於黑魔法的適度使用能給任務或生活帶來便捷這一點,恐怕大家彼此間都是心知肚明吧。為了掩蓋自身用過黑魔法的劣跡,就不會去戳穿對方的惡行,甚至互相包庇,從者們也都裝聾作啞。卡塔特查不到證據,自然也拿違規者沒轍。他們當初既然選擇教,就理應想到龍術士濫用黑魔法的現象不可能杜絕得了。
“不惜做到這種地步嗎……”低頭掩住思緒,阿爾斐傑洛瞥了一眼費裏切悲慘的死相,收回的目光愈發充滿了恨意,冷冷地注視著血紅的地板,無力的雙手在大腿兩側握起拳,“白羅加,就當真這麽恨我嗎……恨不得將我除之而後快!我到底哪裏招惹他了?!”
“如果是那個男人,我一點也不感到意外。”蘇洛回答的語氣淡淡的。
阿爾斐傑洛看著蘇洛慢慢走向窗邊,眺望高空的孤月。他的側臉被打上了一層冷光,仿佛是冰築起的牆。滿腹心事的樣子,似乎預示著他有話要說。
“他上山隻比我早兩個月,我的魔導修煉跟他有很大一部分時間是重疊的。這似乎是目前為止奧諾馬伊斯唯一一次同時帶兩個徒弟。”蘇洛用毫無起伏的平緩語氣說,“那兩年他可是找了我不少麻煩啊。”
阿爾斐傑洛認真地凝視著他被月光照亮的側臉。
“他一定沒少跟你攀比吧?”
“不僅攀比。”蘇洛看著窗外說,“他這人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表麵功夫做得特別好。在我麵前對我客客氣氣,還跟我以師兄弟相稱。但在背後,卻動不動傳我的壞話,向奧諾馬伊斯告狀,說我下課不用功練習,隻知道玩。這種事三天兩頭就要發生一次。但也隻是低級手段。”
阿爾斐傑洛愈發好奇,目光炙熱地凝視著他。
“隨著修煉課程的不斷推進,白羅加整我的手段也好像得到了鍛煉似的越發高明起來。”依然用極淡的語氣說著,蘇洛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沒有一絲平仄,就如夜空中極弱極暗的星光,“好幾次他都故意把自己弄傷,以此來誣蔑我。從那時候起他就不屑於逢場做戲了,使我得以漸漸了解到他的本性。起初我並不把他的刁難放在心上,我想隻要我認真地做好自己的份內事就不會被人詬病。可過了段時間,我開始擔心起來。假話說得久了也能成真。卡塔特不利於我的流言蜚語在日益增多。我擔心奧諾馬伊斯架不住白羅加顛倒是非黑白,終有一天會相信他。那段時間我真的惶惶不可終日,以至於奧諾馬伊斯某天把我叫去談話時,我幾乎嚇破了膽。好在,奧諾馬伊斯沒那麽容易糊弄。他知道我非常勤奮,也明白很多事都是白羅加自導自演。我會知道白羅加最早的時候一直打我的小報告,就是奧諾馬伊斯告訴我的。”
“不虧是老師,火眼金睛。”阿爾斐傑洛如此說道,卻在心裏想,盡管他沒看出來當年我接受他的黑魔法課程時已經掌握了一大半。
“白羅加幾次陷害我不成,吃了好幾頓批評,更加忌恨我了。”蘇洛說,“我覺得事情不能總這樣下去,於是我懈怠了訓練,隻求他能夠消停。直到某日白羅加欣喜地發現他的魔力超過了我,而我再也追不上他,他才慢慢減少對我的排擠。”
“……那個家夥。”阿爾斐傑洛為蘇洛的遭遇忿忿不平,不爽地嘖了一下嘴。在魔力儲備方麵,白羅加確實是比蘇洛要高。原來會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是這樣。
“終於,我過了一段安生的日子。”依然望著天邊的月亮,蘇洛無比從容地說,“他早我兩個月畢業。等到了我的受封儀式,他竟不請自來,上山出席,然後大氣了一場。”似乎感受到阿爾斐傑洛投來的疑惑的目光,蘇洛流暢地說下去,為他解答,“許普斯和菲拉斯的祖上都是海龍王的同胞弟弟。許普斯的祖先年紀大,是哥哥,菲拉斯的祖先年紀小,是弟弟。兩位龍王決定讓許普斯擔任我的從者,白羅加覺得自己被人看扁了。但是他再不滿意,也鬧不起來。儀式結束後我便和他各自下山,從此兩地相隔,交集甚少,日子總算太平了。”
聽完蘇洛的陳述,阿爾斐傑洛不禁為他難過。他完全想象得出白羅加當年是怎樣極力地打壓蘇洛,給他難堪的。
“現在,他似乎又逮著了新的泄憤目標。”
蘇洛轉過眼來,和阿爾斐傑洛對視。後者聳起肩苦笑了一下。
