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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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江才多大,不用太刻意,月月姐的消息也被我逐漸聽得。
自然禍害一個字都不會說,而小謝對這些八卦完全不上心,所以我的消息渠道反而是小妹,畢竟肖北華還是在這個圈子裏混的。
聽說羅月月最開始想要肖北華和她一起回省城,可是肖北華不願意離開已經熟識了的安江生活圈,去到陌生的省城在女友的羽翼下生活。於是羅月月也隻好留在安江陪他。聽說肖北華雖然甚有“骨氣”的拒絕了女友幫他在省城開辟事業新高峰的提議,但並沒有反對搬進更寬大更明亮的新工作室(他不搬也不行,原來的工作室產權是脂硯齋的,景慧姐這一點上可真夠絕的),當然,他也順理成章的搬進月月姐那套別墅和她同居。
我老是不由自主的拿肖北華類比小玉那吃軟飯的老公,因此比別人更替月月姐擔憂。可是說到底,我其實和月月姐並沒有什麽交情,少年時短短數月同住一個屋簷下,我們那時的關係幾乎可以說得上互相敵視,然後她出國,我出逃,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麵,直至她以白偉文太太的身份出現在我麵前。簡直是吹皺一池春水,我自己都不明白我操的哪門子心。
才想到小玉,阿萍的電話就到了。“莉莉安,小玉出事了。”饒是阿萍這樣見慣風浪的人,聲音裏也有一絲顫抖。
我叫阿全幫我打通關係,去看守所裏見小玉。
阿萍說,人們在血泊裏發現坐著的小玉,手裏還緊緊握著一把鋒利的西瓜刀。他老公被砍了四十三刀,救護車趕到的時候,血都流光了,整個屋子,像個血池塘。
誰也不知道為什麽。她隻向警察說“人是我殺的”,無論問什麽,隻有那一句回答:“人是我殺的。是我殺了他。”
算來小玉已經搬到原來曉美的房間裏半年了。初時大家都說,他老公隻要哭一哭跪一跪,她還是要心軟搬回去的。可是她一住就是半年,任憑其間她老公怎麽求她。
誰也不知道為什麽。雖然她老公喝醉的時候,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把她打得鼻青臉腫,可是老北市打女人的男人多得是。隔天他倆和好,膩在一起那格外蜜裏調油的架勢,也夠叫旁人起一身雞皮疙瘩的。而且他們分開也有半年,雖然小玉的老公糾纏不清,但在老北市,哪有什麽癡情足夠支撐永久。
四十三刀,什麽樣的仇恨支撐著她砍下那四十三刀。
登記表上被探訪人一欄上寫著“程宸瑾”,我看著那陌生的名字微微愣了下,輕聲問阿萍:“這是小玉的真名嗎?”阿萍困惑的說:“不知道,三個字裏我有兩個不認識。不過我知道她姓程。”
這時門打開,被押著走進來的正是小玉。
程宸瑾,這樣精美的名字,就像曲子詞裏說的那樣:“嬌養他掌上明珠,出落的人中美玉。”
從前小玉是豐腴的,就好像路邊的野菊花一樣,強壯的,生機勃勃的,生命力旺盛得幾乎帶著侵犯性。而現在小玉坐在我們對麵,雖然隻略略清減了一點,然而臉色蒼白很多,頭發一絲不苟的挽起來,嘴角帶一絲平靜的微笑。我到現在才發現原來她有一張極端正的鵝蛋臉,她這樣帶著看破一切的神情微笑時,整個人幾乎有一種聖潔的感覺。
“小玉,你別怕,我們會辦你想辦法。薇薇會幫你想辦法。”說著阿萍側過頭來看我,帶點懇求的問:“是吧。”
“我會盡力。”我忙不迭的點頭保證,雖然我根本不知道怎麽才能說服禍害插手這種完全與他不相幹的事,可是:“我保證我會盡力。”
“不用。”小玉平靜而清晰的拒絕:“謝謝你們,不過不用。我殺了他,這是他欠我的,我給他償命,這是我欠他的。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你們外人不要插手。”
我跟著阿萍回老北市的出租屋。熟悉的,帶紙皮味的陽台,我坐在鞋盒上,點起一隻煙。靠著堆鞋盒的角落放著一盆蘆薈,綠油油的,雖然葉片蒙著一層灰,但每一個葉綠素仿佛都在叫囂“我在生長”。
我順手把煙灰磕在花盆裏。
阿萍在我對麵坐下,就著我手裏的煙點起一隻來,說:“那是小玉種的。”
我沒說話。這老陽台似乎帶著點我不適應的敞亮感,抬頭看看,才發現,原來永遠掛著密密麻麻衣服的晾衣繩上,現在隻飄著一條連衣裙。
阿萍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苦笑了一下說:“現在隻有我一個人在住了。我媽媽說,降房租也沒人來問。都說這房子風水不好,先是蘭蘭,再是薇薇安,然後小玉又鬧出這樣的事兒來。”
“小玉她是,為什麽呢?”阿萍喃喃的說:“沒有好下場的,可能我們這些人,注定沒有好下場的。”
我打個寒戰,不由的說:“你搬走吧,阿萍,搬出老北市。我這有一些存款,是薇薇安留給我的。去省城學美容,然後自己開一家美容院,你不是說過你想開一家美容院嗎?”
