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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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哥哥的婚事,巧七的心事
    民國二十八年五月江亭鎮
    上課的梆子剛剛敲響,一雙大眼睛從巧莊後院的美人蕉叢裏冒出來,美人蕉開得正好,嬌豔的花葉上露珠晶瑩閃爍,不過,這雙眼睛靈動美麗,光彩奪目,就連露珠也要遜色幾分。
    “巧七,快起來吃東西,再睡懶覺我可就不客氣了!”十多年來,江月明的喊聲總是跟上課的梆子聲同時響起,讓人不厭煩也難,巧七皺著一張苦瓜臉從花葉中站起來,拽了拽紮得歪七扭八的小辮子,搓搓手,迅速踩著牆磚往上爬。
    “巧七,你在哪?”
    話音剛落,巧七躥上牆頂跳下去,身手堪比飛天大俠。
    江月明端著一碗紅薯粥走來,看到倒伏的美人蕉,怒罵,“兔崽子!又跑了!”
    家裏米缸都是空的,她跑出去自然是為了混吃混喝,所以,追還是不追,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江月明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捏著鼻子把寡淡無味的粥喝了下去,決定先去釣幾條魚改善生活,再剪好所有囍字和窗花,做好成親前的一切準備……他無奈地搖頭,不知該不該可憐一下自己,哪怕是結婚這麽大的事情,這個家裏還是誰也指望不上,隻能自力更生。
    江邊的早晨總是比別處要來得晚,因為帶著迷蒙霧氣,整個江亭鎮都慵懶起來,該開門的總是想拖一小會,要上貨的也喜歡就著清甜的江風打個盹,順便在清早開張的茶棚粥鋪米粉館子裏混個肚兒圓。
    江港街還沒有什麽人,青石板路上洗得幹幹淨淨,光芒閃閃,春風酒莊的幌子隨著威風飄搖,在霧氣裏格外招眼。
    叮鈴鈴……一輛單車橫衝直撞而來,車上的唐東安穿著一身花西裝,衣襟敞開,頭發飛揚,笑容燦爛。
    哪裏有唐家這位外號“紅漆馬桶”的三少爺在,哪裏的動靜就小不了。寥寥無幾的路人生怕招惹這尊瘟神,紛紛閃避,除了情竇未開的小姑娘衝著這身好皮囊一雙眼睛全黏了上去,老老少少皆是滿麵怒容。
    春風酒莊空無一人,高高的櫃台後,唐平南正在記賬,每一筆下去眉頭就糾結一分,每列出一筆賬目怒火就高漲一分。
    “劉叔,趕快……”唐東安一頭撲進來,赫然發現人不對,頓時呆住了,“爸爸……怎麽是你……”
    唐平南冷冷道:“劉掌櫃已經辭職不幹了,他說伺候不起你這大爺。”
    “他怎麽能這麽說話!”唐東安一巴掌拍在櫃上,憤憤不平。
    唐平南怒極反笑,“唐東安,今年花了多少錢,你心裏有數嗎?”
    唐東安察覺出危險,悄然退後,發現身後堵著兩個五大三粗的夥計,大驚失色,“爸爸,你想幹嘛!”
    唐平南冷冷道:“不說清楚這些錢用在哪裏,你別想出門!”
    唐東安舉手投降,“我說!我說!”
    唐平南拿出賬本拍在櫃台上,“過來!”
    唐東安目光賊溜溜瞥了一圈,撓著頭湊上來看賬本,剛一翻開,突然驚叫一聲,將賬本丟向門口一個夥計,趁他去撿迅速逃之夭夭。
    晨曦從書房裏一排排的書架透過來,撒在大書桌上,桌上的字跡在五彩斑斕之中愈發遒勁有力。
    屏風後,秦滿江皺著眉縮在臥榻上,睡得極不踏實,聽到腳步聲,連忙一個鯉魚打挺起身,打著嗬欠從屏風後鑽出來,抬頭一看,果然是這個催命鬼秦三泰!