“沒辦法,誰叫我是首席呢。身處的位置越高,相應的,受到的苛責也就越大。”阿爾斐傑洛自我安慰般地笑了笑。
“做首席是白羅加畢生的夢想。本來喬貞下台,修齊布蘭卡一直拒絕龍王的提拔,最有希望做第二任首席的就是他,卻不料被你捷足先登。也許直到你死為止,他對你的妒意和恨意才會消除。”
“蘇洛,你說的我都懂。但你也別光顧著擔心我,為自己考慮一下吧。他不但恨我,還依然憎恨著你。你對我是有舉薦之恩的,他怎麽會忘記?”阿爾斐傑洛一針見血地說,“在錫耶納的時候他跟你動手,差點殺了你,這事雖然從沒聽你提過,但我也是知道的。”
瞳孔的光芒黯淡了少許,蘇洛沉默地合上雙眸,微抿著嘴,等再抬眼時,眼神不禁罩上了一道清冷的幽光,“……你說得對。”
回想那時候的情景,如果不是休利葉、希賽勒斯,甚至是白羅加自己的從者菲拉斯的鼎力勸阻,還真的不知道會釀成怎樣慘烈的後果。
“他當時已經陷入瘋狂,不分敵我。你這次不費吹灰之力就逼得敵人止戈求和。你立下的功勳一定讓他想起了當日的恥辱。”蘇洛說得頭頭是道。近期卡塔特風雲突變,反戰主戰的兩撥力量互相較勁,他也多少聽到了些風聲。“白羅加一直覺得自己懷才不遇。他本來就對你奪得首席之位心存不滿。如今也將任務失利後受不到龍王重用的怒氣一並發泄在你頭上了。”
阿爾斐傑洛抽了抽嘴角,然後不屑地笑笑,“像他這般惹人厭的男人,我猜龍王其實也不待見他。他要是能當上首席,才真是見鬼了!”
“可你也不能輕視他,不是嗎?”
“是啊。”紅金色頭發的男人仰起頭,視線透過窗子射向高空。一場同樣充斥著算計和陰謀的騙局被他突然憶起。“他讓我嚐到了不亞於在薩爾瓦托萊府邸被圍攻時候的痛苦,讓我再一次知道自己離死神有多麽近。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
阿爾斐傑洛握緊拳頭,如炬的目光隱隱含有一絲陰冷。蘇洛側過頭,片語不出,整張臉都隱匿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
室內頓時變得非常安靜,隻有阿爾斐傑洛一步一頓抬腳移動的聲音。這屋子的地板並不平坦,費裏切屍體的血順著地勢,由高向低慢慢流淌到阿爾斐傑洛的腳邊,被他移步躲過了。
蘇洛沉默地在窗邊站了許久,聽到他走動的聲音,也跟著邁了兩步,來到他身邊。
“阿爾斐傑洛,你的身體情況怎樣了?能做體力活嗎?”
“呃……這有什麽關係?”
蘇洛腳尖朝死者所在的位置點了點,“得找個地兒把他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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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旅店,直奔鎮子外的農場,悄悄拿走倚著柵欄的兩把鏟子。整個世界都靜寂無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天上的星星特別稀疏,深邃無垠的夜空呈現為幽暗的黛色,仿佛厚重的濃墨塗抹在天際。透亮的銀月雖靜懸高空,卻懶懶地躲在雲層的後麵,散射著有限的微光。一絲星光也沒有的夜空,仿佛和熟睡的人們一樣沉入了夢鄉。秋風颯颯的淩晨寒氣逼人,外麵連一個鬼影子都看不見,蘇洛和阿爾斐傑洛趁夜色的掩護搬運一具屍體出鎮,沒有人會知道。
往東走了一英裏半,耗時比平常久些。二人找到了一個便於埋屍體的樹林。期間,費裏切的屍首一直由蘇洛扛在肩上。阿爾斐傑洛隻需跟在他後麵走就可以了。
在離開旅店前,蘇洛就把手附上死者睜得大大的雙眼,讓它們閉起,盡可能地希望他以較為安詳的模樣離世。現在,蘇洛站在一塊選定的空地上,開始挖掘掩埋屍體的坑。鏟子插|進地裏,用腳踩住,掘起一堆土,往側邊翻,不斷地重複。動作之熟練,速度之快,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練過。
“你經常埋屍體嗎?”
