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太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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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麽大的事,你也不叫人遞個話進來!”太女李賢虎著個臉。
    但座下那個卻依舊嬉皮笑臉。“大姐姐,鳳兒不小了,知道輕重的。”李鳳寧拿起茶壺,替坐在書案另一邊的太女續茶,“一來傷勢不重,也就劃破油皮,再幾日連印子都看不見了。二來,我要一使人跟您說,姐夫就一定會知道……”李鳳寧說到後頭,變成幹笑了。
    “你姐夫是關心你。”李賢依舊不開臉,表情卻到底輕鬆了幾分。
    “那是,大姐姐和姐夫最疼我了。”李鳳寧接口極快,“隻是我怕他又念叨我……”
    李賢幾乎沒忍住嘴角一勾,又繃起臉來,“你就是欠個人說你。”
    此間乃東宮書房,名曰翠微,素常是太女處理事務的地方,出入的都是東宮僚屬。而並非僚屬又常出常入的,隻有李鳳寧一個了。李昱當然不會虧待太女,翠微殿也隻用器用色上比勤誨齋次了一等,論起地方還要更寬敞些。
    “等一下你自去母皇那裏交代,”李賢抿了口茶水,雖然語調聽著有點僵硬,“鴻臚寺那裏也去一趟。”
    “三姐姐那裏?”李鳳寧一怔,“她送點東西給我,也不至於上衙門去……”
    “尋常那點子東西怎麽會特地拿來跟你說,”李賢眉頭一皺,“死的那個是馹落使節!”
    “什麽?”李鳳寧也是臉色一變,“不是說要到三月中才到?這個……”
    尋常人命案與死了異國使節的案子自然不同。前者不過是捉拿犯人,後者說不定就是一場滔天的禍事。
    “不是正使,先頭送信的。”李賢作為太女,知道得隻會比李鳳寧更透徹,所以臉色也不好看,“二月頭裏就到了,一直是老三那裏跟著。不想使節團將要到的時候,卻捅了那麽大的簍子。”說到後麵,已經開始咬牙切齒了。
    太女能在她麵前如此表露情緒,自是因為她們之間親近。但一時之間,李鳳寧卻實在想不到該怎麽勸說。
    生不出嫡女這個……
    且其他事情,誠郡王如果有辦得不好,太女現踩幾腳也就踩了,偏偏又碰上馹落。這些年休養生息過後,馹落不臣之心愈顯。幾次沿著邊境的大型遊獵,明擺著就是在展示兵強馬壯。
    反過來看赤月這幾年,一個“平平”都算客氣了。整日裏在李昱禦案邊打轉的李鳳寧好歹也聽過幾句,據說官倉裏的存糧都不太多了,一旦遇上大災或者連著幾個荒年,許就要出事。而武將那頭,李鳳寧真沒聽過本朝如今還有什麽出色的。
    越想到後麵,李鳳寧的臉色也越難看。
    “先頭還有人心疼,說塞去喂那個使節的東西,遠遠抵不上挖出來的消息多。”李賢也不知在說誰,皺著眉頭道,“如今隻想著能趕在使節入京之前,先把犯人抓到再說。”
    塞給使節的東西,不如挖出來的消息多?
    李鳳寧隻一怔愣間,自然就明白了。
    “犯人倒還是小事。”赤月京師,自然是赤月的人說了算。要“交代”而已,死牢裏拖出十幾二十個“交代”,怎麽都管夠的。李鳳寧眉頭皺起來,沒看見李賢表情微微一滯,“隻是聽說這回隨行來的王子並不簡單,隻怕這次不會輕易放過。”
    “王子?”李賢詫異地抬起眼,“這回馹落還會有王子過來?”
    李鳳寧微微瞠目。
    太女居然不知道?