    秦三泰端著粥和小菜走進,把東西放在書桌上,“五少爺,吃點東西吧。”
    秦滿江煩他煩得不行,四處張望,“爺爺呢?”
    “在打拳呢,老爺子布置的功課做完沒有?”
    “做完了,熬到半夜才做完。”秦滿江打開窗戶跳出去,“我去後麵看看,馬上回來。”
    “五少爺,你……”
    秦三泰剛剛開口,秦滿江已不見蹤影,秦炳蔚慢吞吞踱進來,皺眉道:“怎麽,又跑了?”
    秦三泰朝著後花園一指,“我這就叫他回來。”
    秦炳蔚搖頭,“算了,讓他們說說話吧,三泰你坐下。”
    秦三泰忐忑不安坐下來,“老爺子,您有什麽吩咐?”
    秦炳蔚打開一個櫃子,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布包送到秦三泰麵前,“這是給你的。”
    秦三泰猶疑打開,裏麵赫然是一張地契和書冊懷表等物,大驚,“老爺子,您這是……”
    “你為秦家勞碌一輩子,這些是你該得的。”
    “可是……您這些年從來沒有虧待我,我受之有愧。”秦三泰誠惶誠恐。
    秦炳蔚正色道:“山河破碎,鐵蹄將至,我去意已決,隻是我走之後,你勢必會受點委屈,以後請多多擔待。”
    秦三泰呆若木雞,撲通跪下來,滿腹話語未及說出來,眼前一抹青色衣角飄過,秦炳蔚已經悄然離去。
    唐東安、巧七、秦滿江和江月明聚會的地點向來沒個定數,有錢的時候在小館子或者零食鋪子,沒錢的時候就隻有在渡口,因為不怒自威的秦老爺子和老是告狀的秦三泰,秦家後門和後花園成了最後的選擇。
    唐東安被家裏夥計攆了幾條街,頭發亂了,衣服也髒了,鞋子全是泥,剛走到秦家後門的小巷,一隻髒兮兮的手從角落裏伸在他眼皮底下,“錢呢!”
    唐東安掏遍全身上下口袋,隻掏出幾個銅元。
    巧七呆望著他手心的銅元,視線從銅元慢慢轉移到他臉上,怒道:“小氣鬼!我都說了有急用!又不是不還你!”
    唐東安一屁股坐在台階上,沮喪道:“真的隻有這麽多。今天早上我去櫃上拿錢,被我爸爸抓住了,差點沒跑出來。”
    巧七也跟著他坐下來,“那怎麽辦?”
    唐東安向來沒什麽主意,也直愣愣看著她,“你說怎麽辦?”
    兩人還在大眼瞪小眼,門開了,一雙手伸出來將兩人腦袋對撞,兩人捂住腦袋,嗷嗷慘叫。
    “秦五!你怎麽才來!”巧七自己都沒察覺,說這話的口氣有多麽嬌嗔。
    秦滿江站在門口,居高臨下看著兩人,“你們這兩個腦袋湊一塊,我這心裏就有點發毛,說吧,你們準沒好事,對不對?”
    巧七嘻嘻笑,“這次當然是好事!”
    唐東安也湊上來,“月明要成親了,你也不來幫忙!”
    “就是。”巧七跟他一唱一和。
    “怎麽幫忙?”
    秦滿江即便皺著眉頭,也有說不出的好看,巧七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的臉,一邊拽住他,一邊掏口袋把手高高伸到他麵前,“看!我們的錢!”
    秦滿江一愣,“就這點?還有嗎?”
    巧七蔫了,“沒了。”
    秦滿江嗤笑,“這才幾個錢……”
    巧七憤怒地指著唐東安,“都是他,平時吹得神乎其神,一到關鍵時刻就沒譜了!”
