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涯向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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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生蠱!
    轉眼八月過去,九月到來,今日正是禦靈二年九月初九。曆年來,九月初九是南安國最負盛名的日子。這一日,是南安國的百花節。傳聞,五百年前,南安國還未建立,還是將軍的南安始祖君鶴林接到命令前往西廊征戰。軍隊途徑西廊邊界之時,遇見一位老嫗躺在路邊。那老嫗衣衫襤褸,頭發花白且散亂,滿臉肮髒不堪,兩鼻清涕凍成了冰柱,身子僵硬。君鶴林蹲下探了探那老嫗的鼻息,已然是斷了氣。他歎了口氣,憐憫不已,於是命人找了個氣候溫暖且百花盛開的地方,親自帶人將那老嫗給埋葬了去。後對著無名碑道“老人家,生前窘迫已矣,此後,願您安然,靜看這山水風光。”然後領著眾將士西區。數十年後,君鶴林建立了南安國,不久於九月初九駕崩。在他仙去那日,整個南安境內,天氣明媚,百花開放。此後,南安長年氣候溫和,繁花不絕。人皆道是那老嫗化為花神,守護南安。為了感念始祖善德使得南安福臨,也為了感謝那花神,人們自發在九月初九對花祭祀,後來變演變成為百花節,再後來,被奉為國節。百花節的活動也從最開始的單純祭謝百花開始發展,到現在,祈願、求福、尋緣、祭謝、慶賀等等都含括其中,活動形式也多種多樣,好不熱鬧。
    阿滿還記得,她第一次溜出去聽書,便聽到了這個傳說。當時聽得她對百花節向往不已,恨不得明日就是。
    “二師兄,聽聞今日是百花節?”阿滿從暮關大道北邊跑來,還未到江陽追麵前,就遠遠的大聲喊道。
    江陽追伸手扶了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她,鄙夷道“不就是百花節嗎?值得你這樣上串下跳,像個小孩子一樣嗎?”
    阿滿扶著他的臂膀緩了緩“我還未見過嘛,而且我感覺超級熱鬧。”雖然在她的記憶裏,她的的確確沒有經曆過百花節,可是隱隱地,她又覺得自己好似經曆過一般。
    “你還是不是南安人,竟然未見過百花節?該不會你是別國人吧?你上次還說你是暮關人來著?”江陽追一臉不解。
    “沒有……沒有,我就是小時候身子不好,姐姐都不許我出門,所以才沒見著的。”阿滿微微心虛解釋道。為止住江陽追繼續發問,阿滿繼續道“師兄,我們今日會不會休假?啊……就是,師傅他老人家今日會不會許我們出去玩一天?”
    江陽追瞧著她一臉期待的模樣。神秘的笑了笑道“自然……”
    “哇,實在是太好了!”未待江陽追說完,阿滿就激動得跳了起來。“我就說師傅他老人家最善解人意了。”她語氣溫和,滿麵紅光。
    “自然不會休假”江陽追收起他詭異的笑,有力無氣的接著剛才那一句“自然”繼續說下去。
    “你初來不久,所以不知道,天機閣全年都有課業,不會落下一天。大師兄還在家裏苦鑽器械,你說我倆能去玩嗎?”
    此話說完,江陽追從背後拿出一個極大的包袱,道“今日是百花節,師傅說今日街上行人或許比往日多些,吩咐我倆將這些器械賣掉,貼補家用,順便填補一些器械材料的費用。”
    阿滿聽到他說不會休假的時候,心情落寞,之後再聽到江陽追說了這麽許多話,得知今日自己是可以在大街上看著人群的,於是落寞的情緒便減了一些。她反過來安慰江陽追道“二師兄,你看你這就貪心了吧?出來賣東西總歸是好過在家鑽研課業的,你這麽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是想去跟大師兄換換嗎?”