    “據說是來求嫁的。陛下覺得事有蹊蹺,所以點了我去接待。”隻與太女兩個人的時候,李鳳寧自然說得清清楚楚,“那日在勤誨齋門口,我說要跟著誠郡王,就是這件事。”
    “母皇居然……”李賢表情瞬時就陰雲密布。
    李鳳寧心裏一緊,忍不住就前傾了身子,“陛下知道我一定會告訴大姐姐,所以才省了那幾句話,大姐姐……”
    太女看了她一眼,好歹臉色稍霽,歎口氣,“也許真像你說的那樣。”
    “倒是,我想求大姐姐一件事呢。”李鳳寧眼珠一轉,“馹落年年來朝,這回跟個王子過來,怎麽想都不尋常。我托了殷六去問,但她那裏隻怕也問不到什麽。所以想求大姐姐幫我看看,能不能問到些什麽。”
    “的確是需要慎重。”說到正事了,太女臉色終於是緩了會,“前幾次出使馹落的那幾個,我都找來問一問。你不用太過擔心,母皇大約也隻是想用你……”李賢話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她轉眸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一遍李鳳寧,“果然隻有你去,才是最好的。”
    李鳳寧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卻因為本就是想轉移她的注意力才說這話,見她表情轉好也就不再多問。
    “現在開始你也安生些。”說罷正事,李賢又說到了李鳳寧家裏,“魏王已經回來了,我聽母皇的意思,似乎是不想讓她再回燕州去。你也不要三天兩頭朝外頭跑,無論如何她……總是你母親。”
    魏王李端說是李賢的姨母,其實也隻比她大了幾歲而已。兼之李端自小在李昱身邊,兩人倒更像是姐妹。隻是後來李賢的幾個妹妹漸漸不安分的時候,李賢真心想李端回京來幫她。但就連李昱都召不回李端了,隻憑李賢又怎麽可能?一邊是日漸生分的姨母,一邊卻是看著長大的孩子,太女的一顆心自然就偏了。
    李鳳寧聞言表情一冷。她對著太女倒不像對著殷六,隻是木著臉生硬地回了句,“我知道。”
    “你啊。從小到大的氣性都用在她那裏了。”李賢不由得歎口氣,“說句難聽的,你的前程有母皇看著,將來還有我,總不會差了。但眼下你也要看看,你今年多大了?”
    李鳳寧猛一抬眼,看著李賢。
    李賢說:“別的事情好說,你娶親這上頭,就連母皇也不好直接越過她去。回去老實點,別圖一時痛快,倒娶回一個一輩子看著討厭的。”
    “大姐姐,”聽到婚事,李鳳寧難得別扭了下,“聽說……是蕭家?”
    “蕭家是之一。”太女痛快地點了點頭,“母皇挑過人家之後,你姐夫說要一個個看過來的,待要定下之前怎麽都要想法子讓你見見。”
    這本該是家裏父親做的事。可李鳳寧生父早早過世,魏王府裏連個正經側君都沒有。太女正君自小喜歡李鳳寧,在這件事上頭也就當仁不讓了。
    “姐夫果然疼我。”李鳳寧忍不住一咧嘴。
    “我知道你心裏有人。”李賢似乎很不以為然,她稍微壓低了聲音,語調卻嚴厲起來,“成親之後隨你,但是現在你給我少去兩趟!堂堂王府嫡女,見天地朝青樓跑,像什麽樣子!”
    李鳳寧一怔,垂下眼,低低地“嗯”了聲。
    “你素來懂事。”太女也柔和下語氣,“但這上頭卻半步都錯不得。”
    “我知道大姐姐是為我好。”李鳳寧的聲音愈發無精打采了。
    “好了好了,”太女看她那副樣子,也不舍得多說,“到後頭看你姐夫去,他念叨你也不知道幾天了。”
    “哎,我這就去。”
    太女正君祁氏,出自於赤月朝赫赫有名的書香世家。
    太女與魏王從小一處長大,祁氏與李鳳寧生父殷氏,也是打小開始的至交好友。殷氏青年離世,於妻家於私交,祁氏本就要多看顧李鳳寧一眼。而自他生的嫡女夭折後,更加是把李鳳寧當女兒來看。如今東宮中但凡預備什麽東西,四季新衫又或者新鮮果品,底下人不用說也會預備下李鳳寧的一份。李鳳寧自小被母親獨個扔在王府,長大了沒有畏畏縮縮卻反而有膽子跟李端諷來刺去,不得不說祁氏的疼愛起了很大作用。
    隻如今李鳳寧是一年大過一年了,祁氏再疼她,到底不是親生父親。七歲前還一直留宿東宮的,如今卻是連見都不好輕易見。隻能隔上好一陣,還要乘白天人多的時候李鳳寧才能到後頭去請個安,就這樣也隻是說兩句話就要走的。
    李鳳寧到祁氏處坐了會,略說了近來的事便從東宮告辭出來。而出了宮門之後,她自然不會這麽早回魏王府,一拉韁繩,去了巡城兵馬司的衙門。
    巡城兵馬司,隸屬於刑部,管的隻是安陽的治安。舉凡失火、偷盜之類,還有宵禁後的夜間巡邏,都是這個衙門的事。京師重地貴人多,而兵馬司指揮使卻隻是個從六品的小官,可想而知是個什麽局麵了。
    “鳳寧小姐。”守在門口的兵卒見是李鳳寧,立刻上前拉住韁繩,滿臉堆笑,“您來啦。”
    李鳳寧眉毛一挑,“老嚴呢?我上門找碴來了。”
    聽她這麽說,那兵卒卻毫不緊張,一臉笑嘻嘻地說:“在裏邊呢在裏邊呢。我陪您進去?”
