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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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月朝,長寧二十年,仲春二月。
若要說京畿繁華,且不用看東西兩市售的珍瓏奇物,也不用說滿街的高官顯貴摩肩接踵,隻錯開眼看看離安陽城門三十裏開外的廣寧渡頭,也能知曉一二。
廣寧起先隻是一片野河灘。隻因當年疏通洛川時將民夫營帳設在那裏才終於有了人跡。百十年一過,僅憑著入京的碼頭這一宗好處,廣寧居然就幾乎有了縣城的氣象。通衢大道自不在話下,茶樓酒肆、青樓楚館也是一應俱全。而這修得整整齊齊的渡頭邊上,更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有等著攬客的腳婦、轎婦,有能說幾句夷狄土話的掮客,還有賣果子賣茶水、算命卜卦、代寫書信的攤子更是比比皆是。剛從船上下來的人,真不知有多少直接將這小小的廣寧渡頭錯看成了京師安陽。
這一日萬裏無雲暖風習習,碼頭邊隻靠著幾艘小船在等客人。天氣實在是好,又因沒有客人過來,多數人就有些懶洋洋的,碼頭上竟是難得的一片清靜。
這時,一艘木篷船在水上慢慢晃悠著向碼頭邊靠過來。圍在碼頭邊的小販們大多隻瞟了一眼就轉開,隻有離得極近的幾個才露出一點關注的樣子。
在碼頭邊討生活,拚的就是一個眼力。是達官貴人還是行商富賈,是趕考書生還是普通人家,眼力差了可不隻是賺不上銀子的事。碰上脾氣暴的,隻因為一句話沒說中聽,揮拳頭打殘廢了也不是沒有發生過的事。
眾人看這木篷船,篷子又舊吃水又淺,估摸著就是尋常人家雇來走個短程的。訪親也好辦事也罷,這種客人大多手頭沒幾個餘錢。又因離家極近,連零嘴一般都賣不過去,能從她們手裏掏摸出十個銅板就算是有本事的了。
在小販和掮客們都提不起興致的眼神裏,老舊的木篷船終於慢吞吞地在碼頭邊停穩。一個年輕的女人從船艙裏鑽了出來。
百無聊賴的小販們不由多看了一眼,這人居然一身的月白。
照說如此淺淡的顏色並不襯人,這個人卻因為背挺腰細,雙腿又穩穩當當地站在搖擺不定的船板上,看起來居然很清爽利落。這人與船婦結過賬後,輕輕一步便跳上碼頭。她落地後一抬頭,適才不過看景似的小販們都忍不住在心裏讚一聲好。
年輕人烏發如墨肌膚光潔自不在話下,但那雙眼睛卻生得實在是好,水杏一般清亮有神不說,隻那微微挑起的眼尾卻帶出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雋秀風流之色。險險要被人說成女生男相的容貌,卻因為似笑非笑的唇角染成了一片爽氣天然。這人就跟她此刻背後一片通朗開闊的水麵一樣,隻要一眼就讓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隻是再看一眼,卻又不由得讓眾人在心底為她歎息一聲。
赤月朝在穿戴上規矩極大。雖說當官的也不是日日穿著官袍到處晃悠,但平常穿的衣裳用什麽料子卻也有大講究。所謂“民人不帛”,說的就是普通百姓不能穿絲絹綢緞的衣裳。這年輕姑娘雖因為尚未成年,所以頭上隻用錦帶束發,但通身的細棉衣裳卻實在逃不過眾人的眼睛。廣寧渡口上來來往往的貴人也不少了。但那些穿得上綾羅的,又有多少人的品貌能及得上眼前這個?偏偏人家穿綢她穿棉,真真隻能叫人歎一聲“同人不同命”了。
這年輕姑娘自是不知道自己才下船就已經被別人可憐了一回,她朝碼頭邊張望了幾下後朝茶檔走過來。支了布幔賣茶水的是個老婦,見生意上門頓時就揚起笑,她一邊拿肩上搭的毛巾拍打了矮凳,一邊道:“大姑娘,這裏坐這裏坐。”
“大娘,”她步子爽快利落,走路帶起一陣風來,進了茶攤也不嫌坑坑窪窪的凳麵硌人,直接就坐下了,“有新茶來一碗。”
“大姑娘先坐著,馬上來。”
茶攤也就巴掌那麽大塊地方,新茶也不過就是往粗茶末裏兌點熱水,吃食就更簡單,從木桶裏拿出來的一碟糯米丸子而已,都已經半涼不熱了。
老婦把東西朝年輕姑娘麵前一放,再看看碼頭上也不像是再會來船的樣子,便也坐下,一副尋人嘮嗑的樣子,“大姑娘這是剛回來?”