    江陽追一臉莫名其妙的看著心情很快就複蘇的阿滿,想了想,決定沉默。“賣東西的確好過鑽研課業。”兩人開始去尋找適合擺攤的地兒。
    江陽追與阿滿選擇在關雎酒肆旁賣他們的器械。這裏正處暮關大道中部,又橫穿過望月巷。是一個真真切切四通八達,熱鬧非凡的十字路口。關雎酒肆是阿滿常跑來聽書的酒肆,回想她與江陽追的第一次見麵,正是在這個酒肆裏哩。
    江陽追將包袱放下,便自個兒跑去找凳子去了。阿滿將布簾擺在關雎酒肆的南腳,從包袱裏一一拿出器械擺上,驚訝的發現望遠鏡已經給做出來了,上麵還刻著天機閣獨特的標誌。“雖然外形是木製的,也粗糙了些,但終究是很厲害的。”阿滿感歎道。她將那望遠鏡拿起來,朝著遠處的群山望了望。隻見那山上的樹木顏色和山頭的畸形怪石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心喜不已,想著待會定要問問江陽追是誰弄出來的。
    江陽追借來了兩個木凳子和一個鬥笠,遞給阿滿後立馬又道:“三郎,你先在這邊守著。我還得再去尋一個鬥笠。暮關城的太陽很毒辣,尤其是這九月天,你記得把鬥笠戴上啊,別到時候中了暑氣。”不待阿滿回答,便立馬又跑開了。
    阿滿氣極,氣憤憤地拿起短劍紮了幾下旁邊的土坯。“狗屁,明明就是想偷懶。”
    將小土坯紮平後,她拔出匕首,擺出一副老氣橫秋模樣,無奈搖了搖頭歎道“小孩子貪玩罷了,不跟他生氣,自己都二十多歲的人了,同一個十幾歲的小孩還置氣什麽……”她隱約覺得,自己應該二十多歲了。
    “懶得管他了”阿滿想定,而後將鬥笠戴上,拉起凳子便開始認真擺起地攤來。瞧著熟悉的街道,外加上隱隱約約飄到耳邊的說書聲。心想“也虧得江陽追給她拿了個鬥笠,不然家裏的侍衛尋出來還不知如何是好呢”
    一個上午過去了,阿滿隻賣出去了幾件器具。都是些便宜的物件,如菜刀、弓箭、匕首之類,攏共收獲的銀子還不到一兩白銀。街上的人群也不像她想像中的熱鬧,隻偶爾走過一些士兵,或走或騎,揚起陣陣飛塵。在阿滿的感覺中,百花節應該是有熱鬧的攤鋪,擁擠的人群,還有花燈,麵具……雖然這些感覺不知從何而來。“也許還未到夜間吧”阿滿依舊滿懷期待。
    太陽已經升到頭頂了,江陽追依舊沒有回來。因著太陽毒辣,大街上也沒有幾個人影,唯有被曬得蔫了氣兒的空蕩蕩官道陪著她。阿滿懶得再一一吆喝,閑得無聊,便開始用樹枝在地上畫著格子,以圓圈為黑棋,方框為白棋,自顧自的下起棋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輛馬車從官道北邊緩緩駛來,身旁跟著兩列黑衣侍衛,長劍齊齊掛在腰間。馬車前後還分別跟著許多騎馬的黑衣侍衛,也皆是長劍斜掛腰間。浩浩蕩蕩的隊伍和滿天飛塵引起了阿滿的注意,她放下手中的樹枝,將鬥笠往後抬了抬,雙手托腮,認認真真的觀看起這群威風凜凜的隊伍來。
    “在暮關城穿梭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仗,這究竟是怎樣厲害的人物,竟然這麽威風?”阿滿好奇不已。
    暮關街道兩旁,也因著這隊伍聚攏了些人來,終於有了一絲人氣。或許是因為暮關城裏少有的熱情撼動了馬車裏的金貴人物,他挑開窗簾,往路邊人群看去。金色的長簪搭上金色的圓冠將他一半的長發胡亂束起,一縷銀色長發先往上鑽入發冠內,然後隨著滿頭墨發泄下,熠熠生輝;額間銀發根處,又泄下一縷銀發,妖冶魅惑。額頭往下,一副金色麵具將他上半張臉覆了去,隻漏出一雙瀲灩的桃花眼,眼角還點上了一滴黑痣,好似桃花灼灼,含情萬千,又仿佛盛了十二月的忍冬寒水,淩冽如風。他那麵具極其好看,雕的像蜿蜒的鬆枝,鬆枝上還磐著一條龍。麵具之下,丹唇外朗,減了兩分周身的涼薄氣息。他身著暗紅色錦繡長衫,外罩著墨色黑袍,一看,便知是一位驚豔至極的人兒。眾人震驚,卻不敢喧鬧分毫,隻都暗暗吸了一口涼氣。
    眼見著那人視線將要掃至關雎樓南腳,阿滿連忙收回自己的視線,將鬥笠往前拉了拉。心道“美則美矣,太過了,通身蒼涼”。
    她不敢抬頭,於是又開始拿起樹枝倒騰自己的棋子去。隻是,心中驚慌久久不散,棋子也一直擺不下去。
    稍過一會,低啞的聲音響起“姑娘這把匕首怎麽賣?”纖瘦又蒼白的手指指了指阿滿攤上擺著的銀色匕首。
    阿滿抬頭,瞧了瞧攤前的人兒,身形修長偏瘦,約莫十八九歲的少年而已,卻通身散發著蒼涼氣息,好似死人一般,暗紅色錦繡長衫外披著墨色黑袍,及腰墨發裏夾雜著一縷銀色長發,金色半臉麵具,額間又一縷銀色碎發飄落。忽然反應過來,這人,竟是那位馬車裏的金貴人兒。沿著他的手指往下看去,是一把銀色匕首,匕柄鑲著一顆藍色的石頭,並沒有天機閣標誌,不過是一把普通匕首而已。
    略一思索,阿滿道“五片金葉子。”
    那少年雙眼一直盯著她,灼灼如火,又寒冷如冰,如秋水瀲灩,萬般風情;又似刀劍猝火,怒意凜凜。他道“這不過是普通的鐵鑄成的刀,刀具也是普通的銀質,就連鑲上的藍石,也隨處可見,怎會這般昂貴?姑娘,你莫不是想框我銀子?”
