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酒樓親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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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月這片廣大的土地上,有一個確實存在,卻從來沒有畫在任何地圖上的地方。
“武林”。
無論安陽的官大人們屑與不屑,武林中其實也有名門世家。在那群被一竿子打死統稱“悍匪”的俠士和大盜眼裏,隴西唐家堡無論如何都算得上聲名赫赫。而現在安陽穿著鎧甲的唐忠書,其實就出自隴西唐氏。六十年前,唐忠書的姨祖母去了涼州邊境從軍。半年之後被人抬回家,並且這輩子都沒再能用自己的腳走路的姨祖母卻對唐忠書笑說:“這輩子我沒白活”。於是四十年後,唐忠書也悄悄乘夜翻出了唐家堡的高牆。
隻是她姨祖母到死也不過是個籍籍無名的馬前卒,而唐忠書卻僅僅花了二十年,就拿到了從五品的都尉官印。
可以封夫蔭女,去到哪裏都要被人恭恭敬敬稱呼一聲“大人”的從五品都尉唐忠書,在外人看來是功成名就,她卻知道自己隻是越來越迷茫。
她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麽?
二十年前漏夜離開唐家堡的時候,她為“俠之大者,為國為民”而心情激蕩。二十年後的今天,雖然她都覺得那時青澀得可笑,可內心裏仍然想要把自己的武功用在合適的地方。所以她放棄了前程大好的翊衛,一門心思鑽營到了人人嫌棄的京武衛。在她心裏,比起皇城裏那群一扒拉開那身漂亮衣裳就滿是髒臭的貴女們,起碼安陽街上的百姓做不了大惡,起碼不會叫她產生些“這人我到底是該救還是不該救”的疑惑。
也所以,雖然從拐子手裏救下孩子已經是兩天前的事,她卻依舊覺得心情很好。眼下坐她對麵那人又是相識已久,所以她絲毫沒有掩飾自己的好心情,拿起酒壺又替自己斟了一杯。
坐在唐忠書對麵的人在陽春三月的時候搖著羽扇,從長相到表情無一不詮釋著何謂“儒雅溫文”,可相處長了就能知道全然不是那麽回事。她狹長的鳳眼瞥過唐忠書便露出些了然,“你救下的那個孩子,是殷家老六的庶子?”
唐忠書有些警覺地看她一眼,並不答話。
說起來,大約那句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真是沒錯的。能與她這個一門心思待在安陽外城就不想朝裏鑽的人坐一塊,顯見也不是什麽常人。此人姓劉,名悅廬,表字靜遠,乃是當今安陽劉氏嫡支所出。論起身份來還是先帝的從表妹,卻撇了一家子清貴的母姨姐妹,獨身一個跑到軍營裏混日子。唐忠書與她同袍多年,時常乘了休沐日一道出來飲酒,今日也是被她拉到這山月樓來的。
而且,這人的表字其實不該叫“靜遠”,其實該叫“冷水”的。
“殷家滿門都算不上好人,聽說那孩子還頗得這位喜歡。”劉悅廬顯然也是知她甚深,唐忠書不答話她也能自己往下說,她懶洋洋地伸開巴掌朝唐忠書比了“五”字,“將來如何,真是未可限量。”
旁人說的無可限量通常指的是前程遠大,隻唐忠書與她相交已久,一下便聽出她其實說的是這孩子將來或許會紈絝得超乎尋常。
“我那日見過秦王了。看上去……”隻是這劉悅廬雖以打擊人為樂,唐忠書到底識她多年,早就習慣了,“也挺平常的。”
譬如能把懷了自個兒孩子的小侍打死的誠郡王,就叫唐忠書無論如何理解不了。虎毒不食崽呢,她堂堂郡王,居然連個還沒出世的孩子都容不下?
“她又沒多長一個腦袋,看上去當然尋常了。”
“我是說,”唐忠書到底讀書不多,想了會也還是沒能表達清楚,“她跟普通百姓也沒什麽兩樣。”
相較之下,這秦王殿下仿佛與一般人似乎也無甚不同,先頭見孩子要受傷就撲上去,見孩子安全了又當街開罵,渾然沒半點那些高官大人們皮笑肉不笑的假樣。
“坊間傳說,那可是她兒子呢。”劉悅廬拿扇子一遮嘴唇,意味深長地來了句。
唐忠書卻很認真地回答:“不會的。睿成皇帝駕崩之前,她一直在禦前侍疾。”
皇帝不太好的時候,想要生事的全在安陽內城,尤其要盯緊那些姓李的。所以那位秦王殿下每回入宮和出宮都不止一路人盯著,也所以身為京武衛的唐忠書對她何時出入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人家辛苦到幾乎連站著都能睡過去,哪來的空閑回家弄出庶子來?
