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西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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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大人,請——”寧國公府的二總管小心翼翼地請著這位龍潛閣禮部侍郎,東啟國甲午年間的新科狀元,才學名望甚高的清流儒士舒默。
    舒默一身儒士青袍,甚為儒雅地跟在這位總管後麵。
    三日前,寧家家主寧國公請他過府一敘,品了品今春才獻上的雲霧針尖。此茶果真當得了貢品二字,令他回味無窮。
    末了,寧國公送了他小半斤的雲霧針尖,他萬分推辭,最後這位寧國公便無意中說起了今夏的芙蕖盛宴還有那位養在深閨的大小姐,請他過府教這位小姐詩詞歌賦。
    他回味著那雲霧針尖的美味,暈著頭應了。待捧著茶回去後才撫額長歎,此茶害人不淺啊。
    想來寧家肯用雲霧針尖來請他,這事又豈是一般易事。隻餘一個月便是帝後的芙蕖宴,他從未聽說過寧家除了那位姿容絕色的小姐寧洛顏外還有一位小姐。寧大人的言下之意隻要會說些詩詞即可。
    平庸至極,定是平庸至極,這位年輕的舒大人悔不當初。想來不出幾日,他這西席先生之名便會傳出,到時這位小姐若說不出極為出色的詩詞,他定要被章建路這些王孫少爺們笑著噴口水了。
    舒默在家頭疼了三日,這才抽空來寧府。縱然這位小姐平庸至極,他來作詩她來背,定不能讓那些受著祖輩蔭庇的王孫少爺們恥笑了去。寧國公府樓台玉宇九曲回廊,小橋靜流構思奇巧,名花異草景色甚好。然而舒默心中鬱結,無心欣賞。隨著二總管一路走來,竟是僻靜之處。
    這位二總管將舒默送至南院大門前,便笑道:“舒大人,您請進,等晌午時她領著您的小廝前來接您。”瞧那架勢竟是不願進院門的。舒默這一見,更是悔了三分,隻得笑了笑:“勞煩二總管了。”
    舒默深吸了口氣,叩響院門。無人應答,再扣,還是沒有動靜。而那個精明的二總管早已不見人影。舒默長歎一聲,推開門,走了進去。
    遮天蔽日的樹蔭,舒默揣著手裏的幾本詩集看著院內株株糾葛纏繞的大樹,沿著樹下的青石路走向深處。
    幾間雅致的廂房點綴在前方的樹蔭深處,若隱若現,如同建在樹冠之上,別有景致。
    這位年輕的舒大人本是一肚子的不情願,如今看著這般清幽景致,倒也點了點頭,他本是讀書人,骨子裏有著讀書人的清高,素來隻愛這些清幽之地。
    待走到青石路的盡頭,一拐彎,隻見幽香襲來,滿樹雪白的玉蘭花悠然綻放,一眼望去,雪白墨綠,花葉夾雜,煞是可愛。玉蘭花一直開到深處,偶爾幾棵樹下擺著些石桌石凳,散落著一些書籍,棋子。
    “小姐,你看我這幅畫畫得如何?”一個清脆的聲音從玉蘭花間傳了出來,很是好聽。
    舒默微微屏息,快步上前去。許久,那位小姐才懶洋洋地說:“阿落,對你而言,很是不錯了。”
    舒默揣著書,循著聲音上前,急衝衝地奔了幾步,才察覺不對,猛然向右手邊的青石小道看去。那裏高大玉蘭樹排排矗立,圍繞著幾間廂房。而玉蘭樹後,一坐一倚著兩個女子,正詫異地看過來。
    舒默大囧,恨不能找個地洞鑽進去。他雖然出身清寒,但是母親也曾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從小教育他言行有度,君子之道。二十多年來,走過龍門郡,進入帝都,封官建府,從來都是進退有度,不卑不亢,沒有失儀之處。哪像今日這般,貿然進來,急切衝動,如同莽夫。
