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蕭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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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誰說起蕭明堂,都隻能歎一句“時運不好”。
    蕭家是安陽有數的名門,無論赤月哪個年號,“重臣”裏必然有個姓蕭的。可到了如今,即便說全了“蕭明堂”這個名字,人家興許還要愣一愣才能想起她是誰來。
    從“赫赫”到“默默”,其實隻隔了二十年。
    永安末年,明堂的祖母蕭政在儲位之爭裏選擇了皇長女李翊。
    為平息李昱的怒火保住蕭氏一族,蕭政自願“暴病”而亡。可李昱卻顯然是個記性太好的人,因為在接下來的二十年時間裏,她時而輕描淡寫地這裏黜一個,時而響鼓重錘地那裏壓一個。現如今,一個工部尚書蕭明堂,一個燕州刺史蕭明樓,居然就是整個蕭氏唯二品階超過六品的官員了。
    與其說兢兢業業,還不如說戰戰兢兢了二十年的蕭明堂,深知她能有如今的高位也隻是李昱不想做得太過明顯而已。可想而知,已經讓大部分官員都認同了“蕭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的想法後,一旦她到了告老致仕的年紀,在赤月矗立了幾百年的蕭氏就會化為塵埃。
    她不想將來無顏麵對蕭氏先祖,可她還能做什麽呢?
    工部這種清水衙門裏如履如臨了十幾年,將最有出息的堂妹送去燕州那種虎狼之地。一句方士隨口說的閑話就要把兒子送走骨肉分離,還有什麽是她可以做的?
    本都已經絕望了,卻不想原來世上真有柳暗花明。兩年前,先帝李昱透出想讓蕭端宜嫁給李鳳寧的意思時,真是仿佛一縷春風吹進她的心田。
    自李昱登基後便開始揣摩上意的蕭明堂,當時便是一喜。
    李昱是疼李鳳寧是因為她這個人,而不是因她是誰的女兒。縱然年紀大了未免對孩子心軟些,本身也差不到哪裏去。而最妙的是,她娘隻是皇帝的妹妹,怎麽都牽不進帝位那種糟心事裏去。這是其一。
    即使除去姓氏單隻看人,首先她學問和人品都很能看。其次性子雖然跳脫恣意些也是因為年輕,再有就是模樣也生得周正。京中但凡要為兒子挑人家的,誰不眼熱李鳳寧?不過是不知道李昱的意思,沒人敢隨便開這個口罷了。
    本來都好好的,誰想去年末居然情勢陡變。
    先帝病重不算突然,她一紙詔書將李鳳寧變成皇女,簡直震驚朝野。連帶著又將惴惴不安再度帶回給蕭明堂。
    她實在是怵了“皇女”這種存在。而在甥女蕭令儀進京詳述了李鳳寧在燕州所為之後,她心裏就更沒底了。
    今上的三個妹妹在打什麽主意,傻子都能明白。而這位新晉的“皇女”,怎麽看也不像是會袖手旁觀的。
    一邊是錯過李鳳寧,也許蕭氏從此再無複興之機;一邊又是牽進帝位之爭,或許跟著陪葬。在蕭明堂猶豫不決的時候,新建的皇女府那裏來的帖子更加重了她心裏的愁煩疑慮。
    在左思右想還是無法決定的時候,到了李鳳寧帖子中說好登門的日子。
    為顯尊重,蕭明堂遣了甥女蕭令儀去大門口迎接。不一時,有三個人同時走了過來。
    中間那個自然就是如今城中連升鬥小民都要議論兩聲的新皇女。她一身黑底上繡著銀鳳凰的深衣,顧盼之間已是有了幾分沉穩大氣。她與陪在一旁的蕭令儀說話時是含笑的,可偶爾笑容隱去時,那雙眼角上挑的眸子看來竟是有點不怒自威的意思。蕭明堂餘光一掃,見書房裏的僮仆居然無一人不朝著她看,心裏也不由得暗歎一聲。
    果然是天家貴胄啊。
    正思慮間,那人已經到了蕭明堂麵前。她抬手之後,竟然還略朝前傾了傾身子,“蕭尚書。”
    人若長得好看,就算做錯事都會被人寬待兩分。何況眼前這個李鳳寧能抬手已經算是十分客氣了,她居然還能麵帶微笑,看來居然十分誠懇。以至於在朝中混了二十多年的蕭明堂也不由得表情輕鬆起來,“五殿下如此可是折煞老臣了,裏邊請。”如今已屆五十的蕭明堂,總算也當得起一個老臣的自稱。
    李鳳寧一邊朝裏麵走,一邊笑說:“您是切切實實的尚書,我聽著‘殿下’這個稱呼卻心虛得很。不如這樣,昨兒得大姐姐賜了字叫作謹安,蕭尚書就叫我的表字如何?”