話音剛落,阿爾斐傑洛就覺得自己的這個問題實在太蠢。幸好蘇洛回答了。
“沒有。我隻是挖過坑。”
“哦。”
隨之而來的是沉默,和鐵鏟剖開土壤、泥沙被拋落地麵的瑣碎聲。
蘇洛的身體一點一點隨挖空的地麵往下沉。兩旁的土包越堆越高,他的身形也越來越矮。阿爾斐傑洛原本也想幫忙,但手上使不出什麽力氣,結果隻能在蘇洛的叮囑下鬱悶地找個了地方坐著。
“現在的我真是連一點勁兒都使不上來啊。”看著自己攤開的掌心,阿爾斐傑洛心有餘而力不足地說著。
“讓人家把幾十年的記憶雙手奉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蘇洛依舊保持挖坑的動作,背對阿爾斐傑洛,沒有回頭,“你消耗太大,得休息一陣子。”
“去西亞的行程難道要取消?”
“你自己看著辦吧。你現在也沒心情再去找什麽雕的羽毛了吧。”
“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就止步不前。”阿爾斐傑洛急促地說,“白羅加有神杖,我也要馬上打造。不能比敵人落後。”
“好吧。不過還是想想等會兒收工去哪兒睡覺吧。那個旅店我看你也不會再想住下去了。現在差不多三點,還能再睡一會兒。”蘇洛看也不看掛在空中的月亮,直接給出判斷。他早就觀察好了。
“嗯,是要再睡會兒,我眼睛還挺酸。”阿爾斐傑洛好像想到了什麽,話聲突然僵在嘴邊,“……我真是太糊塗了,半夜把你叫出來,盧奎莎沒生氣吧?”直到現在,他才想起至少要問候盧奎莎一聲。
“她睡得熟,不知道我走了。等她一覺醒來,隻當我提前出門找你。”
趁說話的功夫,蘇洛把大坑挖得差不多了。“要埋得深一些。”他邊挖邊說,“這樣死者的靈魂更能獲得安息。”
“你確定不是為了掩人耳目?”
“我確定不是。”
銀盤般的皓月溫柔地灑下耀眼卻不刺目的光華,撫慰著蘇洛的身體。他特別忙碌,爬上爬下,不像阿爾斐傑洛什麽事都不做,隻是握著多餘的那把鏟子,坐在一邊幹看著。蘇洛一個瞬移跳回平地,帶著費裏切的屍體下去,把他小心翼翼地放進了三米深的坑裏。鏟土的聲音又一次規律地響起。蘇洛抄起堆在四周的土,往回撒。那張鮮血縱橫的臉龐撒上了泥沙,逐漸看不見了。
阿爾斐傑洛覺得自己應該去送別那個被朋友當作殺人道具利用、最終不幸橫死的可悲男子。他起身走到坑外,俯視著那張已經被埋了一大半的臉看了會兒,又把視線移向邊上的蘇洛。他眼裏看著蘇洛隨填土的動作伸縮的手臂肌肉,心裏卻在默默出神。
幾分鍾後,坑填完了。蘇洛用鏟子背麵把翻過的土壤壓平,讓它看起來盡量和周圍的地麵沒差別。
阿爾斐傑洛的聲音就在這時候響起。
“蘇洛,我要向你道歉。”
輕不可聞的聲音就像飄在平靜水域上的葉片。
不過沒關係,龍術士耳朵較常人靈敏,聽得見。
蘇洛還在那兒壓土。機械的動作保持不變,連瞧都沒瞧他一眼。
阿爾斐傑洛一會兒看看黑沉沉的天,一會兒看看陰森森的地,又瞅瞅自己冷冰冰的腳,唯獨不看好像在無視著他的蘇洛。
“剛才我的心態有點不太對,差點做了不該做的事。”
雖然看似在反省,可他漫不經心的模樣和任意隨便的口氣就好像他並不是真心實意地想道歉,也不是真的承認自己做錯了,純粹的隻是要讓蘇洛注意自己。
“為什麽要道歉呢?”蘇洛突然發問,側臉看著他。表情有些冷,語氣有些僵硬。
“這……”
“我的勸誡反正你不會聽。我的意見對你也可有可無。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我對你的看法。”
“我……”輕微的嘀咕聲在猶疑了三秒後,變成了鄭重的致歉,“對不起。”這個從不輕易向他人認錯的男人,此刻鼓起了他全部的勇氣,對蘇洛誠懇地說道,“我不能變成像白羅加那樣卑鄙的人。我錯了。請你原諒我。”此話一出,心裏的那塊石頭終於緩緩落地,好似壓在身上的重擔頃刻間卸下了一般輕鬆。阿爾斐傑洛的嗓音也因此變得柔和起來,“我們是跨越了生死的同伴。我不想失去你。”