劉悅廬見她認真到這個份上,頓時一副泄氣的樣子,揮揮手百無聊賴,“你且想想有什麽想要的吧,等人家來謝的時候直說就是。”
要謝,也該是殷家人來謝她吧?
殷家孩子丟了秦王幫著找也就罷了,怎麽連回頭道謝也要秦王來?
唐忠書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雖然心中不解卻也沒有細問。
這個劉悅廬每每都漏些話出來,雖十有八九能中,卻從來不肯解釋。久而久之唐忠書也懶得問了。
兩人既然都是京武衛屬下,日常除了操練還要東奔西跑,休沐日不怎麽愛動彈。唐忠書尋不出來話來說,才拿起酒壺要替自己自己再斟一杯酒的,卻聽雅間外頭響起一道清脆的女聲:“雅間裏的可是京武衛唐都尉?”
唐忠書一愣,不由抬眼看了劉悅廬一眼。
才見過秦王的,她也沒老到隻過兩日就不記得人的地步。隻是先頭這劉悅廬就說她要來,轉頭就聽這該是秦王的人在外頭出聲,難道其實是她聽說了什麽?唐忠書待要問她,卻又覺得不好晾著外頭那人,便按下心思揚聲道:“正是某家。”
外頭那人告罪一聲,便推門而入。
怎麽說呢……
唐忠書微眯了下眼。
練武之人,看人自然先看精氣神。瞧她行走之間步伐沉穩有力,絲毫不拖泥帶水,便知她是有練過些什麽功夫的。那有些僵硬的肩膀,自然是因為前些日子受了傷。而目光清亮有神則代表身體康健,顯見平日裏並沒有耽於酒色。而她一身衣衫顏色素淡,用的是上好細棉而不是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綢緞,乍一眼上去任誰也生不出她富貴驕人的感覺來。
所以說,這位殿下的好人緣,果然不是沒道理的。
唐忠書“霍”一下站起來,幹幹脆脆地拱手低頭,“某家見過秦王殿下。”
“唐都尉。”進來這人,自然就是秦王李鳳寧。她唇角帶笑,神態親切自然到仿佛偶遇摯友,抬手就回了個半禮回去。
“殿下大駕,不知今日有何吩咐?”一旁的劉悅廬慢吞吞地也站了起來,然後用那種幾乎同樣慢吞吞的語調來了句。
唐忠書雖然對眼前這位十分有好感,卻也沒忘了人家到底是當朝一品秦王,她聽劉悅廬用那不知道該說是沒睡醒,還是陰陽怪氣的語調說話,下意識覺得有些不妥,主動出聲介紹道:“殿下,這位是京武衛……”
“劉靜遠劉長史。”秦王主動截斷了她的話,隻是她的笑容,不知怎的瞧著有些客套,遠不如對著唐忠書的真心。
劉悅廬足足地一愣,顯然沒想到李鳳寧竟然會知道她,她收起之前的懶散,表情裏露出些警覺,低頭見禮,“見過秦王殿下。”
“兩日前若非唐都尉,我家那甥兒隻怕與是要與家人生離,這輩子都難以再見了。”李鳳寧對劉悅廬的行禮卻隻是微一頷首以作回應,然後又轉向唐忠書,“所以今天,我是來向唐都尉致歉的。”
“這是某家應該……”唐忠書客套話都已經說出口了,才發覺李鳳寧說的不是道謝,而是道歉。她略呆滯了會才看向對麵年紀隻她一半卻意態比她不知悠閑篤定多少的人,“殿下……”她皺了下眉,卻還是沒忍住,“剛才說的是道歉?不是道謝嗎?”
李鳳寧莞爾一笑,“救下孩子該算是京武衛的分內事,我不會為唐都尉做了該做的事而道謝。”她略頓,似有意似無意地看了劉悅廬一眼,“隻是那孩子才丁點大就敢乘夜翻牆出走,固然是因為家裏小有疏忽,更多的還是因為我把他寵得膽大包天。”李鳳寧正色道:“雖然最後有驚無險,到底還是費了京武衛好大一番功夫,我既始作俑者,當然是應該來道歉的。”
聽上去……
唐忠書眉頭微皺。
好像的確有點道理?
但是,好像又有哪裏不對。
尋常每到這種時候她總是會交給劉悅廬,所以這回她也習慣性地朝她看去。
而劉悅廬果然不負期望地來了句,“那照秦王殿下這般說法,難道道謝竟然要小公子自己來麽?”