    阿滿適才思索之際,的確在想“這麽金貴的人兒,一看就是家財萬貫的主,買這麽一把不值錢的刀著實叫人有些不甘心,不如框框他,劫些銀子濟濟貧窮的天機閣好了,瞧他那威風凜凜的陣仗,該是不會計較這些銀子。哪成想,他會這樣問她。阿滿心思被買主戳破,微微有些的尷尬。她撓了撓頭,紅著臉道“如此麽,那想必是我將價錢給記錯了,記成了別的物件的價錢了,真是對不住,我這人記性有點差。依您看,這個匕首應合多少錢呢?”
    那公子啞著聲低低的笑了好長一陣,夾雜著幾聲低咳。他道“依在下看,姑娘的記性不止是差,而是特別差。您是不是還因著生了一場大病,將以往的事情給忘記了?”
    阿滿震驚,她猶豫點了點頭。心裏暗暗道“確切的說,應該是以前的阿滿死了。”閉口不語,隻抬頭略顯疑惑地盯著他。
    那金貴公子呼吸一滯,上齒緊緊咬著自己的下唇。他盯著她,含著蒼涼,含著悲傷,又含著劫後餘生般的狂喜。良久,他鬆開上齒,嘴角輕揚“你一如既往的喜歡用病為借口,忘記所有,也一如既往的薄情寡義呢。”一滴水珠從麵具裏掉出,劃至他唇邊,晃到了阿滿的眼。
    “完了,好似惹到了一個傷情之人,好似她觸及了他的傷心事了。怎麽會這麽貪心,生出誆人的想法來呢?到頭來場都難得收。”阿滿心裏後悔不已,暗暗罵自己。斟酌一會後,她才朝站在不遠處的侍衛招了招手,道“這把匕首便送與你家公子了,扶他回去罷,別中了署氣才好。”
    那侍衛上前,眼眸溫蘊,微微失了會神。後朝那公子揖道;“主子,夫人已經離世許久了,我們回去罷”
    那公子沒理會他,他依舊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也不說話。關雎樓偶爾飄來幾聲極為清晰的說書聲,皇子、皇貴妃、帝後等詞一一躍出,無非還是最近說的火熱的靈帝痛失兩子之事。
    阿滿心想“原來這公子年紀輕輕便喪了妻,也難免傷心了。”她眨了眨雙眼,安慰道“公子,世事無常,眾生皆苦。你瞧,連這堂堂禦靈大帝亦是逃不出失子亡親之痛,往事已矣,還望公子節哀,保重身子。”說完,將短匕遞到他麵前。
    他接了短匕,朝她深深看了一眼,道“你說那皇貴妃為何要放火自焚呢?明明是她害得皇後失子,再說了,痛失兩子的是禦靈帝,又不是她。”
    雖然有些奇怪他怎麽會轉到這個話題上,但聽慣了酒肆裏的議論聲,倒也不覺他這一問有什麽問題。阿滿老氣橫秋的答道“說到底,那皇貴妃也是失了自己的孩兒,約莫是喪子心痛,絕望而去吧。也好,死了解脫。”
    “那你說,那皇貴妃會不會化為厲鬼回來找那賜死他孩子的禦靈大帝報仇呢?”他蹲下來,隨手將阿滿攤子裏的其他物件翻來翻去端詳,繼續問道。
    “不會吧,既然都選擇死了,何苦還要記著這麽多事?尋孟婆要碗湯,將前塵往事飲盡。將一切都忘了,投胎新生,豈不快活些?”阿滿理所當然的答道。
    金貴公子翻著器械的手頓了頓,重複她的話問道“將前塵往事飲盡,將一切都忘了麽?”
    “天涯向遠,往事隨風。”阿滿隨口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