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連家人

字數:5884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鳳寧天下 !
    安陽內城,大業坊內宣義巷,鳳閣大學士連府。
    連家雖與素稱安陽四家的“姬、薑、劉、蕭”不能相比,卻也是世代書香。如今年逾六十的家主連翰自不用說,隻看她“鳳閣大學士”的職銜就能明白先帝如何賞識她的學識人品。更加難得的是,連翰的兩個女兒亦承襲連氏詩禮傳家,現下長女在禦史台,次女入國子監,官聲十分清正。也怪不得當年先帝一眼看中連氏幼子,賜婚於太女了。
    上元節雖剛剛過去沒幾日,可畢竟還在先帝喪期。尋常人家可以遵循先帝遺旨“滿月除服”,可連府卻因為府中幼子的關係不好太過張揚。年節時也隻關起門來自家人聚在一起,更何況如今這個時候,也隻有素來與連家親厚的才會過來拜訪清談一二。
    連府書房。
    貼窗邊的牆下有兩個老婦。
    兩個都是頭發全白的。看著略年輕一點的便是連府的主人,如今的鳳閣大學士連翰。而與她隔著炕桌相對而坐的,卻是如今的國子監祭酒單平海。雖是隆冬時節,兩人麵前也隻清茶一杯細點幾碟,倒是腳下炭盆放了好幾個。
    “先帝一去,愈發覺得精神越來越差。”單平海的語調裏有一種老年人特有的遲緩,“過了正月,我就上折。”
    單平海沒說上折的內容,可看那語氣神態怎麽也不會令人猜錯。原本從開了條縫的窗子裏看外頭雪景的連翰沒有立即回答,等她轉過臉來的時候,眉頭已經皺起,“單大人您是說……您想要致仕?”
    單平海想要致仕也並非什麽難以想象的事。畢竟在“人生七十古來稀”的赤月朝,她雖然看著還算康健,體力與精力卻肯定比不上年輕人了。
    所以連翰雖然一臉想要勸說的表情,可張了嘴之後,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想當年文昌你還對我說過,無論如何到了六十便要致仕。”想起幾十年前的事,單平海的聲音裏有了一絲笑意,“對了,‘行遍天下方不枉一生讀書’。”
    連翰一時怔忡,想起當年的意氣風發,又想起這些年的風風雨雨,到最後隻能化成一聲慨歎,“那時候,是年輕不懂事。”
    “三十多還年輕?”單平海說,“我記得,那時候是鳳後陛下剛剛開蒙吧?”
    連翰由單平海的話,不由想起過去。
    她當年雖仕途平平卻與夫君十分恩愛,兩個女兒讀書讀得十分規矩之外,小兒子居然也聰慧靈秀。當時隻覺人生得意莫過於此的連翰,才會與頂頭上司的單平海說出這麽一番話來。
    “如今我還在後悔,當初為什麽就硬不起心腸。”連翰苦笑了一下,“為什麽要接下那道賜婚的聖旨。”
    換了旁人勃然變色的話,單平海卻聽得一臉平常,仿佛連翰的兒媳並非當今皇帝,隻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女人一樣,“今上性子寬厚,是個好人。”
    如果剝掉那層身份,李賢這人的確是當得起“好人”一詞。她是家中長女,又頗受母親疼愛看重,長相學業、為人品性都很看得過去。她對待夫君一心一意,即使當年太醫斷言連三“無法生養”,她也是迫於親長施壓才納的通房。這樣的妻主,如果放在民間無論如何都能說個“好”了。
    隻可惜,她從來就不是個尋常人。
