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政事堂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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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朝臣,都對皇家宗室抱持著一種很微妙的情緒。
    朝臣無論穿著什麽顏色的官袍,在麵對一個可能連個散官閑職都撈不上的宗室,也必須拿出客氣有禮的態度。“藐視皇族”可不是任何人都敢去沾一沾的罪名。
    而另一方麵,皇族宗室隻表明了血緣關係,而非本人的資質能力。姓李的人裏,蠢笨頑愚、庸庸碌碌的大有人在。叫一路過關斬將才官居高位的朝臣打心眼裏崇敬這種貨色,也的確是太難為人了一點。
    但是,這並不代表朝臣對所有的宗室都是同樣的態度。至少在今上剛剛領軍離京的現在,有一個名字會在安陽所有朝臣的腦海中回旋盤繞,怎麽都不肯輕易離去,甚至侵蝕她們夜晚的安眠,就連在睡夢中也頻頻出現。
    “李鳳寧”。
    今上沿用了先帝的書房勤誨齋,自然把其他的習慣也一並承襲了下來。所以小朝會依舊在離勤誨齋不遠的正明殿舉行,正明殿的偏殿政事堂也依舊被一幹朝臣用作宮中議事和小憩之所。
    政事堂前頭是個能坐下十來個人的堂屋,兩旁不加門的側間裏備了書案筆墨。而後頭一溜五間的值房裏則放著軟榻並臉盆屏風等物,乃是供那幾位上了年紀的老臣小憩所用。
    皇帝走了沒幾日,尚書都省左仆射廉定因怕朝政一時不順,連著幾日都要到宮門下鑰的時辰才回去。如今白天日頭漸長,她又上了年紀,便會在午膳之後到值房裏小睡兩刻鍾。這日才過未正,她整了整衣冠正要跨出值房朝前頭去的時候,就見吏部尚書時蘊迎麵走來。時蘊性子如何可以二說,至少平素麵上是挺和善的,但此刻她幾乎遮不住滿麵憂慮,額頭居然還出了一層薄汗。
    “藉禮,”廉定開口便喚她了時蘊的表字,“出了什麽事?”
    “廉大人,您起身了就好。”時蘊倒正是來找她的,“快跟我來。”她一邊說,一邊居然抬手在廉定的手肘上輕推了一下。
    這點力氣,都沒能撥動廉定的胳膊。可為官那麽多年的時蘊能急到甚至下意識抬頭碰她,顯見不是什麽尋常小事。廉定心裏一跳,連忙朝前頭走,“我們邊走邊說。”
    “喬中書也不知聽了誰的蠱惑,要彈劾秦王殿下監守自盜!”時蘊苦著臉,“您好歹去勸著些吧。”
    廉定前頭滿心焦急,此刻倒是腳下一緩,然後瞄了時蘊一眼。
    朝中上下誰不知道時家因禍得福?雖然因為為官年頭長比旁人多知道些內情,時蘊其實也算是看著那位秦王殿下長大,不能算是攀附,但自從時蘊的嫡孫嫁了蕭家丫頭,整個時家都風生水起也是不爭的事實。她這會子說這個,隻怕其中私心不小。
    廉定是想息事寧人,可不是想白白被人當刀使了。
    時蘊好歹做了那麽多年的吏部尚書,管的就是官吏這一茬事,見廉定腳下放緩,隻略一思量便明白她在想什麽。時蘊頓時愁眉苦臉起來,“我若說這事與我無關,隻怕您也是不信的。”她道:“隻是您想想,那位到底更像誰些?是先帝還是陛下?”
    秦王像先帝,還是像陛下?
