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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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姬!
1第一場
上午的練功結束後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湧向更衣室——隻有一小時的時間了,要吃飯,休息,還要化妝,熱身,準備下午一年一度的業務考核。走廊裏擠滿了小樹一般挺拔的女孩子,粉紅色的足尖鞋脫下來了,有的用帶子捆好,握在手中,有的則掛在肩頭。“我這兩天每天稱體重,我家的秤都要壞了!”一個女孩說。“我也已經一個月都沒吃主食了。”她的同伴道,“餓瘋了!”
夏瞳越過她們匆匆朝前趕。她依然還穿著足尖鞋,隻把鞋後跟脫下來了,卻沒有解帶子,一路踢踏著,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夏瞳,你還要去練習嗎?”那兩個女孩子叫她,“不要這麽拚命啦!你閉著眼睛都不會考核不通過的——你是第一名畢業第一名入團的呢!”
夏瞳回頭笑了笑,沒有回答,也沒有停留,快步朝走廊的盡頭跑。兩個女孩子都不禁皺了皺眉頭——好冷淡的人!
在國立芭蕾舞團這樣的地方,其實大家之間的關係還是相當和睦的。因為都是八、九歲的時候離開家,進入國立芭蕾舞學校,同學七年畢業,又考來團裏,朝夕相對的時間比和家人還多,便親如手足。縱然有人成了主演,有人跳著群舞,平時還是有說有笑,沒有等級之分。
夏瞳的情況卻有些特殊。
她的父母都是知名科學家,長年在國外做研究,所以夏瞳出生之後就跟著父母遊曆各國,直到十二歲的時候她父母被一所大學高薪禮聘,她才跟著回國來。當時她的父母認為,她應該入讀重點中學,將來上名牌大學,再出國留學,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可不幸的是,夏瞳的中文太過差勁,無論其他的科目怎樣好,都不可能插班進重點,如果讓她自己去考,則更成問題。幸虧夏瞳自幼學習芭蕾,往來各國也不曾間斷學習,恰好國立芭蕾舞學校有個夏令營,便打算讓夏瞳去參加,交交朋友,學學中文。
大學的副校長拍胸脯,一定把這事辦成,好讓專家安心研究安心教學,於他親自領著夏瞳去考夏令營。
夏瞳依然還記得那一天,芭蕾舞學校的老師看到她,立刻就皺起了眉頭。老師說的話她當時沒有聽懂,後來中文漸漸純屬,回憶起來,依稀是說夏瞳的身體條件不符合國立芭蕾舞學校的標準,她的脖子太短,軀幹太長,腿也不夠直,根本不是跳芭蕾舞的料子。副校長著急了“我跟專家打了包票,這事非得辦成不可。反正這孩子隻是來適應適應環境學學中文的,您將就著收下吧!”
老師直搖頭“這怎麽行?我這是國立芭蕾舞學校,為國家培養人才的,又不是你們大學的附屬幼兒園!”
“瞧您這話說的!”副校長道,“我又不是隨便塞個孩子給您。這是專家的孩子,人家專家多會教育子女呀。我跟您說吧,這孩子跟著她爸媽滿世界去,哪裏的芭蕾舞學校都上過,什麽法國啦,美國啦,俄羅斯啦,本事不見得比你們的學生差。您要不先看她跳一段——其他的孩子不也都跳麽?”
“身體素質檢查合格了才跳呢!”老師道,“這不是普通的夏令營,這是挑選秋季插班生的……”
“就當給我個麵子。”副校長道,“她要是跳得不好,我也好回去跟她父母交代——您總不能讓我回去跟人家爸媽說,是他們生的孩子身體不合格吧?”
老師實在拗不過副校長,勉強點了點頭。夏瞳當時隻傻愣愣地看著他們,甚至連老師點頭示意她跳舞她都沒明白過來。老師顯然是對這個假洋鬼子忍無可忍,向鋼琴老師打個手勢,那邊就給了一段音樂,她自己示範了起來。這樣夏瞳才仿佛理解了,跟著老師開始做動作。
她那天的表現如何,因為沒有任何的影像資料,如今已不可考。也正因為如此,“夏瞳原是領導關係戶”的傳聞才在她被錄取之後沸沸揚揚起來。在語言不通的時候,夏瞳基本上可以說是“耳不聽為淨”,她把錄取當作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無論在哪裏,她都是優等生,好孩子,因為她認真、努力。父母教育她,一切事情都要全力以赴,做到最好。她沒有失敗過。
那個夏天結束時,她的中文果然漸漸好了起來。父母便準備設法把她插班到大學的附中去。然而他們沒有想到,夏瞳竟然執拗地偏偏要參加國立芭蕾舞學校的秋季插班考試。兩位教授都很震驚這孩子怎麽突然對芭蕾這樣執著?
夏瞳沒有告訴她們,原因正是因為她的中文變好了,因此她聽懂了同學的議論。就是為了要證明自己的實力,她才非通過插班考試不可。
夏瞳的父母難免有些失望,但他們也很開明,不把自己的夢想強加給孩子。便答應了夏瞳的要求,還親自送她去考場。他們帶了照相機,為夏瞳拍了好多照片,從這些證據上看來,夏瞳發揮得十分出色,每一個動作都做得準確無誤,簡直像是事先編好了程序的精密儀器一樣。除了表現力分略微遜色之外,各項都是優秀,在所有插班考生中名列第一。
錄取是順理成章的。然而,這卻並沒有消除謠言。反而傳得更厲害起來。過了很多年,夏瞳才漸漸領悟,這是那些從九歲起就一直在國立芭蕾舞學校學習的人對插班生的排斥,並非針對她一人。可當時她全然不解,委屈又有些憤怒,暗暗發誓非要做出些成績來不可。便這樣,人家練一小時,她練兩小時,人家複習文化課,她去練功房練功,人家睡覺,她到走廊裏複習文化課。功夫不負有心人,三年之後畢業,她舞蹈和文化課都取得第一,且考進了國立芭蕾舞團。來挑演員的副團長說“我挑人挑了這麽多年,還沒見過這麽幹淨利落的技術。”這可以說是一錘定音,掃盡一切謠傳,為夏瞳正了名。
對於一些目光短淺的人來說,目的一達到,就好像從高速運行的火車上跳了下來——到站了,心裏空落落的,不知道下麵要幹什麽好。夏瞳卻不是此類人。用英文來說,她是個典型的ver,要不斷超越別人超越自己超越環境——做得比規定還好。所以,入團第一天,她就定下目標一年之內她要成為領舞演員,接著要成為獨舞演員、主要演員,五年之內,她要做首席主演。
這目標她寫在日記裏。有些同學卻總掛在嘴邊。“我的長處就是旋轉,”那女孩子道,“我跳《天鵝湖》裏麵的三十二圈大回轉絕對是小菜一碟啦!業務考核的時候我就跳給老師看,沒準第一年就升我做獨舞演員了。”
此話被經過的芭蕾大師崔寧聽見,冷笑了一聲“你跳不了主要演員。你不是那塊材料。”
“為什麽?”這女孩好不訝異。
崔寧指著走廊裏一排排曆任首席主演的相片“你看看自己跟她們有什麽區別?”