    唐東安撓著頭訕訕道:“我也不知道我爸爸會查賬的嘛……”
    秦滿江醒悟過來,“不對,你們弄錢想幹嘛?”
    “學校連薪水都發不出來了!”巧七又湊近了些,聞他身上香噴噴的香皂味。
    秦滿江看出她的企圖,一把擋開她,“你們瘋了!那麽多人要發薪水,把我們三個賣了都不夠!”
    唐東安鄙夷道:“什麽呀,我們是為了巧七她哥!”
    秦滿江大驚,“月明的婚禮辦不了了?”
    唐東安繼續鄙夷,“你讀書讀傻了吧!這日子好不容易定下來,當然要辦!”
    看秦滿江皺眉頭,巧七捅了唐東安一下給他報仇,衝秦滿江擠出笑,“當然要辦,所以我要趕緊湊錢。”
    秦滿江拍拍巧七腦袋,“就憑你,還是算了吧。”
    巧七縮著脖子,眼睛閃閃發亮,整個人像是要飛起來。
    “這不還有我麽!”唐東安把巧七拉回現實。
    秦滿江斜他一眼,“你今天還有膽回去麽?回去的話,關幾天才能放出來?”
    唐東安蔫巴巴坐下來。
    巧七暗暗踹了唐東安一腳,期待地看著秦滿江,“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
    秦滿江避開她的目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爸從來不給我錢……”
    巧七蔫巴巴坐下來。
    秦滿江也蔫巴巴坐下來。
    巧七歎氣,“一文錢難死英雄漢!”
    唐東安歎氣,“一文錢難死唐三少!”
    秦滿江也不由自主歎氣,“唉,一文錢……”
    肚子咕咕的聲音響起,巧七餓狼一般突然盯著秦滿江,“有吃的嗎!”
    為了一口吃的,三人冒險將陣地轉移到秦家後花園小亭子,巧七和唐東安坐在石凳子上翹首相望,一是怕秦老爺子,二是餓得實在心慌。
    有秦老爺子在,秦家簡直成了一個水潑不進的鐵桶,幾個孩子隻要想玩一玩,無處不在的秦三泰和手下肯定會冒出來嚴加斥責,如果是來蹭口吃的,大家也就睜隻眼閉隻眼。自從江桂子和江習莊夫妻斷絕關係,家裏兩個孩子也跟著遭了秧,徑直從天上落到泥巴地裏,巧七這些年等於吃百家飯長大的,江月明臉皮薄一點,隻固定吃秦家飯和唐家飯。
    很快,秦滿江端著一個鍋跑來,“就剩下這點粥了。”
    巧七抓起勺子就吃,唐東安和她爭搶,兩人都餓急了,吃得滿臉都是。
    秦滿江嫌棄地看著兩人,“平時就不知道省著點,等到現在才知道著急。”
    巧七衝他做鬼臉,“什麽呀,從小到大,我口袋裏什麽時候有過錢這種好東西?”
    唐東安趁機將最後一點粥搶過來,“笨,沒錢不會跟學生收點學費?”
    巧七暴怒,“收個屁的學費,師範本來就不怎麽收學費,再說很多學生都是從南京啊武漢啊廣州啊這些淪陷區跑過來,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就一個腦袋。”
    唐東安指著秦滿江,“你爸爸不是鎮長嗎,他怎麽不管嗎?”
    秦滿江尷尬擺手,“天天過軍隊呢,軍隊要吃要喝,我爸都快愁死了,哪還管得了你們。”
    “鎮上不管,國家難道不管?”
    看唐東安又大放厥詞,巧七嗤笑一聲,“管什麽管,去年你口裏這個“國家”把長沙燒了,政府都不知道去哪了,誰管!”