“嗯,去看個朋友,在新安住了小半個月。”這年輕姑娘拿起茶碗,就在唇邊喝了口,一放下茶杯,就露出一張笑盈盈的臉來,“今天才回來。”
新安,乃京畿道下新安郡城的名字。由渡頭衍生而成的廣寧縣就歸在新安郡治下。別看這裏離京師安陽更近,廣寧縣令的頂頭上司卻是新安郡守。
茶攤老婦見這年輕客人不像是不樂意閑話的,便又殷勤了幾分,“兩個丸子夠不夠?不夠我那裏還有幾個茶雞蛋。”
這年輕姑娘又喝了口茶,“好啊,謝謝大娘。”她說著,又朝碼頭外瞟了一眼,似是在尋什麽的樣子。
“老婆子也愛去新安呢。”老婦說,“咱們廣寧雖然說離安陽近些,家裏要扯個布添點什麽東西,老婆子還是愛上新安去。”
“那是。”年輕姑娘放下茶碗,“安陽入城就得繳二十個大錢,況且什麽東西,隻要一進了那道城門,立時三刻就能貴上不少,自然不如新安那裏實在。”
“是啊是啊,就是這個理兒。”老婦也是因為幫補家用才出來擺攤,立時點頭,“大姑娘果然是出過門的,比我家那死小子明白多了。”
“這事還是不用明白的才好。”年輕姑娘撇了下嘴角,也不知想起了什麽,一臉的心有餘悸,“這一文錢一文錢掰著算的日子……”
老婦又朝年青姑娘身上打量了一下。她雖然穿棉,衣料卻是上等細棉,且衣裳合身針腳細密,這一身真還便宜不到哪裏去。她老婦奇道:“大姑娘家計很艱難嗎?”
“艱難?”年輕姑娘也是一愣,隨即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不瞞您說,這吃穿上頭我家還真是不用愁的。隻不過我家大人說,孩子不能慣。”說著說著,這年輕姑娘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伸手比出個“二”字,“有個規矩,每個孩子到了十四歲隻給兩貫錢,就一腳踹出家門,不過滿整個月不許回家。”
“大姑娘家……”茶攤老婦聽著也是瞠目,半晌才憋出一句,“真是規矩大。”
“不過,”年輕姑娘笑得一臉得意,“我家姐妹幾個就沒出過敗家的呢……”她喝著茶,又朝空地那裏看。
廣寧碼頭一側有一大片空地,專門預備給接人的馬車停用。一般有馬車來接的多半是官宦人家,所以廣寧碼頭邊上的特別規矩,車馬行的馬車要在更遠些的地方候客。也所以,接人的馬車有沒有到,從茶攤這裏一目了然。
“大姑娘在等家裏的車?”老婦順口問道。
“是啊。”年輕姑娘眉頭一皺,奇怪後轉為惱怒的情緒一閃而逝,“說好今天回來的。”
老婦看了眼年輕姑娘。穿得上這樣的衣裳,家裏有馬車也不奇怪。隻是離家十幾日,居然沒有車來接……
老婦愛嘮嗑,卻也不是沒點見識的人,不想平白觸人黴頭的她立刻換了話題,“大姑娘要雇車嗎?”把客人介紹去車馬行也有一筆錢好拿,老婦不由就多了句嘴。
“再看看吧。”年輕姑娘說,“許是遲了。”
坐久了茶水錢還多些,老婦本就是順口一說,聞言隻是樂嗬嗬地應了聲便罷。
“大姑娘是趕巧了。”粗茶本就沒味道,老婦換了新茶上來,“昨日魏王殿下從這裏下船,整個碼頭都封了。如果大姑娘是昨天回來,要在船上等好長一陣才能靠岸下船呢。”
“昨天?”年輕姑娘卻一怔,顯然不信,“魏王殿下昨天回來了?”