女孩放眼看去,這些人一例有著小巧的頭修長的脖子精致短小的軀幹筆直的腿以及柔軟像弓一樣的腳。考試時夏令營老師的話再一次響起在夏瞳的耳邊。
“有一句話叫‘我愛芭蕾,但是芭蕾不愛我’,你們知道是什麽意思麽?”崔寧道,“就是告訴你們,芭蕾不是光靠努力就可以成功了。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少了那百分之一的天才還是不行——當然,如果你本沒有那百分之一的天才,又不肯付出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那我隻有把你請出國立芭蕾舞團了。”
這是入團後的第一課,也是殘酷的一課。兜頭一盆涼水,把許多同學的宏圖大誌都澆沒了。還有些人依舊抱著希望,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成為首席的願望就降格為成為主演,接著降格為獨舞,領舞……甚至,對有的人來說,隻要每次演出都能上台就已經足夠了。
夏瞳還默默堅守著願望,數年如一日——雖然到如今她還隻是群舞演員。她完美地通過每一次業務考核,完美地完成每一次演出,甚至在每一次主要角色甄選時也從來沒有任何失誤,可偏偏命運之神和團領導都不垂青她——他們稱讚她努力,稱讚她的技術毫無瑕疵,但是從來不給她晉升的機會。她甚至有的時候都迷惑了——命運莫非是在跟她開玩笑嗎?
委屈和不甘在她的心裏翻騰。但她不說出來。這麽多年了,她依然保持著十二歲時的沉默,讓人以為她還是太不會說中文。也有人誤以為她是個與世無爭的女子,或讚她“不計名利,無私奉獻”,夏瞳也不辯解。她隻默默地過著每一天——練功、排練、演出,周而複始。
又到了業務的考核的日子,今年怎樣呢?她穿過長長的走廊,這個問題在她的腦子裏閃了一下,卻無力去思考答案——方才那些跟她打招呼的女孩子們不知道,她為了業務考核,這兩天又加緊練習,十個腳趾甲都脫落了,昨天夜裏疼得睡不著,她便用橡皮筋把腳趾勒住,緊緊地纏上繃帶,這樣腳趾完全麻木了,覺不出疼來,才可以繼續穿上足尖鞋。如果現在把鞋脫下來,下午再穿上,簡直好像要再受一次酷刑似的,還不如再堅持一會兒。反正,她和關海約好了中午再排練一次《吉賽爾》的雙人舞。
關海跟她同屆。在學校裏上雙人舞課就常常搭檔。由於夏瞳對動作總是精益求精,關海也隻好時常放棄和哥們溜出學校玩耍的機會“舍命陪君子”,一個動作一個動作“摳”。作為交換,夏瞳會幫討厭上文化課關海補習,兩人常常在練功房的走廊、食堂或者校園深夜的路燈下湊在一起看書,所以課上課下也可謂“形影不離”了,早早就被別的同學視為情侶。尤其,關海和夏瞳的家都在這座城市裏,放假的時候他們也會一起離校回家,雙方的父母都見過了,好像一切早都定了下來似的。
關海大概也是這樣認為的吧,夏瞳想。關海的人就像他的舞蹈一樣,熱力四射,衝勁十足。他開朗又主動,什麽都不藏在心裏。他會說“夏瞳真聰明”“夏瞳真漂亮”“我喜歡夏瞳”“我要永遠和夏瞳一起跳舞”“永遠和夏瞳在一起。”而沉默的夏瞳就往往處於被動——關海說什麽,就是什麽,別人說什麽就是什麽,不辯駁,不解釋。女孩子不說話的時候就表示答應了,這是寫小說的和拍電視劇的人杜撰出來的,誤導了許多人。夏瞳讓這樣的美麗的誤會繼續下去。
但她有時也會懷疑,她還能沉默多久?文化課的課文裏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她也不知道自己會爆發還是會滅亡。
關海和她一起考進舞團來。第一年,關海就成為了獨舞演員,接著就成了主演。關海說,這是因為世界各地都鬧“男演員荒”,要論技術,自然是夏瞳比他好,如果夏瞳是男的,早就成了首席主演。當然,他寧可夏瞳不做首席主演,也不要夏瞳變成男的。夏瞳隻笑笑。
關海頻頻和團裏的明星們合作。《天鵝湖》裏,他是齊格弗裏德王子,《吉賽爾》裏,他是阿爾伯特公爵,《堂吉訶德》裏他是貝賽裏奧……而夏瞳則不斷地做“一隻天鵝”“一個薇莉姑娘”“一位村姑”。站在舞台的後方,無非是會移動的背景罷了。
“跳群舞和跳獨舞不一樣。”關海說,“群舞的時候,你要很含蓄,隱藏在後麵,盡量不要侵犯到別人的空間,唯一個任務就是要和前後左右的人動作一致。而跳獨舞的時候,你就想著怎樣霸占整個舞台——即使你隻有一個人,個頭很小,你還是要想怎樣充滿舞台充滿劇院——好像能‘砰’地一下,直接占據觀眾的心。那就是人家說的‘氣場’,嘿嘿!”
夏瞳淡淡地微笑。業務考核很奇怪,不管你是獨舞演員還是群舞演員,一律都跳獨舞或者雙人舞。對於群舞演員來說,平時練習的段子完全和考核的兩樣,臨時抱佛腳地排練一段獨舞,誰還能計較“氣場”?就算你平時天天偷練考核的選曲,沒有在前台跳過的經驗,總也表現不出關海所說的“氣場”來。
“我幫你吧!”關海拍胸脯,“今年你選一支獨舞一支雙人舞,雙人舞我陪你跳。”
夏瞳說“不用”——這不是關海第一次如此提議了。過去幾年他也都這樣說過。隻是因為關海上位太快,夏瞳覺得和他一起在業務考核時跳舞讓人覺得自己是利用關海過關,所以一直拒絕。但是今年關海的態度很強硬“你聽我一次嘛!”然後,他連段子也選好了——《吉賽爾》第二幕——把夏瞳押到練功房,督促她練起來。
夏瞳心裏本來挺不高興,想跟關海來個“軟抵抗”。可是,一旦跳起來,她立刻就像吸毒上癮的人似的——她喜歡這樣的感覺,喜歡不再畏首畏尾,喜歡自由舒展,喜歡關海將她舉起來,俯瞰舞台,好像已經成了首席主演一樣。
或者,她暗暗地想,或者這一次真的能夠成功?她不是在利用關海,隻是關海幫助她把她的潛質發揮出來?心裏有些莫名的激動,既盼望業務考核趕緊開始,又想多一點時間練習。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也許是唯一的機會——每一個舞蹈演員都知道,他們隨時可能因為受傷而被迫終止舞蹈生涯,所以每一個機會都是唯一的。她要把握住,做到完美。
快步穿過連接劇團新、老兩座樓的空中走廊,無暇欣賞外麵耀眼的春光,她去約定的小練功房找關海。在走道裏就聽到音樂聲——正是《吉賽爾》第二幕。她不禁微微一笑關海已經來了!他是個上課喜歡遲到的家夥,有時連演出都是最後一個衝進化妝室,但是,每次和夏瞳約好做什麽,關海總是早到,無論是以前一起練習、一起溫習功課,還是現在一起離團回家,關海總是在等她。
也許,他正在十分耐心地等著她成為主演。
她笑著去擰練功房的門把手。可是,手才觸到門,忽然就愣住了——透過門上的玻璃她可以看見,裏麵不僅有關海,還有劇團最年輕的首席女主演華眉,兩人正在排練雙人舞。旁邊,首席男主演兼老師李亞正在指導。
關海為什麽會和華眉在一起跳吉賽爾?她心裏好像被人揪了一把似的——她討厭華眉,華眉是她同一屆的女孩子中身材最完美的。套用芭蕾大師崔寧的話,如果對大多數人來說是“我愛芭蕾,可是芭蕾不愛我”,那麽華眉就是受芭蕾之神眷顧的人——在國立芭蕾舞學校雲雲眾學生之中,甚至在國立芭蕾舞團建團以來的各位新老演員之中,華眉身材的比例最為標準。也幾乎就是因為這個,華眉練功不需要像別人那麽刻苦,她的技巧也不需要做到精益求精,她天生就是舞台上的女神,一上台大家就都免不了被她吸引。她的成績不好,卻也考進了國立芭蕾舞團。她在業務考核的時候,常常會出小差錯,卻扶搖直上成為首席主演。
夏瞳恨她。也不是因為嫉妒。甚至大約不是真的恨她,而是恨不公平的命運。
這種恨意在她的心中一閃,又消逝了。感覺自己很傻華眉為什麽會和關海在一起排練?怎麽會問出這樣的問題?關海說過,他就要升為首席男主演了。應該是在為升級之後的首演做準備吧。他們都如此年輕,都是舞團的明星,在一起演出、一起排練是很正常的。
她縮回手,靜靜地站著,感覺這裏就是劇場,自己站在舞台袖裏。台上正上演著吉賽爾和阿爾伯特公爵的悲劇,而她是一個威莉姑娘,正在等待群舞的開始。
那麽李亞是什麽?一個舞台上總不能有兩個阿爾伯特公爵吧?