    去年11月13日,上頭一把火燒了長沙,逃難的百姓把江亭擠得滿滿當當,連帶江邊零散打撈的,江亭鎮長秦木森組織的打撈隊共計打撈一百多人的屍體,望江渡到唐家渡的河灘擺得密密麻麻,慘不忍睹,眾人皆是餘悸猶存。
    說話的工夫,粥已經幹幹淨淨,巧七眼巴巴看著鍋底,不甘不願丟下勺子,在口袋裏掏啊掏,秦滿江連忙掏出手帕給她,巧七接過來胡亂擦了把臉,“我媽媽找省政府要錢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提起自己最愛的幹媽,唐東安一掃醃菜的氣質,立刻站起來,“我找她去!”
    秦滿江早有預料,順手抓著他坐下來,“先幫月明辦婚事,我去探探他口風。”
    巧七指著自己鼻子,“你信不過我!”
    秦滿江撇嘴一笑,“應該是信不過你們兩個!”
    秦家大院靠近望江渡,秦家的船一般都停泊在這裏,秦滿江撐著船徑直來到識字嶺,直奔巧莊,江月明一聽來意,連連擺手,“不用不用。”
    看秦滿江滿臉疑惑,江月明無奈地笑道:“而且,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家的情況你可能也有所耳聞,要真操辦起來,隻怕這些老人家又要吵得天翻地覆。”
    那倒是真的,汪嘉先、秦炳蔚和江桂子三位老人家各自成為一派,誰也不服誰,在江亭暗裏鬥法幾十年,秦滿江想想他們花樣百出的把戲,不禁撲哧一笑。
    江月明無奈,“你還笑!我做夢都是他們的吵嚷聲,可見他們的本事有多大!”
    “你既然發了話,這事我就不摻合了,到時候我帶份禮物來吃個喜酒,我和唐三辛辛苦苦把你妹妹拉拔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總不能不請。”
    江月明瞪他一眼,“要不是你們,巧七還不至於變成鬼見愁!”
    秦滿江也很無奈,“要不是那兩個闖禍精,我還不至於成天被關書房裏!”
    “你看,我父母親每天都忙,要是我走了……”江月明臉色沉下來,起身看著窗外,“這個禍害就拜托你了。”
    秦滿江愣住了,正色道:“你真的決定了?”
    江月明點頭。
    秦滿江激動地站起來,“我也要去!”
    江月明一愣,沉默不語。
    秦滿江臉色由期待變得失落,慢慢坐下來,“這趟來,一半是為了這件事,你想走,我也想走,為什麽不能一起走呢?”
    江月明歎氣,“我都沒有信心說服父母親,何況你。”
    秦滿江笑了,“當年我哥哥姐姐都是偷偷溜去報考黃埔,他們穿上軍裝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特別精神!”
    “他們現在人呢?”
    一想起多年來杳無音訊的哥哥姐姐,秦滿江就有幾分憤恨,“我怎麽知道,肯定在跟鬼子打仗呢。”
    “總該有一封信吧。”
    “頭幾年還有,從前年上海開戰就沒有了,大概是打仗太辛苦了懶得寫。”
    江月明一愣,眉頭漸漸糾結。
    秦滿江不願再扯哥哥姐姐,連忙回到自己的話題,“我們以前不是約好一起走出江亭嗎,你怎麽能反悔!”
    江月明苦笑,“你爺爺在你身上這麽費心,你舍得讓他失望?”
    “你舍得素素,我就舍得放下家裏的一切!”秦滿江還想再說服他。
    江月明滿臉痛苦坐下來,“我怎麽會舍得呢……”
    秦滿江把剩下的話吞進肚子裏,暗暗做了決定,江月明能走,他無牽無掛,一樣能走。
    回到家,兩個窮光蛋什麽地方都沒法去,還在後花園當縮頭烏龜,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一包紅薯片在吃。
    秦滿江還沒把話說完,巧七就拍案而起,“不行!”
    “你家裏和你哥既然都不願意辦,就別勉強。”秦滿江其實想說的是,就憑她這點本事,想辦也辦不了。
    唐東安啃著紅薯片,“就是就是!”