“就是昨天。”老婦兀自說得起勁,“老婆子這茶攤都少擺了半日……”
年輕姑娘還是不信,“她不是剛剛才去的燕州,如今怎麽會回來?”
所謂魏王,乃是當今皇帝一父所出的同胞妹妹。因為差了十幾歲,魏王自小在皇帝身邊撫養,姐妹感情甚好。如今天下或許會有人不知皇帝最疼哪個皇女,但是最喜歡的皇妹是魏王,這個卻是鐵板釘釘的了。所以別的藩王都拘在封地輕易不許入京,而魏王卻是每年必要回京過年的。
不過再怎麽受寵,魏王也不能把封地燕州晾著不去。今年魏王是在正月底走的,照常理來算總要待到入夏才回來。如今才走了一個月,怎麽就回來了?
“這還能有假的。”茶攤老婦有點不高興了,“如果不是為了她家大丫頭,怎麽可能千裏迢迢地來回趕?”
“她家大……”年輕姑娘更加愕然,頓了好一會才說,“您是說……李鳳寧嗎?”
“除了她,還能有誰。”老婦撇了撇嘴角,她表情裏頗有不屑,倒是見這年輕姑娘似乎並不知道,便有意顯擺,一時間也不計較她剛才的不信了。
皇帝的妹妹不是隻有魏王一個,而魏王也不是隻有一個女兒。偏生這個李鳳寧,也實在忒會鬧騰了。
“去年時候,她就出名了呢。”老婦冷笑一聲,“好好的貴人女兒,她娘能缺了她吃喝?不好好待在家裏,卻混進一班學生裏考什麽春闈,結果鬧得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老婦說的卻是去年春闈時一樁舞弊大案。
李鳳寧身為魏王嫡長女,自然不用像貧苦書生那要靠考試晉身。偏她不知玩心重還是什麽,竟然在去年春闈的時候去考了。誰知便有那麽巧,被隔鄰號房的考生發現不妥後吵鬧起來。好一通大亂後,不得將所有考生全部排查一遍,居然找到了冒充代考的考生和收受賄賂的考官,最後扒拉出一長串扔進大牢,罪重的幾個還判了斬刑才算了事。
年輕姑娘眉頭一皺。
“老婆子也知道那些人是做了壞事。隻是她再聰明再會讀書,想做大官還不是輕輕鬆鬆的事?何必跟那群窮書生攪在一起。就連她娘也罵過她,可見她是真做錯了。”
年輕姑娘眉頭一皺,表情瞬間就陰了下來。她張了張嘴,卻到底什麽都沒說。
“現在總算是好了,魏王殿下給她定親了。”老婦繼續說,“多好的事啊。娶了親成了家就是大人了,總該定定性了吧。”
年輕姑娘一怔,更加愕然,“……定親?誰說的?”
“但是你知道麽?她居然住青樓裏去了。為了個粉頭!”茶攤老婦嘖嘖了兩聲,鄙薄之色遮都遮不住,“居然連家都不回了。”她一邊說,還一邊搖搖頭。
“住進青樓?”年輕姑娘眉頭皺了下,“您是聽誰說的?誰有家不回,卻住在青樓裏?”
“誰還冤枉她了?”老婦突然湊近過來壓低聲音,“我昨兒收攤遲了,隻好躲在貨箱後頭。魏王殿下從船上下來時親口說的!”
“親口……說?”愕然之後,年輕姑娘看了老婦一眼。
“真的!”老婦見她似有不信,“老婆子雖沒那個福分見過魏王殿下,但是繡著金鳳凰的衣裳也能認錯?真是殿下親口說的。”
年輕姑娘看她好一會,像是信了,但眼神卻漸漸冷了下來。
老婦下意識心裏一顫,這才想起她是偷偷躲起來才聽見的這話,再開口時訥訥地,“老婆子隻是聽了那麽一耳朵……”
年輕姑娘臉色隻是稍緩,到底語氣平和了很多,“既然家裏沒車來接,我還是早些雇車走的好。大娘,茶錢多少?”她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
“十三文。”老婦接過年輕姑娘遞來的銅錢,數完之後卻見那人已經走遠的背影。她拍了拍胸口,半晌才反應過來,“大,大姑娘慢走啊”。
而那個年輕姑娘,已經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