    “咱們這些人,誰不記得先帝登基前後經曆過什麽?”連翰雖然下意識壓低了聲音,卻依舊難掩其中的憤憤,“可對待幾個皇女卻好像根本不記得那些事了一樣。一味壓著太女寬和忍讓,卻縱著其他幾個,如今這局麵……”
    “妹妹看姐姐與母親看女兒總是不一樣的。”因為沒有兒子在宮中,也因為不會被迫卷進那些煩心烏糟事裏的單平海的話裏不無旁觀者清的意味,“先帝其實也是明白的。”
    “單大人,我也不是單單為了鳳後。如今這旁人不知道,我們還不知道嗎?”連翰歎了口氣,“馬奴這幾年養精蓄銳,但是我們呢?涼州那裏送來的折子裏,我赤月守軍簡直神勇得能讓馬奴望風叩拜,可實際上有幾分是真的?”連翰拿起茶杯抿了口,“燕州痼疾總還有個過去的因由,可和州跟著搖旗呐喊狐假虎威算什麽?還有豫州盜匪遍地,野草一樣剿殺不盡,戎州那裏的苗禍……”
    “還說六十致仕呢。”單平海看她這副義憤填膺的樣子不由笑道,“我看你就算真的致了仕也恨不得日日在家裏寫奏折。”
    “讓您見笑了。”連翰雖然壓了脾氣,聲氣裏卻尤有不平。
    “偌大赤月,哪裏能沒點事。”單平海的語調平和得毫無波瀾,“事在人為,一件件去做就行了。”
    “陛下雖然不像昏庸之人,可如今朝中哪有個正經做事的樣子?”連翰冷笑一聲,“不管好事壞事,隻要是陛下開的口,那幾個必然要駁。陛下也是寬和慣了,總想著息事寧人……”
    到底是因為身為鳳後的母親,又素來與單平海親厚,更兼在自己家裏,於是連翰說著說著就朝“大不敬”那裏偏了過去。
    “如今那個的不樂意息事寧人的不是回來了?”單平海倒是沒有被帶過去,說著說著還笑了下。
    “您說的是……”連翰愣了下,“李鳳寧?”愕然之後,她的表情雖然緩和了點,卻也帶著點不以為意,“那還是個孩子。”
    “孩子?”單平海彎起唇,臉上看著還是和煦的笑容,那雙眼睛卻閃過一道亮光,“我說一件事給你聽吧。”
    連翰動手替兩人都續了茶。
    隻聽單平海說:“去年春天她在城外被盜匪所傷的事,你是知道的?”
    “聽說過一點。”連翰的表情卻根本不像是隻知道“一點”的樣子。不過她既然是鳳後的生母,有些事情比旁人知道得多些自然也很平常。
    單平海也不理她這表麵文章,隻接著說道:“那日她到我這裏來,一進屋子便拱手深揖,然後說‘太傅救我’。”
    “請您救她?”連翰隻微微一怔後,立刻明白了過來,“這孩子倒是實誠。”
    雖然說李鳳寧在城外受傷瀕死是遭了池魚之殃,那刺客原本想殺的馹落王子,但她的庶妹在其中也“功不可沒”。連翰在聽說李鸞儀入國子監讀書後,隻道魏王護短去求了先帝隔開那姐妹兩,卻不想今日居然聽到是李鳳寧去求的單平海。
    不過這個“救”字,卻用得微妙。
    尋常隻會想到,魏王寵愛庶女,即便她犯下彌天大錯也不肯教訓,李鳳寧生怕庶妹變本加厲,所以才想出讓李鸞儀進國子監的辦法。
    但事實上,當時李鳳寧背後可是有先帝和太女撐腰,實在不像如此懦弱怕事的性格。再加上剛才那句“不樂意息事寧人”……
    這個“救”,隻怕是要救她免了“殘害手足”的名聲吧?
    連翰雖不喜歡有人拿國子監當牢獄來用,可趕庶妹去讀書總比姐妹相殘要好。那一場禍事能如此收場,倒真是再好不過。
    想到這裏,她點了點頭。隨即,連翰又眉頭微蹙,“那麽這回她上折說的回京途中遭遇賊寇劫船後被守軍救下,也是另有別情了?”