    “不用了,你忙你的,別耽誤正事。”李鳳寧把韁繩朝她一扔,“我認得路。”
    說著,李鳳寧便朝兵馬司衙門裏走。
    主官才從六品,手下又是一堆兵卒,整個兵馬司衙門看著倒像是什麽武官的大院一般。李鳳寧熟門熟路地穿過大院裏或歇息或練武的一群人,直朝主官的房間裏大步而去。她在門口停下,然後“嘭”一腳踹開了門。
    房裏坐了個胖子。一身官袍也不好好穿,領口鬆鬆斜斜,整個人窩在椅子裏,手裏捧一杯茶,眯縫著眼十分享受的樣子。門被踹開時,她先是臉色一沉,雙眼陡然閃過一道精光,待看清是李鳳寧的時候,頓時訕笑起來,“鳳,鳳寧小姐……”
    “好你個老嚴,”李鳳寧進屋後拿腳一勾又關上門,瞪著她,“讓我看看你舌頭有多長?千叮萬囑你不要出去胡說,當時答應得好好的,轉頭你就把我賣了!”
    “那,那不是怕您有事麽。”老嚴一張滿是肥肉的臉上閃過一絲赧然,“您家那些個親戚,有哪個是我吃罪得起的?”
    巡城兵馬司指揮使,從六品下。就連李鳳寧外祖家官位最低的殷六,也比她高一級,更不要說李家那一圈帶“皇”字的親戚了。
    “你都跟誰說了?”李鳳寧眼睛一眯。
    “案宗要移給鴻臚寺,所以三殿下那裏說過一回。”老嚴先頭還理直氣壯,越說聲音越輕,“東宮那裏著人來問,我不能不說。再有,就是您家……”
    魏王回來了,她女兒路遇刺客受傷的事,也不能不報告一聲。
    “你怎麽沒上個折子到聖人那裏稟一聲。”李鳳寧幾乎被她氣笑了,“叫你不要說,你幾乎給我說了個遍!”
    “怎麽,”老嚴一轉眼珠,“有人說您了?”
    “大姐夫說了我好一通,”李鳳寧想起來就忍不住撫額,“還說要給我配幾個人跟著。”
    “該!”胖子眼睛一眯,笑了起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句話您說別人的時候痛快,怎麽輪到自己了就這麽不管不顧的,是該有人管管了。”
    “好你個嚴胖子,”李鳳寧咬牙,幾乎就要擄袖子,“你打量著官袍在身上,我不敢拿你怎麽樣是吧?”
    “哎,別。”嚴胖子卻繼續笑眯眯,“打死了我不算大事,如果您的手打青了打腫了,可就是非稟一稟不可的大事了。”
    李鳳寧瞪她半晌,終於長長吐口氣。
    “這就對了,尊貴人動什麽手。”嚴胖子顛顛地又去拿了幹淨的杯子,“您歇歇,喝口茶。”
    李鳳寧自尋了椅子坐下,拿了茶杯小抿一口。
    “您今兒過來,是有什麽事麽?”嚴胖子樂嗬嗬地坐下,問。
    李鳳寧橫她一眼,“那件案子怎麽樣了?”