    她還真敢說!
    蕭明堂微微瞠目後,便問是哪兩個字。
    “謹慎的謹,安寧的安。”李鳳寧答道。
    謹慎安寧……
    蕭明堂微一琢磨,便歎道:“陛下對您果然愛重。那就,”她略一頓,做個手勢,“謹安,請。”
    兩人寒暄過之後,四人各自落座上茶。其間蕭明堂又瞟了幾眼跟著李鳳寧來的人。這人乍看著像是三十,細看才發覺年紀該沒那麽大。隻是雖然人長得老相,從臉和手來看也像是做粗活的,規矩上頭倒沒什麽大錯。而且這人屢屢朝蕭令儀看,表情卻十分奇怪。
    這個就是李鳳寧帖子裏所說的,精擅木造的匠人?
    “蕭尚書可知道涼州有個鄴城?”落座之後,李鳳寧便說,“當地因靠著玉礦,又汲水不便,所以種田者少賭石者多。”
    知道,如今安陽還有誰不知道“鄴城”這個地方?
    今上還是東宮的時候,將心腹派去涼州鄴城搜刮斂財,還鬧出殺人的案子來。結果叫她不知哪個妹妹抖摟出來,去年秋天的時候就鬧了好大一場。即便當時先帝壓下去了,今上登基之後又再度被人扒出來。當時好一通攻訐,把今上氣得臉色鐵青,幾乎連朝議都無法進行。
    “聽說過。”但是回答時,蕭明堂卻隻能表情淡淡,仿佛那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地方。
    “這個孟溪是江夏市令之女,因著一些緣由,想在鄴城造水車,將山崖底下的水抽上來灌溉農田。”李鳳寧笑盈盈的,“我眼饞她的手藝,叫她替我監管府邸的修葺。她堅持不要工錢,反倒求我個人情。於是我就厚著臉皮來求您了。若想讓她借閱翻看一下工部裏水車的案卷,可有什麽法子沒有?”
    先前還道是想要薦人進工部,沒想到居然隻是個借閱案卷。
    蕭明堂朝這個名叫孟溪的人看過去。
    孟溪這人似乎並不機靈,直到這個時候才突然站起身,猛地一揖,手幾乎碰到了地麵,“求蕭尚書成全。”她雖然臉朝下,可從肩膀的微微顫抖看來,竟是十分激動。
    隻是水車的造法而已,又不是什麽機密大事。更何況李鳳寧親自登門,還說了個“求”字,即使看在她的麵子上也不能不答應。
    “借閱這等小事,謹安也太客氣了。”蕭明堂笑道,又轉向孟溪,“不過部內的案卷不好輕易流到外頭,老臣帶回家卻是無妨的。不如這樣,孟小姐在這裏住上幾日?”
    既然都答應了,不妨就好人做到底。
    李鳳寧從小用的都是什麽?連她都能說好的手藝,自然不會太差。留在府裏看看,若是沒有太大的問題,舉薦進工部做事也是不錯的。
    “真的?”抬起頭的孟溪顯然是驚喜過度,臉上居然一片通紅,“多謝尚書,多謝尚書!”
    粗粗看來,倒是挺老實的。
    蕭明堂更覺滿意了。
    老實的人才會感恩,才會記得舉薦提拔的情分,才不會在登了高位之後翻臉不認人。
    京中那些手藝人之間素有傳言,說李鳳寧手眼通天,但凡能求到她這裏,便是一條青雲登天路。朝中大臣或許都沒聽過,她卻因為工部裏管的就是些匠人而有所耳聞。她如今才二十不到,已經隨手就能拿出孟溪這樣的人,還真不愧是那位殷大人的外孫女。
    不過,這般好處平白送到她手裏又是為什麽?她要把人朝殷家一送,哪裏用不上?
    無論怎麽想,蕭明堂也隻能想到那樁親事了。
    對了,令儀說李鳳寧和端宜在燕州見過的。那麽……
    許是她在隱晦地表達善意?