    “對不起我哥就算了,不能對不起素素,素素一直夢想有一個熱鬧的婚禮。”一提到未來的嫂子胡素素,巧七眼睛更加明亮。她和胡素素從小一塊長大,親如姐妹,要不是汪嘉先和汪淑餘鬧翻,胡素素早就嫁進巧莊,她們還不知有多少的幸福時光。
    “就是就是!”唐東安還在幫腔。
    兩人同時呸唐東安,“你閉嘴!”
    唐東安瞪著兩人,“我哪說錯了,哪個姑娘不想風風光光嫁人。”
    秦滿江用看活寶的眼神斜了他一眼,轉頭看向巧七,“她跟你說的?”
    “這還用得著說嘛!她這些年攢的嫁妝十個箱子都不止!”有汪嘉先嚴加看管,十個箱子肯定沒有,不過胡素素如何精雕細琢繡嫁衣,她還是親眼見過。
    秦滿江皺眉,“這倒也是,素素本來就心思重,看到婚禮這麽簡單,可別胡思亂想才好。”
    “就是就是!”
    秦滿江瞪她一眼,跟活寶呆久了,她身上的傻氣越來越厲害,以江習莊和汪淑餘的本事,怎麽會養出這麽個女兒。
    唐東安幸災樂禍地笑,把紅薯片嚼得嘎吱響。
    巧七態度軟下來,“秦五哥,你想想辦法吧。”
    “我能有什麽辦法,以前都靠三哥做生意撐著這個家,去年長沙燒了,三哥把鋪子搬到衡陽,結果鬼子的飛機天天在衡陽丟炸彈……你難道沒聽你姐說過?”秦滿江看向唐東安,秦家三哥娶了唐家大姐,兩人還是親家。
    唐東安搖頭,大姐雖然跟他一個媽,對後媽的孩子唐江安比對他還好,他為了報複把兩個外甥揍了一頓,大姐早就當沒他這個兄弟了。
    “跟他說了不是白說,慫包!”自從知道他幹了什麽壞事,巧七就開始叫他慫包,隻會欺負小孩子的慫包。
    唐東安愣了愣,差點跳起來,“巧七,你沒良心,你以前吃遍整條街的錢都是誰出的!”
    巧七略有尷尬之色,眼珠一轉,又理直氣壯,“我又不是不還你!你別看我現在這麽窮,等我以後嫁人就有錢了!”
    “你還真有出息!”秦滿江直翻白眼。
    唐東安又跟她杠上了,“就憑江亭師範那個無底洞,你嫁得出去才有鬼!”
    巧七臉色變了,秦滿江連忙擋在她麵前,“唐三,你怎麽說話呢!”
    唐東安嘟噥,“就是無底洞,習莊叔和我汪媽媽家那麽多錢和田地都填進去了,鬧得親戚全都反目成仇還不算,到頭來自己兒子的婚事都辦不了。”
    巧七轉身就走,“我總有辦法的,你等著。”
    秦滿江抓住巧七,“你想幹嘛!”
    “我總不會去偷去搶!我要去做工!”
    唐東安哈哈大笑,“秦五,你就讓她去!看她這細胳膊細腿,哪個沒長眼的要她!”