    “人找到的時候,已經上吊了。”
    “上吊?”李鳳寧眉頭一皺。
    “酒樓那邊查下來,沒有可疑。那小廝雇了有兩年多,平日做活勤快,也不是那種想攀附金主的。”胖子一頓,臉色微沉,“那日客人一多,忙不過來才叫他去雅間侍候。而那蠻子平常就好色,跟著的人還有館舍的仆役都能作證。”胖子停了會又說:“我們查到那小廝家裏的時候,人已經上吊了。許是逃回家後才知道殺的人是誰,開始害怕了吧。”
    按赤月律例,為自保清白而反抗致有傷害的,最輕可以不問責,即便誤殺也不用填命。隻是這回死的是馹落使節,這就不能以普通刑律來判。不管那小廝是因為後怕,還是為了不牽連家裏人,自盡的確是最好的法子了。
    情理上是說得通。
    但是……
    想起那個刺客的樣子,李鳳寧卻怎麽都有一種違和的感覺。
    李鳳寧眉頭皺起來,她看了嚴胖子好一會,直看得對方莫名其妙問“可是有什麽不妥”才眨了眨眼,收回視線。
    “沒什麽……”
    “大小姐,下官有事相請。”嚴胖子一陣翻翻找找,拿出一張大紅的喜帖來,顛顛地雙手捧到李鳳寧麵前,“下月小女娶親,不知大小姐能否賞臉過來喝杯水酒?”
    “陛下點了我的差事。”李鳳寧接過貼子打開一看,眉頭微皺,“十七日,也不知有沒有這個空檔。”
    “是嗎。”胖子一臉失望,隨後道,“那也隻好算了,您正事要緊。”
    “人不到,禮也是要到的。”李鳳寧眸子一轉,笑道,“席上用的酒,我包了,要多少?”
    “真的?”胖子眼睛一亮,“那就不跟您客氣了,就一百斤吧。”
    “一百……”正喝茶的李鳳寧幾乎沒嗆到,“你用來洗澡麽?”
    “下官跟您客氣什麽?”胖子笑眯眯地道,“您也知道我手下這個,大字不識幾個,就愛喝上一兩口。不用太好的,但是要管夠。”
    “好。”李鳳寧眉頭一皺,“我本來還想從小六那裏搶點葡萄酒過來,既然你這麽說了,我另找就是。放心,不會遲了令嬡的好日子。”
    “那就先多謝您了。”李鳳寧雖沒應承下一定會去喝喜酒,到底也答應了替她弄酒。嚴胖子喜上眉梢,搓了搓手,她眼睛朝大紅喜帖瞄過去,不知想起什麽,突然說道:“大小姐,我聽見個消息,要是我聽錯了,您也聽過就算,別放在心上啊。”
    李鳳寧挑起一邊眉,“什麽事,值得你這麽小心翼翼的?”
    “挹翠樓那邊,聽說托了媒人呢。”嚴胖子臉上雖在笑,一雙眼睛卻仔仔細細地盯著李鳳寧。
    李鳳寧乍然一聽這句話,臉上頓時一冷,“跟我說這個幹什麽?”
    “這是……”嚴胖子微張了嘴,“您的意思?”
    李鳳寧表情愈冷,瞟了她一眼,沒說話。
    “當初您辛辛苦苦把他弄出來,還專門開了這間挹翠樓就為養著他。”嚴胖子臉色一變,“他如今是翅膀硬了,就敢忘恩負義了?”
    “人家誌向高遠。”李鳳寧不喜這個話題,放下茶杯,“想要做正頭夫君呢。”
    “也不想想他是什麽身份,”嚴胖子滿臉鄙夷,“就他……”
    “好了。”李鳳寧根本不想再說,她略一頓,突然抬眼看向嚴胖子,“別做多餘的事。”
    正滿眼算計的嚴胖子幹笑一聲,“哪,哪能呢。”
    “你知道就好。”李鳳寧也不知想起什麽,勾起一邊嘴角,“你平常就容易得罪人,這回要再……”
    ***************
    與此同時,魏王府正殿廂房。
    “殿下。”王府長史宋章一揖。她本就生得疏朗雋秀動作又流暢,看來著實養眼。
    “文馳。”坐在書案後的李端頭也不抬,“坐。”
    長史姓宋名章,文馳自然是她的表字了。
    “文馳幸不辱命。”宋章答道。
    先前還低著頭的李端動作一頓,抬起頭看向宋章。
    宋章一笑,道:“自十年前起,大小姐甚少回府,每回能住上三四日算是好的了。”
    李端本來就嚴肅的臉一沉,“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