    “在下舒默,驚擾兩位小姐了。”
    “舒大人,我可不是什麽小姐。”封落見這位書生的囧樣,不禁撲哧一笑,“我家小姐等舒大人有些時日了。”
    舒默有些尷尬:“在下最近有些瑣事,煩勞小姐久候了。”為官幾年,朝堂之上,暗流湧動,明爭暗鬥,他素來是錚錚鐵骨,不畏強權,以儒生之態絲毫不差那些帝都武將,在帝都也是有些薄名的。誰知一進此地,竟生生地弱了幾分氣勢,如同初出茅廬的文弱書生。
    眼前的侍女冰雪可愛。但舒默的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這位倚在涼塌上的寧國公府的小姐。很是平凡的外貌,素衣素顏,青絲散落,竟有種說不出來的風流意態,令人不敢直視。
    “舒大人,請坐。”寧雪夜將手中的書籍放置一邊,看著這位不請自來的書生,甚是優雅地開口。
    被那鳳眼看著,舒默隻覺遍體清涼,心髒狂跳起來。
    “寧小姐,在下受寧國公所托,與小姐談論些詩詞歌賦。”舒默回過神來,小心地措辭,不敢有半分輕忽。隻覺先前的種種猜測全是狗屁不通,懷中的幾本書籍如同燙手般讓他坐立不安。
    封落在一旁撲哧一笑。“小姐,我給舒大人泡茶去。”
    那一笑讓舒默愈加鬱悶,恨不得再歎三聲,他再也不願去碰雲霧針尖了。這寧國公莫不是尋他開心,且看這小姐周身氣度便知不是一般女子,虧他之前還自詡清高,都是茶害人啊。
    “舒大人手上拿的莫不是詩詞歌賦方麵的書籍?”
    舒默連忙將手上的幾本書遞了過去。
    寧雪夜接過書冊,嘻嘻翻看起來。
    舒默見她伸出右手,素色衣袖上層層疊疊繡著一種繁複的花紋,隱隱神秘,不禁一呆,然後又立馬不安起來,這書上寫的都是他素來引以為傲的詩詞。此時見這位寧小姐細細翻閱,竟是緊張不已。他努力回想著自己都寫了些什麽,可有不佳之處,一時之間攪得他心思煩亂。
    “舒大人,請用茶。”
    “謝謝。”他坐在石凳上,一邊糾葛一邊接過封落泡的茶,一口下去,立馬眼睛一亮。他乃是嗜茶如命的人,這點帝都人人皆知,也因這點不知被人取笑了多少回。
    “這茶?”舒默開口,雙手緊緊攥著杯子。
    “還合大人口味吧,這是白露茶,總管爺爺最愛喝我泡的茶了。”
    好茶,雖然不抵稀世名珍雲霧針尖,但是也別有一番滋味。這一趟值啊,舒默的心頓時舒暢起來。
    “姑娘,這茶甚好。”
    “真的嗎,不過小姐都不愛喝。”封落笑眯眯地說,“要不我給舒大人裝些茶葉,帶回去喝。”
    “這可使不得,無功不受祿。”舒默肚子裏地茶蟲在不停地折騰,但是說出口的話讓他恨不得咬了舌頭。
    “舒大人瞧不上咱們的茶葉?”封落斂了笑容,甚有氣勢,轉眼間又笑了起來,“我給大人裝茶葉去。”
    舒默隻覺驚得一身汗,這主子丫鬟的折騰的他的心七上八下的,這寧國公府果真不是一般的地方。舒默見那小姐依舊鳳目半虛地看著詩集,心裏直打鼓,但是轉而想起那些茶葉,又樂開了花。
    真是好茶啊。
    封落很快就捧著一個白玉罐子出來了。舒默接過來隻覺得一片冰涼。仔細看去,竟是寒玉所製。
    “舒大人,這茶本是一件極講究的事情。裝茶葉的罐子要用百年的寒玉罐,以保茶味不散。這白霧茶泡製的水也是極其講究的。最好的水要用冬至這天的雪水,埋在地下一年,再取泡茶之日的清晨白霧,用竹尖引入罐內,與去年的雪水一起燒沸。泡茶時用的杯子一定要用上好的寒玉杯,到時沸水入寒杯,冰火兩重天,這茶呀自會被衝出冰火兩重天的茶味來。隻因今日不知大人來訪,阿落沒有收集晨間白霧,大人今日喝的茶少了這關鍵的茶味了。”