阿萍說:“我也有積蓄。小時候賺多少恨不得都能吃幹花淨,後來薇薇安罵我:‘你想像你媽一樣,到了四十歲才開始從牙縫裏一分一分往外摳錢嗎?’我嚇到了,從此開始存錢。可是我和你們不一樣,我的根生在老北市,離開了老北市,我不知道怎麽活。”
我的眼淚都下來了,緊緊握著阿萍的手:“搬出去,求求你,搬出去。”
“別哭別哭,”阿萍聲音溫和,說的卻完全是另外一件事:“莉莉安,你再瘦下去就不成樣子了。”
阿萍送我到門口。天已半晚,老北市的巷弄又鮮活熱鬧起來。半年不見,一切如昨。
走過一條小巷時,我看見一個衣著鮮亮的女人跟在三個男人後麵,明顯有點猶疑畏縮,站住了腳步不肯往裏麵走。其中一個男人說:“走呀,貨就在裏麵。”
那女子止了步,說:“要不然……我改天再來買吧。”
幾個男人幾乎硬拖那樣把她往巷子裏麵架。
老北市生存法則之一:我什麽都沒看見。我下意識的徑直往前走了兩步,腦子裏才反應過來那是誰,連忙回頭叫:“羅月月!”
幾個男人見有人管,愣了一下。月月姐立即掙開他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跑到我這邊來。
那幾個人當然不甘心到嘴的鴨子就這麽飛了,立即追出來,為首的那個是個一臉凶相的陌生人,我多少有點怕,阿全此刻又不巧在幾條街之外停著等我,等到看見其中一個人是阿昌仔的時候,我鬆一口氣,叫道:“阿昌仔。”
阿昌仔看見我,吃驚的說:“莉莉安。”然後立即改口,畢恭畢敬的:“江小姐。”
為首男子馬上回頭看他:“你們認識?”
阿昌仔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
我知道阿昌仔在告訴他我是誰,阿不,應該是告訴他我現在跟的是誰。
果然那男子臉色變得很緊張,強笑著說:“熟人呀,哈哈,那就沒關係了。哈哈,那我們走了。”三個人迅速溜掉。
羅月月緊緊拉著我一邊胳膊,人一直抖,見到那些人走了,鬆口氣,淚反倒流下來了。
“薇薇……”她叫我一聲。
我輕聲問她:“你到這兒來幹什麽?”好玩兒嗎?
她低聲回答:“買點兒東西。”
我立即明白了。“他自己怎麽不來買?”什麽男人,居然叫羅月月一個單身女子來這麽複雜的地方為他買毒品。
羅月月還在為他分辨:“他說他被警察盯上了,不能來。”
被警察盯上,這麽白癡的謊話羅月月也信。我歎口氣:“我帶你出去吧。”
羅月月默默跟著我走,過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說:“薇薇,你知道在哪裏能買到……”
我沒回答她,在路口看見阿全的車。阿全把開車過來,看見羅月月,愣了一下,衝她點點頭。
我說:“阿全,羅小姐想買一點貨,你帶她去個安全的地方,介紹人給她認識。”
阿全點點頭。
羅月月上車後,我猶豫了一下,敲了敲車窗。
她搖下窗戶。
我看著她,認真的說:“你就算管不了他,自己千萬可別碰。”
羅月月愣了一下,點點頭。
我不放心,用手壓住車窗,死死盯著她的眼睛,再強調一遍:“你自己千萬別碰。”
她也看著我的眼睛,鄭重的開口:“薇薇,你放心,我發誓我不碰。”
我另外打了的士回家,到家的時候,禍害已經在吃飯了。
我等著他說什麽。
果然他看我一眼,冷冷的說:“這麽晚才回來,學雷鋒做好事去了?”