夏瞳的目光隨著李亞走——李亞的全名叫做亞曆山大李。他的母親是俄羅斯人,但父親是華人。所以他有著一般華裔男演員所沒有的身材和氣質。也許他沒有關海那樣爆發力十足的跳躍,但是他舉手投足都訓練有素——說是利落,卻又餘韻十足,說是敏捷,卻又優雅萬分。如果說關海更適合演衝勁十足的愣小子,李亞就是天生的王子。不,李亞更像是詩人,因為他沒有那種居高臨下的貴族感——有時看關海跳舞,幾乎有“殺氣騰騰”的錯覺,正如他自己說的,要霸占整個舞台,霸占觀眾的心;但是看李亞跳舞,就覺得他是超然世外的,他跳躍起來,旋轉起來,感情含蓄而細膩——他把人都吸到舞台上去了。
也許是因為李亞更年長的緣故,夏瞳想。聽說李亞像關海這麽大的時候與現在完全不同。隻不過,夏瞳無緣看到。她在舞蹈學校裏上過李亞的課,那時李亞已經是這樣平易淡定。後來進了舞團,看到李亞的演出,也是一樣,仿佛一塊石頭,先經過了切割,然後經過打磨,最後經過了水洗,成為玉石的時候已經沒有棱角,看在眼中是潤澤的,摸在手裏是溫暖的。
是歲月把李亞變成了這樣吧。夏瞳看著那修長而消瘦的身影,李亞已經三十五歲了。聽說他就快要退役。關海就是他的接班人。但是關海真的能接李亞的班麽?夏瞳輕輕咬著嘴唇。李亞正在向關海講解著什麽,略略地做了個示範,隻輕輕一舉手,已經攝人心魄。但是關海好像一點兒也不明白,搔著頭發。一轉頭,他看到夏瞳了。
“你來了!”關海揮揮手,跑到了門口。
夏瞳愣著——他怎麽能這樣?如果是李亞在自己上課,她決不會丟下李亞跑出課堂。
“我本來想打電話給你的,可是你在上課,打了也是白搭。”關海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團長剛跟我說,今天晚上電視台要我和華眉去上《藝術麵對麵》節目,所以我們臨時要排練。業務考核都免除了——我就……”
就不能跟夏瞳一起跳雙人舞了。夏瞳好像被人當胸一拳,夢想被擊碎,呆住了。不過,隻有片刻,她不想讓關海看出自己的失望。“沒關係。”她搶先說道,“我一直就想跳兩段獨舞的。你練習吧。”
“不是!”關海道,“我不是放你鴿子。我是想說,你要不去跟團長說說,情況特殊,把你排在最後一個上場行不行?我這邊一結束,就趕過去。”
“不用。”夏瞳不願意改口,“我自己跳獨舞就好了——你要去上節目,別太累了。”
“就是嘛!”華眉插嘴道,“今天可是給團裏做廣告拉讚助的好時機呢!再說,雙人舞的配合就是要熟悉舞伴,你一時跟我跳一時跟她跳,感覺都不一樣呀,會弄混的。我跟夏瞳……太不一樣啦。”
這是什麽意思?風格?技術?等級?名氣?夏瞳看著華眉那精致的小臉,洋娃娃般的笑靨,和舞團門口的大廣告上一模一樣。萬千寵愛於一身。
算了。她還能把華眉怎麽樣呢?隻有笑笑,對關海道“你去練習吧,我先去吃飯了。”然後,向李亞微微欠了欠身,轉身離開。
2第二場
夏瞳跟負責考核的老師說,關海幫她報劇目的時候報錯了。她要跳的不是一支雙人舞和一支獨舞,而是兩支獨舞,後麵那支的確是《吉賽爾》第二幕,但是大雙人舞中的女變奏,關海搞錯了,報成了雙人舞。
老師推了推眼鏡“大雙人舞的女變奏?可是那一支大雙人舞的女變奏很短又很散,大部分都是雙人舞啊——而且那一段的特色就是雙人舞嘛。你是要把幾段獨舞串在一起?這可很有難度啊!”
夏瞳不解釋,隻笑笑“我就是打算串在一起的。麻煩老師了。”便走到後台去等待自己出場。
她的獨舞劇目是創作的《》,排在第五個。特地挑了這段以輕靈的腳尖功夫著稱的舞蹈,快速而靈活的小跳正是展現技巧的好時機——其實,她的長處是大跳,團裏的人都知道,她是少數幾個可以造成那種失重漂浮感覺的女演員——通常男演員才會跳起來在空中保持片刻的靜止,在女演員中,這是很難得的。然而她認為,一個人如果總拿自己的長處來比別人的短處,取勝也沒什麽了不起。於是,她苦苦磨練自己的小跳,就是為了連自己的短處都能勝過別人。
她緊張地活動著——可千萬不要出差錯,以前腳踝受過傷,重複受傷的話,就完了!
“喂!”忽然有人在後麵拍了她一下,把她嚇了一大跳。回頭看,原來是莫莉。
“你……你怎麽回來了?”夏瞳驚喜。
“我來看你呀!”莫莉道,“我聽關海說了,今天要和你跳《吉賽爾》。我來給你打氣的——夠朋友吧?”
