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個故事 情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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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生與空相,無我此空性
我們鎮東麵的山上有座韋馱廟,廟叫保國寺,前朝時建的,香火很旺,因為裏麵的住持是從京城裏過來的和尚。
和尚叫慧譖,鎮裏的人都叫他小活佛。
他們說小活佛三歲時就給太後老佛爺講經說法了,來我們這廟那年,他還不到十八歲。但沒人說得清為什麽太後身邊的這位活佛爺會來我們這種小地方當寺廟住持,正如沒人能告訴我,為什麽每月月盈那晚,他總會坐在東山頂對著那輪月亮發呆。
每月的那個晚上,繞過廟外那條瀑布,沿著山澗朝上走,再轉過一道彎,那裏有個地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卻並不會被他發現。
第一次這樣見到他,是偶然。之後的無數次,是故意。
我覺得他在月下靜坐的樣子像個神,但也許和尚更他們像佛。
小活佛很好看。
總聽大人們說,和尚寶相莊嚴。我不知道什麽叫寶相,也看不來什麽叫莊嚴,可是我很喜歡看這小和尚坐在月光下的背影,單單薄薄,輕輕飄飄,風大些便會被吹起了似的,卻又被整個兒地鍍在層軟軟的銀光裏,朦朦朧朧,畫似的好看。
所以月月偷看,雖然敬他畏他,怕被他發現後給打入十八層地獄。
佛生蓮花相,我們俗人目光汙濁,在他麵前,切不可隨意用那樣的汙濁去辱沒他的潔淨,否則便是造孽,要墮進阿(念婀)鼻地獄的孽。鎮裏的人都這麽說。
我想……隻是看看背影而已,而且每天經過那條溪流時,我都會朝裏照照自己的眼睛,我不覺得自己的眼睛髒得會辱沒一個和尚。
“施主是在看月亮,還是看和尚。”
於是有一天,他突然開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並沒有特別害怕地脫口而出:“看和尚。”
那夜之後,我不再叫他活佛爺,而開始叫他小和尚。
小和尚曾經給過我幾片彩色琉璃。
如果隔著紅琉璃看天,天就是紅色的,隔著藍琉璃看天,天就是藍色的。我拿著那些琉璃一一對天望著的時候,他對我說,杭州有座廟,廟裏有尊佛叫濟顛,如果你從濟顛左邊看他,他臉是哭喪著的,而如果從右邊看他,他卻是微笑著的。
很多事情也一樣,你是從哪一麵看,就可以看到那一麵什麽樣的結果。末了他道。
我聽不懂他這一些這麵和那麵,可我很喜歡看他在說著這些話時眼裏暖暖的東西,我從沒在我爹娘眼裏看到過的那種東西。
“小和尚,你真是佛祖爺轉世麽?”於是我問他:“為什麽山裏刀似的冷風,一走到你邊上,就跟著了盆熱水似的暖?
他笑,摸了摸我的頭站起身:“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十二歲上,經常會去寺裏幫忙和尚們做齋,有時候做完了該做的,趁那些和尚們用齋的時候,我會偷偷跑到慧譖的禪房看他抄經文。
慧譖寫得一筆好字,每個來寺裏求他墨寶的人都這麽說。我不認字,不過也喜歡他的字。他的字就好象山澗裏那些魚,有的歡快,有的安靜,一甩尾就成了幅流動的畫。我這麽對他形容。他聽完笑了笑,那之後,在比較空閑的時候,他開始教我認字。
可是我卻不愛認字。
常常在他寫給我的帖子上,把那些好看的字畫上眼睛,塗上尾巴,然後得意地給他看:“瞧,小和尚,像不像塘裏那幾尾魚?這是小白,這是大頭燈籠,這是長尾十三娘子……”
他無奈,最終放棄繼續敲我這顆木魚腦袋:“我們用十三娘子紮燈籠吧,花容。”
“好啊好啊!”瞌睡蟲於是就飛得一幹二淨,我大聲讚同。
那時候,日子過得跟飛似的,一得著機會就往寺裏跑,久了,小沙彌們便打趣我:“丫頭,跑得那麽勤,將來想做尼姑呢?”
“才不!”
“為什麽不?青燈伴古佛,多好。”
“尼姑不能嫁人!”
“喲,小丫頭想嫁給誰?”
“慧譖!”
