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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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
天之驕女。
“陛下正在召見戶部尚書、兵部尚書兩位大人,”一身青衣的侍官聲音溫和婉轉,俏麗的臉上帶著適度的微笑。
“是,”她欠了欠身以作回應,“那鳳寧就在此等候。”然後看到對方滿意而去。
除卻當今聖人外,先帝與先鳳後所出另一個的嫡女就是她的母親。而她父親乃是母親奉詔命迎娶的正君,出自赫赫有名的安陽殷家。所以與她同輩的堂姐妹裏,除了幾位皇女之外數她身份最尊。
“鳳寧小姐。”小宮侍上了茶,輕聲細語地說,“請用。”
“有勞。”她對小宮侍笑了笑。
小宮侍臉上一紅,小步跑著走了。
這樣的人如果還有怨言,不論抱怨的是什麽,大概都會被天下人戳脊梁骨。有吃有穿,不冷不餓,比起天下不知多少人都強的日子,還有什麽可抱怨的?
她端起茶杯,然後在波光粼粼的水麵上看見一張撇著嘴角冷笑的臉。
其實說到底也沒什麽大事,隻不過是她爹死得早,而她的親娘……
不喜歡她而已。
李鳳寧啜飲了一口茶水。
貢茶自然不同凡品,雖然到她這裏也隻是稀鬆平常,吃慣了的味道而已。
小時候她也天真過。她想,隻要她用心讀書,那麽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天的母親或許會多看她一眼,多跟她說幾句話。她用心了,真的,連太傅都讚她好,但是摸著她的頭發說鳳兒真乖的那個卻是她的姨母。
到她大了一點,她才明白藩王是怎麽回事。
藩王雖說是有封地有王爵,其實隻是個吃俸祿的名頭。各地自有治理各地的官員,藩王等閑不好輕易幹涉當地政務。各王在安陽的王府裏必然要留一個女兒,也是向聖人表示臣服的一種方式。
妹妹比她小,離開娘身邊那個自然應該選她這個姐姐。而她在安陽隻是努力讀書,努力守著規矩,她要做好那個質子,向聖人表明魏王府從來都是最好的臣下。
但是到後來,她才知道魏王與聖人姐妹情深。聖人從來就沒想拘束過她,是她自己不願意長住安陽,也是她……
把她扔在安陽的。
李鳳寧放下茶杯。
然後她就偷偷摸摸去燕州。
八歲大的孩子,要從王府裏逃出來已經不容易了,何況一路磕磕絆絆去了燕州。然後她就聽到了那句話。
“我們殿下隻有一個孩子”。
原來,她母親根本不是不喜歡她。
原來,她母親已經討厭她到了當她不存在的地步。
離開府門之後的記憶模糊起來,她渾渾噩噩了好一陣,直到再次醒來看見一臉擔心的外祖母。
外祖母一路抱著她回了安陽,時時陪著她,日日勸慰著她。直到小六過來罵她讓一家人擔心,罵她讓外祖母日夜不休,她才終於醒了過來。
是啊,聖人疼她,太女姐姐疼她,早早過世的爹爹疼她,外祖母不在了,姑姑和姐姐們一樣疼她。天下至尊和至親的人都疼她了,她還要求什麽呢?
李鳳寧站起身,走到殿門口。門外有麵生的小宮侍偷偷跑過來。“鳳寧小姐,兩位尚書大人走了,陛下又叫傳三殿下呢。”他一頓,“茶房預備好四色細點和新茶了,正要送進去。”
李鳳寧遞了個裝了銀角子的荷包過去,“那鳳寧現在可以去了?”
“您快著些吧。”小宮侍縮手沒收,隻對著李鳳寧笑容更深了點。
李鳳寧也不在意,道聲謝之後,熟門熟路地繞去勤誨齋,在門口截下端著細點與茶水的宮侍,之後學宮侍那樣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作為皇帝日常批閱奏折並召見心腹大臣的地方,此間布置得顯得相當隨意。不止有寬大的書案和臥榻,還有幾張不是誰都能坐的椅子。物件都是一水的半新不舊,顏色也隻是淺蔥牙黃,隻不顯眼處才雕著幾隻九尾鳳凰作為裝飾。
能進這間屋子的都是重臣,不少人甚至將踏進這間屋子視為一種奮鬥目標。但是李鳳寧跨進這道門檻的回數,已經多到連她自己都數不清了。
赤月至尊此刻正斜倚在軟榻上閉目養神。梳理整齊的頭發已經是白色多過黑色,長年肅然威嚴的表情在保養得宜的臉上刻下幾道深紋。乍看與李鳳寧倒有三四分相似的臉此刻透著一股淡淡的疲憊。她閉著眼小憩,屋裏的宮侍自然連呼吸都放到最低。李鳳寧瞥見書案上有幾本攤開的書本奏折一類的東西,她刻意遠離了書案繞去臥榻邊,放下手裏的東西後伸手過去替她的姨母輕輕捶起肩來。
過了好一會,長樂帝李昱才揮揮手,示意不用再捶肩,一邊睜開眼睛慢吞吞地起身。李鳳寧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扶,李昱一愕,抬頭才發現剛剛在她背後捶肩的是誰,“鳳兒?”