夏瞳淺淺地笑——
除了關海之外,莫莉是唯一一個夏瞳能說上話的同學。可能因為她們在學校是室友的緣故。不過,更深的原因,大約是因為莫莉也是插班生,比夏瞳早來一年而已。如果大家看夏瞳,覺得她是得到領導照顧的“外國貴族小姐”,他們看莫莉則是“鄉下土丫頭”。莫莉來自山區,是舞團領導參加“送戲下鄉”的時候無意中發掘她的,然後就帶了她來考國立芭蕾舞學校。老師對她的印象很深刻,說她有一種天真無邪的“野勁”,好好利用,在舞台上可以大放異彩。不過,打扮得土裏土氣,吃飯的時候要吃山裏帶來的辣椒醃豆子,不知“電腦”“手機”為何物,對流行音樂古典音樂統統一竅不通,莫莉是同學們嘲笑的對象。她脾氣還很倔強,越是說她土,她就越是不願意時髦起來,偏偏要把土氣發揚光大——到夏瞳入學的時候,莫莉其實已經可以說很好的普通話了,卻故意要滿口土腔,這讓中文還不太熟練的夏瞳吃了好多苦頭。同學也背地裏嘲笑這一對“雞同鴨講”的室友。
那時候,莫莉總叫夏瞳“大小姐”“洋妞”,故意問她奇怪的問題——“你每天吃外國飯,怎麽沒長成外國人的樣子呢?”“你從外國回來走路得走多少天呀?”諸如此類,層出不窮。一直相處了兩、三個月,她才漸漸發覺夏瞳跟自己一樣是個被排斥的人,生出同病相憐之感。態度陡然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土話也不說了,怪問題也不問了,和夏瞳做了朋友。她就是這麽率直,好就好,不好就不好,翻臉快,示好也快。和她交朋友,夏瞳覺得很輕鬆,不要費腦子。
畢業後,莫莉也來到國立芭蕾舞團。本來一直也跳群舞,去年因為中選《卡門》女主角,一炮而紅,升為主演。但《卡門》公演才結束,她就跳槽去飛天現代舞團了,在那裏做台柱。國立芭蕾舞團對這件事情很不高興。但是,為了顯示“國立”風範,也沒有挽留她,擺出“你空出個位子正好,大把人想進來”的態度,拱手把她送出了門。然而此後卻暗地裏給她找麻煩——老早就把她的照片從網站和所有宣傳資料上撤下來了,卻一直拖著不把她的人事手續辦妥。飛天那邊為此和國立交涉了好幾個月,始終還沒解決。莫莉的強脾氣又發作了,索性不管什麽檔案了,跟著飛天四處巡演,再也不到老東家來糾纏。搞得國立這邊好沒意思。
算起來,這也是莫莉和國立芭蕾舞團徹底絕交之後夏瞳第一次又在團裏看到好友。
“關海呢?”莫莉朝後台張望,“雙人舞排在後麵是不是?他這個大忙人,最近又要公演什麽劇目了?”
夏瞳實在不知道要怎麽告訴莫莉自己被關海放鴿子了——尤其,還是因為華眉的緣故。說出來的話,好像自己很可憐,又比華眉矮了一截似的。
正好,這時候輪到夏瞳上台了。她就匆匆握了握莫莉的手,算是感謝朋友的支持,然後踮腳小跑著,走進舞台的燈光中。
前奏響了起來。她微微笑著一邊柔和地亮相一邊在心中默數著拍子——她必須計算精確,因為前兩個
isé是在主曲開始之前。好!就在此刻!她輕輕跳起,劃向空中,迅速地完成了一次小擊打,落地,接著跳躍第二次,完美的五位落地,然後跳第三次,主曲剛剛好在此刻響起。
隻是這一次落地的時候,她忽然右腳的腳底一陣刺痛。
怎麽了?她心裏一慌,但音樂在繼續,她也不得不繼續下去。下麵依然是跳躍,腳就疼得更厲害了,從腳心的那一點,電流般地衝上來,到了膝蓋,到了大腿,到了胯骨,然後直擊心髒。她的冷汗一滴滴流下來。不自覺地,想要咬住嘴唇。但是,她知道她不可以。她在舞台上。必須要微笑。
她便強迫自己笑出來。你可以的,她告訴自己,之前《卡門》選角的時候,不是也有過帶傷上場的經曆嗎?
如此燈光,如此舞台,如此鑽心的疼痛,讓她的意識好像短路了似的,一幕幕回憶不受控製,閃過她的腦海。那是去年一月的事。現代芭蕾編舞大師馬修洛爾來到國立芭蕾舞團,要排演他的新編現代舞劇《卡門》。團長集合大家,宣布洛爾先生要看每一個人跳舞,從中選出他心目中的卡門。“人家老外跟咱們不一樣。”團長道,“人家不管你是主演也好,群舞演員也罷。隻要他看中了,他就會把角色給你。大家要努力。”
夏瞳怎麽能錯過這樣的機會?所有能夠搜羅到的各種版本《卡門》的dvd都借了回來,仔細研究。莫莉看到她廢寢忘食,還笑話她“你別聽團長說得那麽好聽。我看老外跟咱們也沒什麽分別。到最後,還是從主演裏麵選。才輪不到我們。”
夏瞳不受她打擊。其實莫莉也是嘴裏說說,夏瞳找她一起研究動作時,她總是很認真。夏瞳的卡門,她是第一個看的人,恐怕也是唯一一個看過其完美版本的人。因為到正式甄選的那一天,夏瞳扭傷了腳,無法上台。
別人都在化妝準備的時候,夏瞳卻在醫院拍片子。醫生說,是長期勞損造成的骨裂,暫時行動不會受阻礙,但必須靜養,否則將來會留下後遺症。莫莉和關海當時陪著夏瞳。關海說“莫莉,你去向團長請假,我送夏瞳回家去——傷筋動骨一百天,看來要請三個月的假呢!”
三個月,夏瞳隻覺得自己被丟進了冰窟窿裏。芭蕾舞演員中有一句話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老師知道,三天不練觀眾知道。三個月——休息三個月,她就完了!
“不行!”她立刻反對。
“乖!”關海像哄小孩子,“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要聽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莫莉也道“就是。你之前不是說,你老爸老媽正在歐洲開學術會議麽?你不如趁這個機會跟他們去玩玩。哇,夏天的歐洲,美死了!”
夏瞳差點兒哭了起來“不行,就是不行。”
“你不要這樣嘛!”關海道,“你再這樣,我都心疼死了——三個月,不如我陪你。我也請假!”
“不要。”夏瞳的心裏亂糟糟的,“我……我請假……你們……你們都回去吧……我不參加甄選了。你們還要參加呢。”
“我們像是要名利不要朋友的人嗎?”莫莉道,“甄選常常都會有,不過你的腳就隻有一雙。要是我們都走了,你有個什麽三長兩短,你想叫我剁下腳來賠給你呀?走吧走吧,先送你回家。你不回家,我們兩個就不回團裏!”
關海點誇張地點頭表示讚同。在莫莉的指揮下,他不容分說地背起夏瞳,一直把她押送回家。
“莫莉你去跳吧。”夏瞳在家門口對好友道,“你去,連我的一份也跳出來。一定不要輸給……輸給任何人。”
不要輸給華眉,莫莉知道她的潛台詞。華眉最時髦,家裏最有錢,最看不起莫莉。“好,你放心!”莫莉道,“我就爭個主角回來給你看看!”
送走了他們,夏瞳就在家裏輾轉反側。鍾點工來做了飯,她也沒心思吃。她的心早都飛到了舞團的小禮堂裏。可是,好像有很多看不見的障礙,擋住了她,她什麽也看不見。焦急萬分。
到了晚上九點多,關海和莫莉又來看她。莫莉熱飯,關海就幫她按摩麻木的小腿。她問他甄選的結果如何。關海說,不曉得。夏瞳道“怎麽會不曉得呢?你自己感覺怎麽樣嘛?”