於是沙彌們哄笑。
於是偷偷的,背著那些大和尚老和尚們,所有小沙彌一見著我,就叫我慧譖他小媳婦兒……
十六歲,爹娘不再允許我常去廟裏幫廚,廟裏的和尚們也是。
幾年裏進出慣了的廟門成了道難以逾越的坎,連同慧譖說話也成了一件難事。他再不像從前那樣對我笑,幫我紮燈籠,放任我偷偷跑進他的僧房……不知道從什麽開始,他的僧房落鎖了,即使他在房裏的時候。有時候偷溜進寺裏,周圍沒人在的時候,我隔著窗叫著在書案前抄經文的他:“小和尚,小和尚……”
無論叫多少次,他都充耳不聞,直到迎客僧被我過大的聲音給招了來。然後把我帶了出去。有時候,被推出寺門後會有個小沙彌匆匆跟來,遞給我一隻包裹。包裹很香,裏麵是鎮上官老爺的姨太太上香時帶給慧譖的西洋糕點。每月都會帶一次來,每次慧譖都會讓我帶回去一個人吃個痛快。
我把包裹丟還給小沙彌。我不要吃糕點,我要看慧譖。
可是無論我怎樣發脾氣,他們隻反複對我說一句:住持太忙,施主勿擾,勿怪。
他們都忘了在他們還拖著鼻涕的時候,是怎樣嬉笑著叫我慧譖他小媳婦兒。他們變得和我爹娘,和這廟門,和慧譖一樣的快。
十七歲生日那個晚上,我總算在山頂那個隱蔽的角落裏再次窺到了慧譖望月的身影,那之前,我以為他不會在來了,從兩年前開始。
他坐在石台上對著月亮靜靜地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月光照著他的身影,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我站在那些山石形成的凹槽中間,用樹葉擋著我的頭,不敢弄出一點動靜。
直到一陣風從我身後卷過,他忽然開口:“施主是在看月亮,還是看和尚。”
我從角落裏走了出來。
不知怎的,一邊走一邊哭,委屈得不可抑製:“看和尚,”我說,一邊用力吸著鼻子:“看和尚……”
他放任我伏在他肩膀上,像小時候那樣。安安靜靜聽我哭,一聲不吭地看著天上的月亮。
“小和尚,月亮很好看麽。”哭夠了我問他。
他笑,拍拍我的頭:“好看,月亮像你的眼睛一樣漂亮。”
那之後,隻要我再偷偷地來到寺裏,總能偷偷地順利地溜進寺廟的內院裏。有時候被掃地僧撞見了,他們也不理睬我,當我空氣般的存在。我快快地跑到慧譖的僧房前,快快地隔著窗口對他叫:“小和尚,小和尚……”
他依舊充耳不聞。
隻是窗台上放著那些香甜的糕,我咬著糕去推他的門,他的門再沒有落過鎖。
於是日子再次像回到了童年無憂無慮的時候,偷看他寫字,磨著他幫我紮燈籠,坐在他僧房外的花圃裏曬太陽,同小沙彌耍嘴皮子……
直到有一天,我抬頭一瞬看到他在花那頭望著我,目光怔怔的。
於是我逗他:
“小和尚,你是在看花,還是在看花容。
他笑,轉身回禪房:“賞花。”
“和尚也懂賞花?那不是花和尚了?”
“花本草木,和尚賞花,自然是草木僧。”
“嗬嗬,小和尚幾時也會耍貧嘴了。”
他不再言語。
忽然想起小時候的戲言,在他進屋關門前,我突然扯開聲說了句:“小和尚,你娶我吧。”
他怔。半晌臉上飛過一絲紅暈,他垂下頭用細得不能再細的聲音說了一:句:“和尚不得娶妻。”
“和尚可以還俗。”
他笑,沉默著將那雙微微閃爍著的眼隔在了僧房冰冷的門內。
而等他坐回書案前,我已經站在他一抬頭就能望到的那扇窗前衝他笑:“小和尚,為什麽不肯還俗?”
他翻開了經卷繼續不語。
“是不舍佛光的普照麽?”我再道。
他的手停了停。
“可是站在角落裏怎麽才能被佛光照到,小和尚。”我不依不饒。
很久以前,慧譖曾對我說過,佛光如這院子裏的陽光,陽光再強,總有幾處角落無法照射到,因而要被它普照,必然得站在院子的最中間,否則一味的躲在角落裏,佛也沒有辦法。
我想他沒有忘記這些話,因為他放下了手裏的筆。
似乎在沉思,片刻起身走到窗前。
我朝後退了退。
以為他是來關窗的,正如以往每次被我糾纏得無計可施的時候。
可他卻朝我伸出一隻手。
這次怔的人是我。
周圍無人,他看著我的目光裏有種和往常不一樣的熱。我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為什麽。
“過來,花容。”很久之後他道。
於是我抓住了他的手。
於是我被他重新拉到了窗台邊。
於是他的唇壓到了我的嘴上,在我抬頭想問他要做什麽的瞬間。
十八歲,爹娘給我配了門親事。
迎親前夜終於脫逃而出,我連夜跑到東山上,想去找慧譖,卻隻看到東山半邊山頭黃幡招搖。
浩浩蕩蕩一大隊人馬接了慧譖出寺廟,我在圍觀的人群裏大聲叫他名字,可他一句也聽不到。興許聽到了,在他騎著馬從我麵前經過時,他似乎微微回頭朝我望了一眼。
然後繼續朝前走,在那些黃衣人的引領下,在眾人排山倒海的跪拜下,在寺裏香火濃霧般的圍繞下……
那天之後,我不知道自己又做了些什麽。
沿著那大隊人馬離開的方向一路追過,路上碰上了爹娘,還有跟著他們來找我的那些人。我避開他們重新逃上山。跑啊跑……跑啊跑……跑了很久,直到山頂上。
山頂上掛著輪月亮,很圓,近得似乎一伸手就能勾到。我站在慧譖平時打坐的那塊石台上望著它,想知道每次慧譖這麽看著它的時候究竟心裏在想什麽,可它那麽沉默,沉默得周圍隻聽得見我的呼吸和心跳。
懸崖下撲來的風很大,一陣接著一陣,像隻隨時會把人拖下去的手。我在石台上跟著風的動向搖晃著,然後聽見身後我娘扯開了嗓子尖叫的聲音:
“花容!你瘋啦!!快給我下來!!”