“是,”我回答:“做好事去了。免得你以前的女人折墮的太厲害。”
他怒了:“我的老婆,用的著你來管?”
我不示弱的和他對視。
終於他說:“你管哪門子閑事,她老爸還沒失勢。她還是千金大小姐,衣食無憂。”
“要是羅月月跟著那人染上毒癮死了,我看你半夜睡的睡不著。”
他笑了:“薇薇,你真可愛,你猜我晚上睡的睡不著呢?”
我說不出話來,隻好掉頭進了臥室。
劉闖又入夢來,他血淋淋的望著我,說:“薇薇,你得給我償命吧?”
我在夢中拚命反駁:“不,不,不,我不欠你的,是你欠我的。是你欠我的,記得嗎?那粒子彈是我還給你的。我們兩不相欠,我不需要給你償命。”
“我欠你什麽?”劉闖茫然的問:“我欠你什麽?沒有人會比我對你好。”
“薇薇,醒醒,薇薇。”有人將我自夢中喚醒,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是淚流滿麵。
“怎麽了?”禍害打開床頭燈,然後將燈光調成微弱的一點。
“是他欠我的。”我輕聲說。
是他跟我說,薇薇,明月光夜總會缺人,你不如去試試,隻是陪陪酒而已,你別說的那麽難聽。切,你現在做的那個啤酒女郎,還不是一樣要叫客人吃豆腐,要陪客人喝酒。做一樣的事兒,隻賺那麽一點點。
對,那時我們從家裏帶出來的錢很快花光了,他的癮頭越發嚴重,跟在一個猥瑣的小嘍囉後麵做小弟,雖然是所謂的黑社會,然而是黑社會的最底層,收入比我在餐廳裏做啤酒銷售小姐還不如。做啤酒小姐難免有客人借酒說些瘋話,裝作無心的挨挨蹭蹭,甚至倒滿一杯啤酒,跟你說,小姐,你把這杯幹了,我就買你多少隻酒雲雲。隻是那時我可以說不,可以推開他們的手,可以轉身就走。
他說,不用你出台,客人隻是過過手癮,又不能真的把你怎麽樣。看場子的是我老友,有太過分的客人,他會幫你趕出去。
我說不,和他大吵一架。然而那時我們倆就像流落在異世界的兩個孤兒,隻有彼此可以擁抱取暖,我們很快又和好。他哄我開心,帶我去ktv唱歌。
喝下那杯飲料,一切變得不一樣。世界變得冰冷,我清醒異常,然而用盡力氣也無法掙紮分毫。三個男人,整整一夜的肮髒與汙穢。
我在租住的那個小房子裏躺了兩日,然後收拾行李搬走。劉闖給我跪下,說他如何被高利貸逼不得已。我還是走了,自己窘迫掙紮的過了兩個月,發現自己懷孕,然後去地下診所墮胎。
後來大出血,我昏迷不醒,無照黑醫嚇壞了,在我手機上找到劉闖的電話,和劉闖合力把我送進醫院。
清醒之後,我問劉闖哪來的醫藥費,劉闖說:“管蔡頭借多一筆高利貸。”
他賭咒發誓,說:“薇薇,我以後一定對你好。等我發財以後,我會讓你活得像個公主。沒有人會比我對你好。”
沒有人會比他對你好,我曾經一度也是這麽以為。那時他一切以我為先,縱容我,時時觀察我的臉色,怕我有一點不如意。
都無所謂了,我闔上眼睛,都他媽的無所謂了。
後來人們都說,明月光的小薇最放得開了。那時滿大街都在唱一首叫小薇的歌,夜總會的媽媽說,你就叫小薇吧。那些叫我台的客人老喜歡唱這首小薇,自以為得趣。於是那一年多,我一遍一遍的聽各種嗓音唱:“小薇啊,你可知道我多愛你,我要帶你飛到天上去,看那星星多美麗,摘下一顆親手送給你。”
好多年以後,在電視裏無意聽到這首歌,第一時間漫上來的,還是徹骨的冰冷與絕望。
人們說,明月夜的小薇最放得開了,什麽花式都肯做,又不挑客人。所以其實老北市那三年站街生涯,對我來說,還算幹淨得多呢。
劉闖說,薇薇,你別那樣笑著看我,薇薇,你怎麽活的一點活人氣兒都沒有?不管怎樣,他倒是始終能看得到我的心。
阿萍說,小玉這是為什麽?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為什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還是會開出那一槍。我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