關海道“我哪兒還有感覺呀?我滿腦子都想著你在家裏不知道怎樣了,也許連倒水喝都不行——我怕你渴死了呢!”
夏瞳道“我很好啦。別聽醫生嚇唬人。我都感覺不出來疼呢。莫莉跳的怎麽樣?”
“挺好的。”關海說,“我沒仔細看。不過,我看老外還挺喜歡她的。也難說,那老外很古怪,好像誰都喜歡,又好像對誰都不滿意。他說明天還要再看一次大家的演出。”
“再看一次?”夏瞳驚道,“為什麽?”
“他跟團長說的。”莫莉端著飯來了,“古怪老外,真能折騰人。大概是明天下午再表演一次吧。嘻,也好。華眉說她明天不能來,要去給什麽人拍tv。”
“你就這麽討厭華眉!”關海拿勺子要給夏瞳喂飯,夏瞳趕緊奪過勺子來“我是扭了腳,又不是斷了手。我自己來。”
關海隻好把碗遞給她“我想照顧你一下嘛,都不給人家機會——”他繼續按摩著夏瞳的腿,又扭頭和莫莉說道“華眉雖然有點兒大小姐脾氣,也不至於那麽討厭吧?”
“我就看不得人走狗屎運!”莫莉道,“要說漂亮吧,她沒有夏瞳漂亮。要說技術好吧,她連我都不如,更加比不上夏瞳了。憑什麽她做主演?還成天跑來跑去,一會兒拍廣告,一會兒拍tv,好像自己是大明星似的。”
關海哈哈大笑“我當然知道夏瞳好啦——這些話應該我來說嘛,怎麽你給說出來了?好像你才是夏瞳的男朋友一樣。喂,你不要跟我搶哦,否則我不客氣了——雖然我不打女人。”
“你去死啦!”莫莉一腳踹在他的肩膀上,把他踩翻在地,“夏瞳,你看我是不是應該撕了他這張嘴?關海,我好歹是你女朋友的閨密,你敢欺負我?夏瞳,你說,撕不撕?你說句話,我就照辦!”
夏瞳呆呆的,根本就沒聽到兩人的對話。她腦子隻有一個聲音明天,明天馬修洛爾還要再一次來看大家的演出。她還有一次機會!
這天夜裏,她失眠。第二天一早,就回到團裏銷假,準時出現在了練功房。大家看到她都驚訝萬分你不是受傷了麽?怎麽又回來了?夏瞳微笑說,不是什麽大傷,醫生說了,輕微的運動沒有關係。
哦……不知內情的人們就還之以微笑,那你小心哦!
夏瞳躲在角落裏。她想,莫莉和關海來了的話,一定會把她抓回家裏去的。她不要——不要再喪失一次機會!
老天似乎一反常態地打算幫助她。這天莫莉和關海都沒有出現。練完了把杆,又做中間練習。大家換上了足尖鞋,夏瞳不敢。她可以感覺到腳踝的疼痛,她要盡量減少甄選前的運動,凝聚力量,好在甄選上發揮出最好的水平。
大家練到的旋轉的部分,她的腳踝已經像被撕裂一樣地疼。休息一會兒,她想,稍微休息一會兒!於是就默默地退到練功房的最後。但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門外有人——團長和一個頭發像稻草一樣的外國人正在朝裏麵張望。那是馬修洛爾!夏瞳看過他的采訪錄像,一眼就認了出來。團長正對練功房內指指點點,似乎是在像這位編舞大師介紹每一個演員的長處。夏瞳的心激動了起來她不能在這時候歇下來!她要繼續!
於是,趕忙回到了隊伍中——正練到跳躍的部分了,一次次起跳,一次次著陸,腳踝的疼痛讓她甚至不敢喘氣。汗水流到了眼睛裏,火辣辣地疼,她卻露出笑容來——門外馬修洛爾似乎正在看著她。
練功結束之後,她差點兒站不起來。在地板上呆呆坐了好久,才稍微緩過勁。她扶著牆走出門去,聽到兩個女孩在聊天。“你可以去打一針封痹。”一個道,“那樣就暫時不會疼了,聽說崔大師當年有一次演出前受了傷,也是打了封痹就挺過來了。”“我知道。”另一個女孩道,“可是我去問過王醫生,他說,打封痹會有後遺症的,以後可能更麻煩。”“那你怎麽辦?”第一個道。“我也不曉得呀……”後一個嘟囔。
夏瞳已經越過他們了,聽不清她們的談話了。可是她們的聲音好像有回音似的,還在她的腦中揮之不去——打封痹?後遺症?她該怎麽取舍?
整整一個中午,她的思緒就這樣翻騰著。不打封痹,她會不會倒在舞台上?然而了打了封痹,將來怎麽辦?直到下午開演時,她還沒有決定——時間替她決定了,已經來不及去打針了。好吧,她想,打了封痹上台跳舞,豈不是和吃了興奮劑去參加體育比賽一樣?她夏瞳不是這樣的人!
大幕已經拉開,燈光已經點亮。她怎麽也要忍住疼痛。她不要被打倒!
聽到音樂聲,她就舞了起來。
真不愧是殘酷的藝術。她痛徹心肺。當時如此,現在還似乎如此。小人魚在行走時,好像走在刀上。她卻比小人魚還痛苦,她要跳起來,從一道刀鋒跳到另一道刀鋒,除了在空中短暫停留的那一刻,全身的重量都壓迫在腳上。疼得已經不知時空,有點昏昏沉沉,隻是還記得練了千百次的舞步。
為什麽會這麽疼?不是腳踝呀!她迷糊地想啊,知道了!是鞋底的釘子突出來了!是釘子紮到腳了!真糟糕!她咬牙。可是最後還有數次大跳……不,好在是大跳,好在是她最擅長的……
還有五次……還有四次…………三次……兩次……最後一次……結束亮相!
就像電影的定格似的,她左腳踏前一步,右腳點地,微微前傾,打開雙臂,毫不搖晃。微笑,一秒,兩秒,三秒……好,結束謝幕!
“你瘋了呀!”她一走進舞台袖就被莫莉抱住——這一句話,和當時夏瞳挺著傷腳跳完《卡門》時,她所說的一模一樣“你的腳怎麽了?”
“釘……釘子……”夏瞳連喘氣都覺得疼,“能看出來?我有失誤?”
“你這個白癡!”莫莉道,“看是看不出來啦,你幹什麽這麽折騰自己?”
“真的看不出?”夏瞳道,“那……那你怎麽知道我的腳有事?”
“你這個大傻瓜!”莫莉指指她的右腳,粉紅色的緞麵足尖鞋,靠近鞋底的部分已經被鮮血染紅。“快點脫下來啦!”莫莉推她坐下。
“不行。”夏瞳道,“後麵還有《吉賽爾》,我要去換衣服……”
“你真瘋了!”莫莉道,“你腳底紮了根釘子,你還跳什麽?你想腳廢掉麽?”
“不,可是我……”夏瞳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莫莉說的不錯,她不能拿腳開玩笑。其實她今天也沒有跳下去的必要了。關海不和她跳雙人舞,她不可能完成《吉賽爾》的部分。憑借剛才的演出,她應該可以順利通過考核。明年還有機會……對,明年她還不算年紀大。來日方長……但越是這樣告訴自己,越是不能說服自己。她好像武俠小說裏說的,被人下了“蠱”,又像穿上了有魔力的紅舞鞋,今天非要死在這舞台上不可。她是怎麽了?真的瘋了麽?