    巧七甩開秦滿江,氣衝衝走了。
    “你還不快去追。”秦滿江回頭看了看,生怕秦三泰從哪個角落鑽出來逮他回去。
    “追什麽啊,讓她去江家和汪家那些富貴親戚手裏弄點錢不也挺好。”
    秦滿江笑著點頭,一回頭,果然就是秦三泰那張死人臉,暗道不妙,撇下他就走。
    唐東安比他還快,一溜煙不見蹤影。
    江家瑞豐米店的天井有一個大水缸,水缸裏睡蓮亭亭玉立,水麵澄澈如鏡,一點塵灰都無。旁邊擺著幾盆花草,也是一盆比一盆精神,一棵比一棵漂亮,把整個小院妝點得生機盎然。
    走廊擺著一把竹椅子,椅子旁邊放著一個茶杯,茶水已經冷了,還沒喝,茶顯然是新茶,茶水色澤清亮,香氣濃鬱。
    江廣袖掀開簾子走進,瞥了一眼茶杯,眸中掠過一絲失望之色,走到天井中間一擔裝滿米的籮筐旁蹲下,抓起一把米仔細看了看,抓了幾粒細細品嚐。
    早稻米哪怕是新米,也還是缺點味道,上不了台麵,不過,江亭來來往往的軍隊這麽多,不怕沒銷路。軍隊向來吃的都是豬食,馬馬虎虎就好,摻沙子他不敢,摻陳米倒是無所謂。
    他正在轉著各種心思,沒留神一張大大的笑臉從籮筐中間出現,撲哧笑出聲來,“你呀,每次都是神出鬼沒。”
    巧七一副諂媚笑容,“大哥大哥,你還記得我哥什麽時候成親不?”
    江廣袖將手裏的米放進籮筐,“還早呢。”
    “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別告訴奶奶。”
    “你想告訴奶奶什麽事情,自己不會去說。”
    巧七訕笑,“奶奶太凶了!不止奶奶,這些老人家一個比一個凶!”
    “快說吧,別繞彎子了。”江廣袖瞥了一眼左手邊的小屋,莫名有些緊張。
    巧七轉身看著江廣袖,語速飛快,“我哥要成親學校沒錢了發薪水發不出來很多老師同學要走媽媽去找省政府領錢去了好久都沒回來爸爸說一切從簡我覺得太對不起哥哥和素素想借點錢給哥哥辦婚事。”
    巧七說完,大口喘氣,目光始終盯在他臉上。
    江廣袖笑盈盈道:“你剛剛說什麽?”
    巧七目瞪口呆,繼而滿臉懊喪,悻悻然轉身,“沒聽懂就算了,我走了……”
    江廣袖一把拉住她,“就隻準你逗別人,不準我逗逗你嗎?”
    巧七猛地轉身,嬉笑道:“我就知道,大哥最好了。”
    江廣袖搖頭,“先別拍馬屁,這事我做不了主。”
    巧七呆住了,“你不是大掌櫃嗎!”
    “奶奶才是掌櫃。”
    “不行,不能告訴奶奶!”
    江廣袖無奈,“你自己想想看,這麽大的事,我們作為孫輩,瞞著老人家合適麽?”
    巧七苦著臉搖頭,“算了,你要說就說吧,我回家了。”
    “你要不要吃了飯再走?”小屋裏還是靜悄悄的,江廣袖安心許多。
    巧七一邊往外走一邊擺手,“忙著呢忙著呢,爸爸隻操心學校,媽媽不在家,哥哥隻操心讀書,隻有我一個人忙前忙後,我真命苦!”
    江廣袖笑道:“奶奶想你們呢。”
    巧七已經走到門口,猛地回頭,衝他做鬼臉,一字一頓道:“我!才!不!想!她!”