李鳳寧一笑,“甥兒還能在親人長輩身邊長大,而不是淪落到青樓那等地方被人作踐,自然是該向唐都尉道謝。隻是他將來能拿什麽來謝,現下卻也不好說。”
“殿下,這如何敢當?”唐忠書連忙推辭,“本是某家分內事。真要說謝,今日得殿下來一趟某家也是麵上有光,再不敢當小公子的謝了。”
李鳳寧這等人物,特意顧念著軍營的規矩,眼巴巴等到她休沐的時候特意跑一趟來道謝,說出去當真是叫誰都要另眼相看的。唐忠書再不喜那些彎彎繞繞,好歹混跡京師那麽多年,這些最粗淺的道理總是明白的。
隻是不知為什麽,李鳳寧在聽她說“麵上有光”時,嘴角突然勾了一下。
“這卻由不得唐都尉了。”李鳳寧十分認真地道,“無論什麽人做下什麽事,都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不能因為他小,就覺得可以胡鬧。”
“老唐,殿下拿這個來教孩子呢。”劉悅廬顯然是瞧不下去她亟待辯解的模樣,終於忍不住開了個口。
唐忠書細細一品,似乎也是這麽個意思。隻是得人恩果千年記是該教的,秦王家的感謝卻不是她輕易受得起的。
唐忠書正要推脫,卻聽李鳳寧又說,“本該前天就去尋唐都尉的,隻是一來軍營不便出入,二來家中正巧添了一雙孿生兒女,才拖到今日。”她一邊說,一邊不由得就笑了起來。那股子發自心底的歡喜,瞧著連旁人也不由得替她高興。
添了孩子,還是一雙孿生兒女?
喜事。
由於李鳳寧這人實在是與她印象裏那些達官顯貴有點遠,也於是一時沒意識到要多想一想的唐忠書立時便按照她自己的想法,“恭喜殿下,雙喜臨門。”
話一出口,眼角餘光就瞥見劉悅廬又對著她露出那種慘不忍睹的表情。
怎麽……
家裏添了新生孩兒不是喜事嗎?
唐忠書略有些不安地看向李鳳寧,卻見頭先還一副遊刃有餘的清雅貴女,突然咧開嘴。笑得甚至有點冒傻氣。
這不挺正常的嗎?
她剛才沒說錯話啊?
唐忠書疑惑得看了看劉悅廬,卻見她也是愕然的模樣,心下突然就鬆了一大口氣。
對啊,她沒說錯話。
人家才做了娘,自然是高興的。
不知不覺間,唐忠書隻覺一口悶氣呼出,頓時整個人都覺得輕鬆暢快起來。
百姓家的好事,放在世家大族裏可能就是件壞事。譬如有人升官了,必得把祖宗八代都給查清楚,否則隨口的恭喜很有可能會被人理解成譏刺。再有人的壽辰也不能隨便送禮,還得問一問這人在家裏是嫡是庶,有無長上姐妹。攏總下來,雖然劉悅廬跟她解釋了幾十遍,唐忠書卻隻能望著那道始終跨不過去的壁障和那些永遠理解不了的潛規則興歎。
這回,總算碰上個能說得通話的人了。
由不得唐忠書不高興。
“滿月的時候,唐都尉若得閑就來喝杯水酒。”李鳳寧說這話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地看了劉悅廬一眼。
因著之前的暢快,唐忠書立時便應了下來,“某家若是休沐,必然來討杯水酒喝的。”
秦王顯見也是喜歡她的爽快,立時便應道:“那就等著唐都尉了。”
李鳳寧後來又閑說幾句,便告辭離去。
隻留下個唐忠書,因為之前的暢快,嘴角一直勾著。
直到劉悅廬哼了一聲。
唐忠書抬眼,便瞧見這個同僚近十年的人望著李鳳寧離去的方向,眉頭微蹙,竟是一副大有忌憚的模樣。“悅廬?”她不由得也朝那裏看了看,雖然隻看了個雅間的房門。
“你小心些,”她斜睨她一眼,“別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
“秦王不像是有壞心的人。”唐忠書眉頭一皺。
她雖然比劉悅廬這種是少生了幾個心眼,可也不代表她傻。人家過來這回是真心還是假意,她自覺還是分辨得出來的。
“什麽滿月?”劉悅廬冷笑一聲,“根本是說給我聽的。”
啊?
人家家裏添了孩子,要辦滿月,跟劉悅廬有什麽關係?
非親非故的,說給她聽幹什麽?
才有的輕鬆悄然消失,那種無法理解的隔閡感,再度滋生出來。
“總之……”倒是劉悅廬在看了她一眼之後,將情緒壓抑了下去,隻輕歎一聲,“罷了,外頭都說她待自己人好。你要去就去吧。”
……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