    舒默聽得一愣一愣的,他愛茶成癡,何時聽說過這種泡法,仔細想來卻是極有道理,一時之間佩服得五體投地,隻歎,這茶道果真是博大精深啊。恨不得立刻就到冬至,收集雪水去。想來這位舒大人忘了,且到了這冬至一日,卻未必會下雪,倘若運氣好下了雪了,還得埋在地下一年,等到能喝上茶了,也不知是哪年的事了。
    “大人,大人。”舒默回過神來,剛想開口,卻見那美貌丫鬟指了指一邊的小姐,搖了搖頭,輕聲說:“大人,小姐累了,我送大人出去吧。大人記得這茶葉要放在幹燥的地方。”他側目看去,那小姐已倚靠在涼塌上,素衣如流雲鋪散,青絲垂落在地,隻一眼便心神亂跳,不敢再看,暈乎暈乎地抱著寶貝茶葉出了南院。全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舒默一離開,封落便捂著肚子笑得小臉通紅。
    “小姐,這位舒大人太可愛了。用了一罐茶葉便騙了出去。”
    寧雪夜繼續閉眼休息,唇角微微揚起,淡淡地歎道:“阿落,你越來越閑的荒了。”
    這舒默嗜茶如命,帝都人人皆知,這丫頭早就做好千般陷阱等著這位舒大人往下跳呢。想來此後數年這位大人要為白霧茶坐立不安了。
    不過見阿落如此開心,不枉她耐著性子陪這位舒大人聊了幾句。
    寧雪夜微微勾起唇角,這些年來,她一向喜靜,又因那無數年的沉睡,早養成了嗜睡的習慣。多虧了這兩姐弟在她的身邊。
    十年,轉眼間都長大成人了。她微微一歎,摸了摸脖子上有著細細裂痕的昆侖玉,懶懶睡去。
    自那一日後,那位嗜茶如命的舒大人天天過府來,與她們倒也漸漸熟悉起來。這位舒大人很是恪守禮教,縱然迂腐了些,倒也是一個錚錚傲骨的清流儒士。
    封落每每與他閑聊,從詩詞歌賦到四國朝政,竟是無所不知,常常才思敏捷,見解獨特,驚得舒默大歎,甚為欽佩。
    寧雪夜依舊每日看書,偶爾和這位舒大人閑聊幾句。
    伴隨舒默這位西席先生而來的還有突如其來的吃喝用度,禮節儀仗。據說與寧家最受寵愛的小公主享受一樣的用度。
    寧雪夜本身不甚在意,倒是封落冷著臉將這些宮中的教養嬤嬤們轟出南院,那些綾羅,金飾也全數丟了出去,然後買了一把七竅鎖,鎖住了南院的大門。
    這些年來,封落與她相依為命,見她在家族裏不受重視,心裏始終是窩著一團火的,頗為不平。如今見寧家如此架勢,更是火上澆油,一發不可收拾了。
    後來聽說那些嬤嬤們鬧到了上麵去,再然後就不了了之了。
    寧雪夜隻是淺笑。
    她開始夜不能寐,整夜坐在玉蘭樹上,喝著從樹下挖出來的桃花釀。
    酒是她與阿落阿言三人埋的,從進寧國公府的那一年開始陸陸續續在院子裏挖了一些坑埋著這上好的佳釀。隻是如今不知被她偷喝了多少。
    她開始不停地想起記憶中的謝清歌,他每每殺人後總是用潔白的絲帕擦拭著那把青虹,然後取出玉簫,吹著纏綿憂傷的曲調。那首曲子總是在夢裏揮之不去,伴過她不知多少夜晚。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還有淡淡草藥的清香,她對這世間的一切氣味極為敏感,卻覺得那樣的氣息讓她感到萬分安寧。
    她時常在想,如果清歌生在清泉映月,春雨纏綿的南國,定然是風度翩翩,溫潤如玉的世家公子,偶爾策馬而過,仗劍天涯,也不知會驚豔多少深閨女子的眼睛,裝飾多少人的清夢。
    清歌,她喝著十年的陳釀,醉的有些憂傷。她已然明白,謝清歌就是她破入第八重死生之境的心魔。有些事情無論生死終究是要去做的。
    第八重,飄渺之境,卻是如此之難。她將喝完的空壇拋至樹下,看著天上的冷月。屋內阿落已沉沉入睡,阿言前年就搬到東苑去了。這繁華冠帝都的寧國公府依舊是光明難掩,與月爭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