    江廣袖目送她離去,笑著回頭,胡素素撩開小屋的簾子,含笑看著他。
    “素素,你都聽見了。”
    胡素素笑著點頭。
    江廣袖艱難地開口,“這個……我們家這個妹妹,父母親太忙,從小缺乏管教……”
    “不,有這樣的妹妹,是我的福氣。”胡素素笑容溫柔。
    江廣袖頷首道:“以後她有什麽得罪的地方,還請不要見怪。”
    胡素素輕聲道:“大哥,你在擔心什麽呢?我們從小一塊長大,她比你想象的還要好相處。”
    江廣袖鬆了口氣,“關於婚禮,你有什麽想法和要求,可以跟我說,我會轉達給奶奶。”
    胡素素搖頭,“不管從簡還是從繁,都由大人做主,我沒有意見。”
    江廣袖皺眉。
    “這不是客氣話,能嫁進江家,有你這個大哥,有巧七這樣的妹妹,這是我天大的福氣。”話沒說完,胡素素的淚水已經落下來。
    江廣袖一愣,“說著說著怎麽哭起來了,你們這些女人啊……”
    胡素素連忙擦淚,“大哥,我還要回去給老爺子做飯,先走了。”
    “過兩天你去鋪子裏結工錢。”江廣袖看了看茶杯,為這親手泡的新茶心疼不已。
    “要不,你直接結給巧七吧,她做事一根筋,不達目的不會罷休,這麽沒頭蒼蠅一樣瘋跑,我怕她又惹麻煩。”胡素素顯然完全忘了這杯茶。
    江廣袖也放棄對新茶的執念,笑道:“放心吧,這麽多人看著,她總不能去偷去搶吧!”
    此路不通,還有另外一條光明大道,巧七轉眼跑進警察局,她的舅舅汪爭光就是江亭警察局局長,而且還有一位跟她關係很鐵的罩子哥趙理,這些年隻要往這一坐,就能吃得肚皮溜圓。
    趙理是發大水的時候她的大舅從湘水裏救回來的孤兒,從小跟汪家和江家幾個孩子一塊長大,比親哥哥還要親,親哥哥成天訓斥她,從頭管到腳,而罩子哥一見麵就是笑臉,而且有什麽好吃的都會留給她。
    反正熟門熟路,她一頭鑽入警察局長辦公室,麵對空空的食盒打了個盹,做了個漫天飛舞各種好吃的美夢,醒來一看,果然麵前已經擺滿了花生瓜子。
    哥哥的婚事很重要,吃的事情暫且放一放,聽到腳步聲,她生怕忘詞,連忙開始念叨,“我哥要成親學校沒錢了發薪水發不出來很多老師同學要走媽媽去找省政府領錢去了好久都沒回來爸爸說一切從簡我覺得太對不起哥哥和素素想借點錢給哥哥辦婚事……”
    趙理端著點心走進來,笑容溫柔地嗯了一聲,打斷她的長篇大論。
    巧七笑容滿麵回頭,“滿舅……”
    巧七朝他身後看了一眼,臉色垮下來,“我滿舅呢?”
    趙理放下點心,含笑道:“別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局長從來不借錢出去。”
    巧七拍案而起,“他外甥也不借!”
    “就是外甥女來也不借!”
    巧七拽拽小辮子,頹然坐下來,汪爭光和父母親就是為了錢鬧翻的,也最恨父母親拿錢去填江亭師範這個無底洞,這裏雖然有很多好吃的,在錢的方麵確實相當吝嗇,堪稱一毛不拔。
    趙理蹲在她麵前,聲音輕柔得像在哄嬰孩,“傻七,沒錢就別辦了。”
    巧七瞪住他,“開什麽玩笑,我哥和素素都盼了多少年了。”
    趙理訕笑兩聲,“實在不行,我借你錢,不過我有個條件,讓你哥先出去幹一番事業,帶素素去也行。”
    巧七心頭一緊,抓起一把花生丟他,“罩子哥,你果然是外公家出來的人,比我外公還心狠。”
    趙理也不去理會,目光陡然凝重,“答不答應?”
    “當然不答應!”巧七轉身就走,現在到處打仗,出去能幹什麽事業,還不是去送死,還是留在江亭安全。
    趙理呆立半晌,猶如背負了千斤重擔,慢慢彎腰撿起花生。
    巧七突然探頭進來,笑道:“罩子哥,烏泡子已經熟透了,看見烏泡子記得幫我摘。”
    趙理頭也不抬,“知道啦。”
    巧七蹦跳而去,趙理突然沉下臉,將手裏的花生捏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