怔怔的時候,莫莉已經不容分說脫下了她右腳的舞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你……你真是……”又動手拆下她綁住腳尖的繃帶,差點兒想給夏瞳一個耳光“你這瘋婆子——你——”
王醫生已經被驚動了,拎著紅十字箱跑了過來。“不怕,不怕!”他檢查夏瞳腳底的傷口“紮得不深,皮外傷而已。我幫你包起來,回頭來打破傷風針——知道麽?”
夏瞳訥訥點頭。
莫莉抓住她的肩膀使勁搖晃“喂,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你這樣不行!不能幹鞠躬盡瘁的事,你懂麽?關海呢?關海跑到哪裏去了?”
“關海……在排練呢……”夏瞳夢囈般說道,“我……我還要跳《吉賽爾》,就快輪到我了……王醫生,我還能跳的,對不對?”
“我說不能,你肯定也不會聽。”王醫生道,“你這個不是傷筋動骨,你忍得住疼,跳是沒關係。不過……不過……”
“你聽——”夏瞳對莫莉道,“王醫生也說我能跳呢!我要跳。好不好?”
“你問我?”莫莉看她恍恍惚惚的可憐相,也不忍心跟她發火,“你要是聽我的意見,我當然說不能跳啦。不過看你也是不會聽的——關海呢?我去找關海。讓他來勸你!”說著就拿出手機來“喂,關海麽?你在哪裏?小練功房?好,我過來找你——什麽?你忙著?少來!我跟你說,你立刻到小禮堂來——喂?華眉?華眉你幹什麽?你把手機還給關海——喂!”
顯然電話被華眉掛斷了。莫莉奇怪地看著夏瞳“你們——怎麽了?”
夏瞳把頭垂下去。
“該死的華眉!”莫莉跺腳,“我去找她算賬!”說著,大步跑出後台。
夏瞳便默默看著王醫生幫她處理傷口。緊緊地包紮上,能讓人暫時忘卻疼痛。
“好姑娘,我完成了。”王醫生道,“下麵就看你自己了——芭蕾舞演員的腳有多重要,你比我清楚,是不是?該怎麽做,你自己決定吧。”
“謝謝醫生。”夏瞳疲倦地笑笑。她站起來,繃腳試了試,情況尚好。便揀起被莫莉扔在一邊的橡皮筋和繃帶,重新把腳趾紮住。現在的這雙足尖鞋是報廢了,臨時換新鞋又不行。她的包裏還有一雙舊鞋,隻不過鞋底已經磨得很軟,支撐不了多少重量——無疑要增加足弓的負擔。
總比新鞋好,她想。就狠心把左腳的鞋也脫了下來,換舊鞋穿。
“你——”忽然李亞的聲音在她的頭頂上響起,“非要跳不可麽?”
“李老師……”夏瞳一驚,“我……我想跳……我不想放棄。”
“我知道你想跳。”李亞道,“可是沒有舞伴支持,你的腳現在這樣,行麽?”
他知道她被關海放了鴿子,夏瞳低頭“我不跳大雙人舞,我跳的是……”
“我知道。”李亞道,“我剛才在下麵看評分表看到了——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吉賽爾》大雙人舞中的男女變奏根本就很難完全分開,如果隻跳零碎的獨舞,會把這一段舞完全破壞——去破壞一段舞,還不如不要跳——何況你的腳現在還這樣……”
“可是我想跳——”夏瞳道,“老師,讓我跳吧。我……我一定能跳好的。求求你了——”控製不住,她的眼淚湧了出來——再疼也不流眼淚,在關海麵前、在莫莉麵前都沒有流過眼淚,甚至在父母麵前也很少哭——她卻在李亞的麵前流下了眼淚。
“噓——”李亞遞了一塊手帕給她,“妝花掉了——我沒說不讓你跳。我是想說,我跟你跳,《吉賽爾》第二幕大雙人舞。”
3第三場
那天晚上,和莫莉坐在附近的咖啡廳裏,夏瞳還感覺好像在做夢。腳傷的疼痛完全消失了。她化身為毫無重量的鬼魂——他總是穩穩地扶著她,有他在,她就很安心,知道自己絕不會摔倒。但是,他也從來不限製她的舞步。無論她怎麽跳,他總是能配合。好像一直以來,他們就是搭檔一樣。
當李亞把她舉過頭頂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在飛。那飄飄然的感覺,如此奇妙。情不自禁抿嘴微笑。
對麵的莫莉卻在義憤填膺地發著手機短信“關海這個大混蛋——夏瞳你別難過,他一會兒就錄完節目了,我把他叫過來了。我好好k他一頓,怎麽能為了跟華眉跳舞就甩開你不顧呢?”
夏瞳攪拌著咖啡,好像攪拌自己心中的一池春水。她和李亞跳舞了。她不是在做夢吧?
“喂,我說——”莫莉按住她的手,“我說正經的事,你不要發呆好不好?”
“什麽?”夏瞳愣愣。
“我說,你別吊死在國立了,有什麽好的?”莫莉道,“待遇又差,官僚主義又多。淨埋沒人才。你要不到飛天來吧?”
“開什麽玩笑!”夏瞳道,“我可不會跳現代舞。”
“考慮一下嘛!”莫莉道,“飛天也不是光跳現代舞呀。是很多種元素糅合在一起的。”
夏瞳自顧自攪拌咖啡,不說話。
莫莉道“我在國立也呆了那麽多年,要不是當初老外賞識我,國立恐怕讓我跳群舞跳到退休!飛天多好!我們藝術總監要挖角我的時候,開口就是這個數——”莫莉伸手指,比劃著六位數的工資“倒也不是看中錢,人家要我做台柱。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當然要去賞識我的東家啦!”
你是以主演的身份被挖角的,夏瞳默默地說道,誰會挖角群舞演員呢?別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還不知道你?你是想和關海在一起吧?”莫莉道,“幹脆叫關海也一起跳槽好啦。咦——說曹操曹操就到了!”莫莉朝門口揮揮手“關海,我們在這邊!”
關海穿著西裝——顯然是為了上電視節目才如此打扮。夏瞳和他天天在團裏朝夕相對,幾乎隻看過他穿著練功服的樣子。那模樣是很單純,很陽光,帶著種傻勁兒的。今天這樣子——怎麽形容呢?初次見他,可能會覺得很帥氣吧。但夏瞳看著,卻有些不習慣——為什麽有些人穿戴得如此整齊還是不像王子?李亞穿著西裝會是什麽樣子?
關海到了跟前,先是一挺胸“怎樣?刮目相看吧?”
“我潑你個沒良心的臭美鬼!”莫莉舉起杯子,“你還有臉來——你不知道夏瞳被你害慘了?”
關海愣愣的“什麽?我不知道啊?是你叫我來,我才來的——夏瞳,你怎麽了?”
“我……沒什麽啦。”夏瞳垂著頭。
“小姐,這樣不行的!”莫莉怪叫道,“男生是不能寵的——就是你自己一直對這家夥千依百順,他才敢欺負你。你要是不教訓教訓他,將來還變本加厲了——”
“喂,莫莉姐姐!”關海無辜道,“我到底怎麽了呀?”