聞言,蘇洛冰雕般的臉有了瞬間的融化。
灰綠色的眼眸對上紫羅蘭色的瞳仁。
看著他的臉,想起他不該遭遇的遭遇,蘇洛冷凝的臉龐忽而心事重重起來。內心深處的那股罪惡感沉沉浮浮,呼吸幾近被剝奪了。
阿爾斐傑洛還在等。一分鍾,兩分鍾……
不知過了多久,蘇洛表情放柔,神色一軟,輕聲說了句,“也罷。我沒放在心上。”
“嗯。那就好。”一抹恬淡的笑意在那張美如冠玉的臉上平鋪開來,蕩漾在微揚的唇角。阿爾斐傑洛發自肺腑地笑了。
“現在,活幹完了。”蘇洛看著他笑,說道,“去找個能睡覺的地方。”
“好。”
依然是蘇洛在前方領路,阿爾斐傑洛跟在後麵。每次他們單獨在野外出行,好像都是這副情景。阿爾斐傑洛忽然發現自己有些習慣被蘇洛這樣“保護”了。
二人朝北側走。兩把鐵鏟,在他們走了十分鍾後,被拋棄在灑滿月光的曠野。
在沒有道路的野地裏,蘇洛時不時地彎腰去撿散落的木頭。一路上,他都不怎麽說話。阿爾斐傑洛原以為他會一直保持沉默是金的美德——
“你最近有沒有惹過白羅加?”蘇洛問身後的人。
又是這樣,阿爾斐傑洛想。他總在阿爾斐傑洛認為他不會理睬自己的時候突然出聲,驅趕沉默,沒有任何先兆。
阿爾斐傑洛如實地回答了,“雖然我挺討厭他的,但我從不會表露出來。見了他還稱他前輩。”
“那就是你無意間說了什麽不好的話傳到了他耳朵裏。你想想看。”
阿爾斐傑洛抬起頭仰望夜空,一副回想什麽事情的麵容。
住在卡塔特的有龍族和守護者,差不多兩百號人。阿爾斐傑洛哪裏記得住他每天都和哪幾個人說過哪幾句話。
“實在是想不起來。”他頹然答道,“不過你為什麽會這樣說。”
“我想他再怎樣恨你,也不至於真的狗急跳牆到派刺客暗殺你吧。就算上次在錫耶納,他也是受了任務沒突破的刺激才會喪失理智。”
“蘇洛,你把他想得太善良了。”
“我是覺得和一條愛咬人的瘋狗計較,浪費的是自己的精力。今後,還得跟他維持不得已的和氣。”
“這道理我懂。你放心,我會避開和他正麵衝突的。”阿爾斐傑洛笑得很苦。現實也逼得他隻能那麽做。他沒有確鑿的證據,白羅加也不是傻子。如果他指著白羅加的鼻子質問他:你為什麽要害我!那是愚夫的行為。“況且比起他的動機,更叫人稀奇的是他怎麽知道我會來這個鎮子。”
“是很奇怪。不過還是別想了。”
蘇洛最終選了塊寶地。地勢平坦、土質不太硬實又不算非常鬆軟,還覆蓋著層層青草——確實很適合露營。阿爾斐傑洛剛停下腳步,就一屁股坐了下來。他累壞了。
把幾塊石頭踢攏在一起,再放上沿途拾來的樹枝和木材,讓石頭圍著它們,搭起高台。蘇洛生起了一堆在寒冷的夜空下熊熊灼燒的溫熱篝火,人在數米外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
“你睡吧,我來放哨。”
“那晚安啦。”阿爾斐傑洛向他微笑,然後側身躺在了地上。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躺著的男人打起了輕聲的鼾。
蘇洛安靜地看著他的背脊,然後向四周環顧,欣賞隻屬於他的風景。
一片被月光照得發白的廣袤原野,一座遠遠地屹立在夜幕中的幽深山穀,一簇直直地往上升卻怎樣也竄不高的絢爛篝火……印刻在眼底的都是從前再熟悉不過、卻疏遠了一段時日的景致。可惜少了帳篷。
但不管怎麽說,類似的體驗已是許久未有了。
“這感覺,真是叫人懷念呐……”
蘇洛情不自禁地發出了聲,頰邊出現微渦。一抹淺笑,在嘴角悄然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