“鳳兒見過陛下。”李鳳寧直扶到李昱站穩了才鬆開手。她利落地雙膝一彎跪到地上行了叩拜大禮。她嘴上雖然說得不合規矩,姿勢卻連最嚴格的禮官也挑不出刺來,隨後她也不待李昱叫起,便自己從地上蹦了起來。
“越來越沒規矩了。”李昱雖說輕斥,臉上卻不見多少怒色。
李鳳寧自然不怕,涎著臉笑道:“鳳兒有一陣沒見到您了呢。”
李鳳寧自小不常見親娘卻常見這位姨母,於是就將一腔孺慕之情投在了李昱身上,時不時地溜進宮隻為見她一會。一開始李昱因為妹妹李端常年在外,所以才對妹妹的長女多加照拂,後來倒是真心疼愛上了這個甥女。而李昱身邊宮侍自然個個心裏明白,否則誰敢在她議政的間隙放人進去打擾?有多少條命都不夠打的。
李鳳寧轉身去將裝了細點和茶水的盤子端過來,見李昱已經把書案上幾本奏折合攏了,才把東西端過去。她手捧著杯子遞到李昱手邊。
“你倒勤快,就是讓他們躲懶。”李昱眉頭一皺,顯見是不高興見到李鳳寧做這些粗活的。
李昱的語調還算平穩,根本不見怒色,底下服侍的宮侍卻都是一顫,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以前外祖母就教過鳳兒,說陛下您是天底下擔子最重的人。”李鳳寧卻始終笑眯眯的,打小她就沒怕過這位赤月至尊,“她說我們家的孩子,聰明不聰明,能不能做事都不很要緊,最要緊的是不能多生事端給您添麻煩。”
李昱聽她提起過世的老臣,眼神一陣恍惚,半晌才歎了句,“太傅在的時候,很多事都不需要我操心……”
“那時候鳳兒就想,鳳兒還要做得更多一點。”李鳳寧看著李昱,“能引得您笑一笑,就是鳳兒的本事了。”
此番話,李鳳寧的確出於真心。
李昱說是她的姨母,其實長女隻比李端小了四歲。前年已經過了六十整壽的人,無論如何保養都會透出一股老態,何況李昱還是赤月的皇帝。
聽李鳳寧這麽說,李昱倒是結結實實地一愣。她怔忡了一會不知想起什麽,先是想皺眉的,看著李鳳寧時又轉為一陣暖色,“我一直知道你孝順。”
赤月疆域遼闊,這邊幹旱那裏澇災,哪年都免不了幾回。又兼開國日長,朝中勢力盤根錯節,京畿之外諸王不安,吏治更是隱憂重重。而赤月之外,六十年前戰敗的馹落經過半個甲子的休養生息早已恢複實力,如今仍然歲歲來貢,為的是刺探情報絕非真心臣服。
即便是皇家內部,看著也與“安穩”相去甚遠。李昱在李鳳寧出生前,就將鳳後嫡長女立為太女。太女為人倒是端厚,政事上欠著些火候也隻是應有之意,可惜她膝下實在空虛。四十多歲的人了,居然隻站住了一個宮侍所出的庶女。相比之下,太女的幾個皇妹卻個個兒女繞膝,政事上更是各有所長,加上她們父家和夫家都不尋常,說她們一定會恪守臣節安分到老,隻怕連李昱自己都不敢相信。
這麽一圈下來,居然真的隻有李鳳寧才不會給李昱“添麻煩”了。
“鳳兒在外麵聽見點事。”李鳳寧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看著李昱的表情,“您要把蕭家老二指給我?”
李昱頓了下,才轉眸看了看李鳳寧,拖長了調子,“怎麽,看不上人家?”
親近李昱的人都知道,她要是這麽說話,應該就是生氣的前兆了。
“您挑的,哪裏會不好,鳳兒高興還來不及。”李鳳寧卻一點都不緊張,“隻是前些日子有人傳了些混賬話,我怕人家聽了會不高興。”
“我還沒說你呢。你自己持身端正,”李昱這回臉是真沉了下來,“人家能這麽容易把髒水往你身上潑?”
對著李鳳寧,李昱這是難得的喝斥了,偏李鳳寧卻聽得心花怒放。她克製不住地高興,瞥一眼李昱的表情又努力繃住臉,“是是是,都是鳳兒做錯了,讓陛下操心。”
“說你,你還高興上了。”李昱被氣樂了,一指頭戳她腦門上。
“陛下疼我嘛。”李鳳寧揉了揉額頭,索性耍賴,“再說,能得陛下賞那麽一指的,天下應該也隻有我一個了吧?”
“你這丫頭……”李昱終於繃不住笑了,“你既這麽閑,就替朕去辦件事,辦好了朕才不生氣。”
“鳳兒領命。”李鳳寧恭恭敬敬地躬身應是,轉而抬起頭來才問,“陛下讓鳳兒做什麽?”
“下個月馹落來人,你去看看。”
“馹落……是馹落朝貢的使節?”李鳳寧一呆,“鳳兒去……會不會太不莊重了?”
馹落早有不臣之心,所以如今馹落使節上京就更是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其一是展現出足夠的震懾力,其二也是試探對方的態度。與往常相比,一旦有些過於驕矜或者謙卑的,隻怕赤月就該備戰了。
“大麵上自有別人。”李昱正色道,“這回要來一個皇子,你去看看。”
“馹落王的皇子?”李鳳寧眨了眨眼,“聽說馹落民風彪悍,男人也能頂門立戶。不過一個皇子摻和進使節團是想幹什麽?”
“先遣的說是求嫁。”李昱顯然也是跟李鳳寧一樣想法,“帶的人和東西卻不多。”
如今赤月和馹落之間的戰事,不說一觸即發也差不多了,求嫁自然是樁笑話。有個皇女混進使節裏,乘機來探探赤月虛實也好理解,來個男人算什麽?
隻是遞上來的國書都寫了,總不能晾在那裏當不知道。
“那,鳳兒就去看看那人是來幹什麽的?”李鳳寧想了想後,問道。
“你自己經心些。”李昱又囑咐了一句。
“是,鳳兒遵旨。”李鳳寧這回正正經經地躬身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