“你重色輕友!”莫莉怒道,“不,華眉算是哪門子‘色’?庸脂俗粉,也值得你為了她把夏瞳害成這樣?”
關海一愣“夏瞳,是不是業務考核出事了?”
“沒出什麽事。”夏瞳道,“我的鞋子壞了而已——莫莉,算了。”
“不能算!”莫莉拍著桌子,咖啡廳裏其他的客人忍不住側目觀望。夏瞳的頭都快埋到杯子裏去了。莫莉卻毫不在乎,手舞足蹈地把下午發生的事情講了一回“關海,你老實交代,為什麽讓華眉搶了你的電話?為什麽讓她掛電話?”
關海的臉都青了,顧不上回答莫莉連珠炮似的問題,隻握著夏瞳的手道“真……真的嗎?現在疼不疼?我帶你去醫院好不好?現在還可以看急診……”
“沒事了。”夏瞳搖頭,“你別聽莫莉誇大其辭。沒那麽嚴重——比起……比起上次跳《卡門》,好得多了。皮外傷而已。王醫生都看過了。你的節目錄得怎麽樣?”
“啊呀,我真是被你氣死了!”莫莉說得口幹舌燥,將麵前的咖啡一飲而盡,“夏瞳你這算什麽嘛!你還沒有嫁給他哎,何必對他這麽好?你是不是就這種‘一棵樹上吊死’的性子?國立對你這麽壞,你死也不走。關海跟華眉曖昧不清,你又舍不得罵他。你是想要立牌坊麽?”
“喂,莫莉,你再說我可要翻臉啦!”關海道,“又不是我想跟華眉跳舞的——我盼著跟夏瞳一起跳舞盼了好久。團領導非要我去出節目,我有什麽辦法?再說,華眉那大小姐脾氣,你又不是沒領教過。她搶我手機,掛我電話,我能怎麽樣?她把我手機沒收了,說不準分心,節目不結束,不肯還給我——就連你發短信叫我過來這裏見麵,也是節目結束了我才看到的。你倒好,一點兒解釋的機會也不給我,不問青紅皂白把我罵個狗血淋頭——幸虧我女朋友是夏瞳,人家通情達理,要是你——我恐怕連骨頭都沒有了!”
“你的歪理還真多!”莫莉拿勺子指著她,“你……”
“算了,算了。”夏瞳打圓場,“莫莉你也別罵他了。反正我也沒怎麽樣。他和華眉都是主演,一起跳舞是天經地義的事。”
“所以你才應該考慮我的建議,跳槽到飛天來!”莫莉道,“關海你也一起過來得了。飛天正需要芭蕾舞人才,夏瞳過來了,一準也是主演。你們兩個跳舞,不就成了天經地義的事?”
“去飛天?”關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夏瞳,你要去飛天?”
“我是才聽莫莉說的。”夏瞳道,“你還不知道她?說風就是雨。飛天哪兒是隨便就去的地方。”
“我說呢!”關海道,“我才要接李老師的班,明年的演出計劃都已經排好了,要是突然跑了,團領導不把我恨得一個洞!”
“你就光考慮你自己!”莫莉道,“你怎麽不想想夏瞳?她在國立耽誤了五年——她還有多少個五年可以耽誤?你們兩個如果一起過來,我擔保我們總監兼高薪歡迎你們。”她對著關海“你知道麽?r曾經主演那個男版的《天鵝湖》,飛天買了版權了,明年打算公演,你要是過來,那主角還不就是你的?你不想成為亞洲第一個跳男版《天鵝湖》的人?”
“真的?”關海驚喜,“真的買了?連國立都沒買……飛天可真有錢!”
“不是錢的問題。”夏瞳淡淡道,“那種舞劇不符合國立的風格,又是戀母情結又是同性戀的,國立怎麽可能演呢?”
“所以國立跟不上潮流呀!”莫莉道,“古板,死氣沉沉,官僚主義……”
“好了,好了。”夏瞳道,“你就別數落國立了。我跟關海還都是‘古板’‘死氣沉沉’和‘官僚主義’的一份子呢——真懷疑你們老板是特別雇你來挖角關海的——倒拿我來當擋箭牌。”
“可真冤枉我了!”莫莉道,“好吧,不說就不說——你好好考慮就是了——咱們別喝咖啡了,喝點兒酒吧!”
於是要了一瓶紅酒來,但其實莫莉一個人喝。關海忙了一天,不久就嗬欠連天,夏瞳早就累得渾身散架,隻想早早躺回宿舍的床上去。她看了看時間,已經快十點了,再晚,就趕不上團裏的熱水洗澡了,便推推關海“我們回去吧。”
“嗯,嗯。”關海半夢半醒,“你能走麽?要不要我背你出去打車?”
“得了吧!”莫莉道,“這時候,哪兒有車從這裏走呀?你們得等到明天——坐我的車吧!”
“你買車了?”關海驚訝——國立芭蕾舞團的待遇不好,已經行內出名,就連身為主演的他,也時常是騎自行車,稍微有閑錢了,才開始坐出租。莫莉才離開國立幾個月,竟然買了車?
“夏瞳就是坐我的車來的。”莫莉醉眼如絲,得意道,“走,看看我那寶貝兒去!”
三人就走到了外麵,果然看到人行道上停著一輛嶄新的寶馬。
“這是你的?”關海的瞌睡都跑了一半,撲上去端詳那新車。
“是啊,喜歡這車,就去考了牌。挺容易的——比跳舞容易多了!”莫莉道,“怎樣?男人都喜歡車——你要過飛天來,半年,你也買一輛。”
關海好像頗為動心的樣子,看了又看。
還是夏瞳冷冷地開了口“莫莉,你喝了酒,也別開車回去了——我們沒幾步路,我們走就好了。你打車吧。”
“沒事兒!”莫莉道,“撞不了人的——來——”她掏出車鑰匙,按了幾次也沒打開車門。
“得!”關海本來很想過過寶馬癮,這時也怕了,“撞不了人,撞電線杆子也夠恐怖的。我們可不敢坐你的車。幫你攔一輛吧。”
他跑到路口去,過了十多分鍾,才終於截了一輛空車,和夏瞳兩人不容分說把莫莉塞了上去。莫莉的舌頭也大了,嘟嘟囊囊不知在說什麽。“考慮一下……考慮一下啦!”這是兩人在車子駛走前唯一聽出來的話。
不禁相視一笑。
“我背你吧。”關海提議。
“不要。”夏瞳說。
“那我抱你?”關海又說。
“不要啦,這又不是練功房。”夏瞳道,“我們就這樣走走,趕得上回去的。”
“那就趕不上熱水了!”關海說,已經一把將夏瞳打橫抱起,“今天是我不對,你就給我個機會贖罪,好不好?”
“難看死了!”夏瞳紅著臉,“街上還有人呢!”
“有什麽關係?”關海道,“你就當是舞台上——這是一個托舉,一個慢鏡頭裏的托舉。今天不能在舞台上陪你跳,就罰我在舞台下跳一百次吧!”