    這倒是個好問題。
    廉定其實年紀還比先帝大上幾歲,她入仕的時候,先帝還沒娶正君。今上出生的時候她官位還低,但秦王的的確確可以說是她看著長大的。
    所以像誰的問題麽……
    廉定隻一沉吟,“你是說……”
    “先帝晚年是溫和了許多,但您還記得先鳳後過世那陣子,她有多護著陛下?”時蘊說,“如今咱們這位秦王殿下,護著陛下的心隻怕不比先帝當年差。換了旁的時候,你當麵罵她都懶得理你,可陛下才指了她監國。廉大人您想想,她要是什麽事都朝墮了陛下的威名那裏想,她能幹出點什麽來?”
    廉定麵色一變。
    這才是時蘊前頭問她,李鳳寧像誰的本意。
    先帝晚年雖緩和些,到底是一條血路殺上禦座的人。小錯她能寬宥就寬宥,若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她的記性能好到叫人嚇出一身白毛汗來。今上卻是骨子裏都寬容的人,說既往不咎就真能不咎。
    但秦王不同。
    她不僅內裏更像先帝,還跟她的外祖學了一肚子的彎彎繞繞。所以平時看著謙恭守禮,一旦真要動手,大約比誰都能狠辣。
    “我們快些走!”終於想明白的廉定不敢耽擱,這回反倒是她拉了時蘊朝前麵走去。
    同一間偏殿,自然幾步就到。
    而寬敞的堂屋裏,此時卻是一片安靜。
    沒人坐著。以中書令喬海為首的一群七八個人,呈扇形散開占據堂屋裏一半的地方。裏頭有鳳閣的學士,有兵部侍郎,還有門下省給事中等等,加上剛剛到的廉定和時蘊,省部寺監都有人在了。
    而李鳳寧卻獨個站在上首。她背負著手,嘴角雖然勾著,眼睛裏卻毫無任何一點跟“愉悅”有關的情緒。
    明明孤身一人,明明年紀隻有二十出頭,比喬海的長孫女還小點,卻絲毫沒有露出任何一點膽怯氣弱。
    整間屋子裏,響起幾下倒吸冷氣的聲響。
    要知喬海素來剛烈,連先帝都當麵頂撞過,不要說李鳳寧了。
    李鳳寧的目光在剛剛跨進門口的廉定和時蘊臉上多停了會,然後才轉回喬海,“我倒不知道,什麽時候中書省居然搶了禦史台的飯碗,能管得了我的軍器監了?”
    喬海氣得胸口劇烈起伏,呼吸急促,“殿下行不法事,自然任何人都說得!”
    “行不法事?”李鳳寧緩緩轉動視線,掃了一遍所有人,“在場的各位,還有誰這麽想?”
    能在政事堂裏出入的,都不是什麽小官小吏。隻是在場的到底都老於世故,雖然沒人應聲答是,可看她們一個個的表情,隻怕也差不多了。
    “喬大人可知,軍器監被稱為病退監,常年拖欠薪俸,不要說衙門裏幹活的小吏,就是坊署裏打鐵的匠人也常年缺數?”
    喬海一愕。
    身為中書令的她,要做的事就是根據皇帝的意思下發旨意。越是大麵上的東西她越清楚,但是像軍器監下的鍛冶坊裏缺匠人這種小事她要是也知道,就成神仙了。
    “朝廷自有製度,”喬海十分不以為意地辯了一句,“哪裏容得那些匠戶想不來就不來。”
    李鳳寧嗤笑一聲,“可實情就是,打板子人家不來,罰錢代工人家不來,就算流放,人家依舊不肯來。接下來喬大人打算如何,砍了匠戶全家?”
    底下這種事情,喬海顯然也是略有聽聞,此時再聽李鳳寧說起,倒也不會擺出一副嘴硬不肯低頭的樣子,隻道:“那殿下也不能……”
    “也不能如何?”李鳳寧搶白,“不能給那些無所事事的匠人一點盼頭,不能拿她們做的東西賣錢貼補她們不知道被拖了多久的工錢?就隻能憑著不是傷就是死的刑罰去壓製她們,叫她們白白荒廢了手藝,真到用時隻能拉出一群廢物,然後眼睜睜看著赤月士兵在戰場上慘敗就可以?”