“花容啊!!你被那和尚勾去了魂啦?!他是太後老佛爺的人呐!!”
“花容!!快給我下來!!你相公在等你啊!!”
“花容!!花容!!!”
然後漸漸的,那些叫聲離我越來越遠了,直到消失,而我始終沒從那塊石台上下來。
一直那麽站著,一直一直,吹著懸崖下撲上來的風,看著頭頂的月亮。
有時候它會變成白色,有時候一種血色的紅,很奇特,奇特得讓我看著它忘了全身的感覺。甚至覺得時間都凝固了似的,它瞬息萬變的色彩,我很奇怪為什麽這天之前我從來沒見到過……
於是繼續站著,繼續看著,繼續想著。
想著那個坐在月光下的小和尚,想著他的微笑,想著他說話的聲音,想著他那天扯住我後,在我嘴上壓下的吻……
短而小心,深而急促,柔而綿長……
聽說,想一個人想得久了,心就會變沉。
心沉得厲害了,人就會化成石頭。
於是我化成了一塊石頭,我想。
就在他每個月盈之夜所坐著的那塊石台上,守著石台,望著月,吹著山崖下蕩起的風……就好象很多年前陪著他在這裏聊天。
石台是他的身影,月光是他的氣息,山風是他的話音。
他說:“施主是在看月亮,還是看和尚。”
我說:“看和尚。”
月亮繼續在我頭頂變換著色彩,我等待著他腳步聲從山下到來,在每個月圓的時候。
第一次月圓……
第二次月圓……
第十次月圓……
第百次月圓……
第……
在看著月亮由藍變紫,腦子費力想著這到底是第幾次月圓的時候,我眼前出現了一道身影。
高高瘦瘦,單單薄薄,風大些便會被吹起了似的,卻又被整個兒地鍍在層軟軟的銀光裏,朦朦朧朧,畫似的好看。
小和尚!我想叫他,可是發覺嘴唇已經找不到舌頭的感覺。
“花容……”然後聽見他輕輕叫我,伸手用那同聲音一樣輕柔的手指慢慢劃過我的臉:
“無生與空相,無我此空性。我終究參不透,也不想再去參透。”
“我回來了……”
“殺或者剮,都不再離開。”
我想哭,那種委屈得不可抑製的感覺。
可是眼淚一滴都落不下來。
原來我真的變成了一塊石頭,在我看著那輪不停變換著色彩的月亮的時候。
他用力抱住了我,可是我再也感覺不到他身上的溫度。
那種能把山風燙暖的溫度。
可他一直一直這樣把我抱著,試圖非要把這溫度傳遞給我一般。
月亮的色彩又開始變化,我試著把他推開。
這月亮有鬼,我不想讓他因此也變成一塊石頭。
可是推不開。
他抱著我,靠在我的身上,像是睡著了似的。
於是我也有些困了起來。
那就在他懷裏睡上一會吧,我想起我已經有很久沒有合過眼了。
於是我閉上眼睛,把頭頂那片變幻著色彩的月光隔離在眼簾之外。
明早他還會在這裏繼續抱著我嗎?
我想。
不知道……也無法知道。
隻知道他說了,殺或者剮,他都不再離開……
“看,這裏有兩棵合抱的樹。”
“快快拍個照,快。”
“喂,小心點,不怕死啊,就在懸崖邊上。”
“笨,你不會抓緊點樹。”
“靠,這樹長得彪悍,你說這怎麽長的,懸崖邊上都能纏一塊兒。嘿……沒準一雌一雄。”
“還鴛鴦戲水呢。”
“行啦,拍好就下來吧,還別說,這樹真的是一雌一雄。”
“得了,吹吧。”
“上山時導遊說的沒聽見?說是清朝時候本地一個女人被她的和尚情人給拋棄了,後來在這裏跳的崖。這樹啊,就是她死了以後化出來的。”
“那咋一雌一雄?”
“後來和尚回來了。在這裏坐了幾天幾夜不吃不喝,坐化了。肖冰,沒準你丫踩的那塊石頭就是當年那和尚屍體坐的地方。”
“靠,別嚇我。”
“……走吧肖冰,我突然覺得有點冷了。”
“走吧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