    “這卻不知道了。”單平海說,“隻是先前也沒聽說燕州盜匪如此猖獗,但那份折子卻寫得極好。”
    當然極好了。
    簡直是再好也沒有了。
    如今整個赤月一年才產九百萬石的糧食,她倒從區區一個賊寇窩裏起出來五百萬石。這其中若說其中毫無隱情,隻怕連傻子也不信。
    偏她卻輕輕巧巧隻說遇劫,還是被守軍“救下”,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五百萬石糧食,就是赤月全境所有糧食商人聯合在一起,也未必能弄出那麽多的糧食來。所以這些糧食必然來自官倉,偏巧燕州太守前麵才上折說官倉損壞而少了三成糧食,兩下裏想叫人不聯想都不可能。李鳳寧不止是一個巴掌甩在燕州太守的臉上拆穿她的謊言之外,也將一個足以抄家滅族的把柄送到了皇帝手裏。
    畢竟,燕州從來沒有上報過什麽賊寇。誰知道這個到底是賊寇,還是別的什麽呢?燕州太守貪一點不是事,但是貪到五百萬石糧食就不同尋常了,除非造反之外,哪裏用得上那麽多糧食?
    而燕州既然有賊窩,則領著燕州守軍的刺史肯定逃不脫與其中有涉。但李鳳寧一句“被救”而不是“欺瞞掩飾”,那麽刺史就是功大於過,該賞而不是該罰。除非蕭家已經鐵了心要跟著謝太守造反,否則就必須站在李鳳寧這邊默認她的說法。
    “文昌,有些話我就直說了。”單平海慢悠悠地說,“陛下如今膝下隻有小殿下一個。”
    連翰先時還在感慨,一聽到這話頓時臉就陰了下來。
    鳳後所出的皇女夭折後就再沒了動靜,好歹是生過。而這麽多年過去,今上膝下隻多了一個病殃殃的庶女,所以不止朝中大臣,就是連翰也在心裏暗暗嘀咕,隻怕這婦夫裏頭有問題的不是男人……
    但是,單平海說起這個是什麽意思?
    “若在民間,無嗣就是過繼了。”單平海慢吞吞地說道。
    這個她也知道,但是過繼哪一個?如果說是那幾個恨不得生吞了皇帝的皇妹那裏過繼,隻怕皇帝咽不下這口氣……
    慢,現下倒是有個“皇妹”。
    難道單平海想說的是,將來過繼李鳳寧的女兒?
    連翰抬起眼看向單平海,雖然在那張滿是褶子的臉皮上看不出任何特別的表情。
    “不過這也是後話了,今上還年輕著呢。”單平海隨即一笑帶過,仿佛剛剛真是什麽隨便說說的閑話而已。
    “是啊,剛剛登基。”連翰應和了一句,“接著,隻怕是要廣選後宮了。”
    她臉上仿若不在意似的,心底卻盤算起來。
    此事……
    還真是有可為。
    如果皇帝又有其他女兒,那這件事就爛在她心裏,不必對旁人說。
    而這李鳳寧現下看起來總比她那幾個“姐姐”要好,就算沒別的,前朝也能幫著點皇帝。而萬一真有了“萬一”,也總要早早打下基礎。總不見得平時惡聲惡氣,突然間之間就叫人交心甘情願個女兒出來。
    既然如此……
    還是讓她夫君下次進宮去勸勸鳳後,請陛下早點封了李鳳寧吧。
    “大人,”連翰還在胡思亂想,書房外突然有人叩門兩聲後稟報,“工部尚書蕭大人來了,現在前廳奉茶。”
    “蕭明堂?”連翰愕然間看了對麵一眼,揚聲道,“請她稍候,我就出去。”
    外頭應聲而去。
    單平海一笑,“既有客人,我也不打擾了。”
    “我與蕭家素無往來,許也是為了那位。”連翰隻一眨眼間就明白,她知單平海不想與蕭明堂交接,也不再挽留,“我送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