    喬海一噎,“你這巧言令色……”
    廉定見李鳳寧隻是措辭鋒銳,再看喬海眼神也像是已經信了,隻是麵子上過不去,便連忙出來打圓場,“既然是誤會,說清楚也就罷了。”她朝喬海看去,“知舟你再不改改你的爆脾氣,遲早要鬧出事來。如今殿下說的,你要是都明白了,就別傻站在這裏了。那麽多事情,還不夠你忙嗎?”
    “廉大人來得還真是時候。”李鳳寧突然說道。
    這李鳳寧自小出入禦前,與她與喬海見過的次數早就數不清了。廉定因李鳳寧素來便對她們幾個老臣十分有禮,就下意識覺得李鳳寧這回不會對喬海怎麽樣。可沒想到她才說完打圓場的話,李鳳寧就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廉定朝李鳳寧看去。
    超過二十歲的她自然早已不複幼年時的稚氣可掬。此刻的她雖然語調平穩,但是那雙眸子卻閃著冰冷堅硬的光芒。
    廉定心裏咯噔一下,她不由地看向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時蘊。然後見看見時蘊居然對著她微微搖頭,心下更發澀。
    “喬海,區區一介中書令,你憑什麽來質問本王?”李鳳寧難得地用“本王”開始自稱。
    李鳳寧聲音輕了點,但是其中卻有無形的分量重重壓下來。
    是啊。
    論身份,李鳳寧是宗室,喬海隻是朝臣;論官階,李鳳寧是正一品的秦王,喬海隻是正三品的中書令;論職責,軍器監中書省不相統屬,完全就是兩個無關的衙門。
    “我去馹落之前就曾拿著軍器監府庫裏的刀劍去東市賣,但當時朝中沒有任何人提出過不妥。那還是正經的兵器,而現下不過是拿些沒用的邊角料做些玩器,你就如此大張旗鼓地當著這麽多人的麵,氣勢洶洶地來質問本王。”李鳳寧眼睛微眯,聲音越發輕了,但其中的冷意也越發濃厚起來,“喬海你又為什麽非要挑在現在說這些?”
    她略一頓,“因為大姐姐令我監國?”
    這話一說,不隻是屋內其他人,就算是廉定的眼神也變了。
    廉定到底是不相信,下意識地朝喬海看過去。
    但是此刻的喬海,張口結舌麵色發灰,居然是一副被說中的樣子。
    廉定心裏一沉。
    她到底年長,所以還記得喬海曾經梗著脖子拒不接受先帝詔令的往事。她還記得喬海正是因著此事才得了“不畏強權”的善名,對她一路官升到中書令助益頗大。
    而現在……
    難道喬海的耿直,一直都是假扮出來的?
    雖然說官場詭譎人心難測,可朝夕相處的人居然如此處心積慮,叫老於世故的廉定也不由得心生寒意。
    “喬大人若無話可說,”李鳳寧冷笑一聲,“那就按赤月律……”
    “殿下!”廉定到底還是出聲了。
    可開口叫了李鳳寧之後,她自己卻反而無以為繼。
    事到如今,都已經無法開脫了。
    喬海到如今這個地位,已是無法再有寸進,可她畢竟還有女兒。她再“剛直”一回,叫人多記她兩年,對她後人的仕途就大有益處。
    隻可惜,她挑錯了對象。
    若是對著今上,或許還真能叫她成事。但是對著這位秦王……
    就像時蘊剛才說的,這位秦王殿下維護今上的心能與先帝當年相比。喬海若在她監國之前質疑她,質疑的就隻是秦王。而現下,李鳳寧代表的是皇帝。
    質疑和汙蔑李鳳寧,就是在質疑和汙蔑陛下。而《赤月律》中寫明了:大不敬者……
    當斬!
    “今日看在廉大人的麵子上,我不為己甚。”李鳳寧雖然麵色不豫,到底沒有還是緩了下來。
    “喬海,你上折致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