    瞬間覺得想明白原委的蕭明堂一時覺得心裏十分熨帖。親事還沒正式提,她便能想到照拂蕭家,想來等日後端宜過了門,也能過得不錯的。
    越想越覺得自己沒想錯的蕭明堂,自然更是和顏悅色。幾人又閑話幾句,李鳳寧便告辭要走。蕭明堂本想留飯,奈何李鳳寧說禦醫還等著灌她苦汁子,才把人送走。
    她與蕭令儀把人送到大門後,便折返朝回走。
    她正要對著孟溪親近幾句的時候,頭還沒回卻聽孟溪問了句很奇怪的話,“請問,蕭小姐可還有一個叫令儀的姐妹?”
    蕭令儀被她問得莫名其妙,“沒有。我隻有一個妹妹,叫令德。堂姐妹裏也沒有叫令儀的。”
    “是……嗎。”孟溪眉頭緊蹙,雖然那模樣怎麽都不像是想通了,“那或許隻是碰巧了。”
    “怎麽孟小姐見過另一個蕭令儀嗎?”蕭明堂不由就順口問了句。
    “是。”孟溪很肯定地點了點頭,“我剛來安陽的時候,在城門口不小心把別人撞進護城河了,害得她丟了所有的行禮不說,還生了一場大病。”孟溪說得挺不好意思,撓撓頭,“起先我是賃了屋子與她同住的,後來想掙點銀子至少把回鄉的盤纏還給她,沒想到賃屋的屋主說她搬走了,也沒留下口信說去哪裏。”
    赤月那麽大,同名同姓實在太尋常了。
    不過這孟溪能把這樣的事說出來,足見她不是心存鬼蜮的人。
    “既沒有留下口信,許是尋到親友,總是有可去的地方,你也別放在心上了。”
    “那位蕭姑娘看著出身挺好的,應該是吧。”孟溪憨憨一笑,轉向蕭令儀,“不過她與您長得真像,年紀也差不多,就是耳根這裏有三點紅痣……”
    “你說什麽!”蕭明堂陡然一轉身,瞪圓了眼睛,幾乎大喝一聲。
    猝不及防的孟溪一呆,她顯然不明白自己哪裏說錯了
    大冷的冬天,嗚嗚的北風一陣冷過一陣,瞬間把蕭明堂心裏殘餘的一點溫熱吹得一幹二淨。“你,你剛說說他耳根這裏有三顆紅痣?”因為過於關切,蕭明堂的聲音都不穩了。
    “是,是啊,這裏”孟溪抬手朝自己左耳下方指了指,再在空中比劃出個兩高一低的樣子,“長這樣的。”即使再鈍,隻怕也明白其中有什麽問題了。
    蕭明堂猛然轉眸看向蕭令儀。
    蕭令儀在她淩厲的目光下一抖,訥訥道:“哥是六月中走的……”她越說聲音越輕,到最後低下頭去不敢看蕭明堂。
    她的兒子,她的好兒子!
    科考結束之後,蕭端宜某天突然出現在蕭府門口,當時他還說什麽“思念父親”,引得他愧疚之心大起,就沒忍心責備他偷偷離開燕州寧城的事。
    時間上算算,他該是七月頭就到了安陽。可他居然和個不認識的女人同住一屋!
    他的規矩呢,他的廉恥呢?
    蕭明堂隻覺一股股怒火直衝腦門,索性還顧忌著外人在場,否則立時就要發作。
    慢。
    從時間上來說,如果這個孟溪也是在七月頭上到的安陽,那麽她能認識李鳳寧,應該也是在七月。科考之後沒多久先帝就病倒,李鳳寧忙著侍疾,根本不會有空在外頭閑晃。
    所以……
    蕭明堂努力克製脾氣,卻仍然咬牙切齒,“五殿下可見過那位同名同姓的‘蕭令儀’?”
    這個時候,她心裏仍抱著最後一線希望。
    但是這一線希望,卻被孟溪輕易地撕碎了,“見過啊。五殿下來我賃的房子幾回,她都在的。”
    仿佛一桶冰水瞬間從頭頂澆到腳底,蕭明堂隻覺眼前一陣陣發黑。
    就算李鳳寧在安陽沒看出來那是蕭端宜男扮女裝,到燕州也不可能不發現了。虧她剛才居然還一臉親切微笑,仿佛什麽事都沒有似的。
    “姨母,姨母您沒事吧?”耳邊似乎傳來擔心的聲音。
    “我要靜一靜。”現在的蕭明堂似乎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她揮揮手,拖著虛乏的步子,一步一蹭地朝書房走回去。
    那顫顫巍巍的背影,在寒風中看來卻是異常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