“討厭!”夏瞳轉過頭去。托舉,她又想起了李亞。他們的舞蹈隻有幾分鍾的時間,可是每一個動作似乎都在空間裏無限擴展,又在時間中無限延長。她著了魔。
“對了,你今天和李老師跳舞,感覺怎樣?”關海突然問。
夏瞳心一慌,好像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被看穿了似的,片刻,才道“沒什麽呀,李老師當然技術很好。”
“和我比呢?”關海問。
“有什麽好比的。”夏瞳道,“每個人跳舞的風格都是不一樣的。”
“我是想看看我和李老師還差多遠嘛!”關海道,“我不是李老師的接班人麽?你快評價評價,我好有努力的方向呀!”
“臭美!”夏瞳道,“你和李老師還差十萬八千裏呢!”她故意用調侃的語調,不過,心裏知道,這句話是真心的。關海和李亞沒法比。永遠也沒法比!哪怕李亞退役,哪怕關海將來能紅遍全球,他還是和李亞沒法比。
“真的?”關海隻當她是開玩笑。他們正走過一座橋,關海就作勢把她往橋欄杆外送“快表揚我幾句,要不然我就把你扔下去!”
“你扔吧!”夏瞳道,“我寧死不屈。”
關海笑起來“我才舍不得呢!”他抱緊夏瞳,又道“不過,李老師確實厲害。他以前一次也沒跟你跳過,居然就能配合得上。可惜我沒看到你們跳舞——也幸虧我沒看到,要不然我會吃醋的!”
夏瞳的心跳得厲害。距離這麽近,她真怕被關海看出破綻來。“前麵就到了。”她說,“你讓我自己走吧,活動活動也好——腿都麻了!”
關海的胳膊也酸了,但還是小心翼翼,不讓夏瞳的傷腳著地過猛。待她活動開了,才扶著她朝前走。不過百米,就已經到了國立芭蕾舞團的大門前。門房早就知道他們是一對小情人,笑嘻嘻前來開門,還不忘問關海今天節目錄得如何,夏瞳考核考得怎麽樣。兩人都禮貌地回答了。
他們手牽手跨過鐵門去——這是第多少次?電視裏常常說“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他們好像也是這樣,自從當年進了這門,沒想過出去。至少夏瞳是如此。
關海卻被莫莉的話激起心中一片漣漪“夏瞳,你想不想去飛天?”
“怎麽突然這樣問?”夏瞳怔了怔,“我不想。”
“哦,”關海道,“我還以為你想呢——或者飛天真的有更好的機會?”
“你怎麽知道在這裏沒有?”夏瞳反問——明天考核結果就公布了。她對這一次的考核充滿了希望和信心。
等到明天,就知道了。
4.第四場
第二天早晨九點鍾,考核結果馬上就要張貼出來了。許多人都聚集在櫥窗前等著。夏瞳沒有擠到最前麵去。她從來不擠,雖然她心裏也焦急,但是她知道,結果現在已經定了——已經無法改變了!
真的嗎?正在她怔怔發呆的時候,忽然聽到團長室的張秘書叫她“夏瞳,團長和崔大師叫你去一下。”
夏瞳愣了一下。旁邊幾個聽到這話的人也都側目看她——這個時候團長和崔寧同時找她,不知要幹什麽?若不是跳級升遷,那估計就是叫人卷鋪蓋回家。夏瞳這樣一個年年穩過考核的人應該不會是後者吧?那就是要提拔她了!大家便不禁又多看了她兩眼。
夏瞳的心也“突突”地跳了起來,垂著頭說“知道了。”就跟著張秘書上樓來。
團長江美華二十年前是這裏的首席主演,所以四十多歲的人了,身材還依舊苗條。崔寧新近升任了副團長,已經不再教課,但大家還是管他叫“大師”,他也依然保持著大師的氣度,腰板挺得筆直,帶著高雅卻嚴厲的笑容。
他們兩人讓夏瞳坐下,然後就跟她寒暄,問她的父母身體如何,聽說二老新買了郊區的別墅,又問裝修得如何,幾時去住,周圍設施方便與否。總是天南海北,不著邊際。
夏瞳很有禮貌地應對著,答案簡短且恭敬。不過,漸漸的,她已經不太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她預感到,眼前的談話隻不過是煙幕,煙幕的後麵不會有寶藏。越級晉升一定是不可能了。難道是要開除她了?怎麽會?她做錯了什麽嗎?昨天的表現有大失誤嗎?還是……
終於,江美華和崔寧似乎都已經找不到“題外話”了。有片刻沉默,接著,就看江美華翻開了麵前的文件夾,笑嘻嘻地對夏瞳道“你來團裏已經五年了吧?表現一直都很好——昨天的業務考核,你的分數相當高,尤其是技術分。當然,你一貫如此。是個十分可靠的演員。”
夏瞳怔怔地看著江美華又看了看崔寧。所以呢?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覺得,你是到了晉升的時候了。”江美華道,“我和崔大師商量過,你應該可以做獨舞演員。”
夏瞳不禁呆住了就為了說這個,前麵才講那麽多廢話?
江美華接著說下去“像你這麽有天賦的孩子還真不多——不僅舞跳得好,文化課的成績也很好。聽說你的外語不錯,你會說幾國語言?”
“英語是沒問題的。”夏瞳道,“法語和德語就不太流利。俄語差一些,大致聽的懂,但是不會說。”
“那已經很了不起了!”江美華道,“你知道我們團裏的孩子,小小年紀就離開家念舞蹈學校,成天隻顧著跳舞,大多沒心思上文化課。退團之後,有人想去讀大學,哪裏考得上?就算開後門進去了,也讀不出來——於小慧,你也知道的,她之前去語言學院裏讀英語。本來我指望她讀出來可以在團裏的公關部做點兒貢獻,結果她讀了半天,遇到老外還是啞巴一個。現在更好了,直接嫁人退休了。可真叫我頭疼!”
夏瞳小心翼翼,不敢隨聲附和,但也不敢反對,笑得很勉強。江美華到底想說什麽呢?想從崔寧的身上找點兒提示,然而崔寧似乎被窗戶外麵的什麽事吸引了,一動不動地盯著外頭看。陽光將他鍍上了一圈金邊,毛茸茸的,讓人癢癢。夏瞳坐立不安。
江美華清了清嗓子“以前人家都說,咱們芭蕾舞演員和運動員其實很像,都要天天訓練,會受傷,要忍痛,我們也出國比賽,為國家爭光。但是運動員的待遇比我們好太多。他們退役了可以保送上大學,拿了金牌國家又發獎金。咱們呢?什麽也沒有。不過,現在好了。我們的老團長,現在做了□□副部長。爭取了新政策——今年也讓我們保送演員上大學。很不錯的學校哦——國立外交學院,專業隨便挑。”她頓了頓,看著夏瞳“團裏打算讓你去,怎麽樣?”
夏瞳呆呆的讓她去讀大學?那她還怎麽跳舞?如果她升做獨舞演員,她需要更加勤奮練習,演出的任務也會加重。她哪兒有時間去讀大學?她糊塗了。僅剩的一絲清醒告訴她這不是好事。
江美華微笑著“好幾個人都瞄準了這個機會呢。不過,我想來想去,你是最合適的人選了。那些基礎差的,去了大學裏還不是抓瞎?浪費時間浪費錢。你就不同了,底子好,一定能學出來。團裏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公關人才——外語好,有修養,舞也跳得好。再理想不過了。”
外語好,有修養,舞也跳得好——夏瞳愣愣地體味著江美華的一席話——跳舞放在最後。那其實就是說,在江美華看來,夏瞳最大的價值在於她會說“幾國語言”,然後就是她“文化課的成績也很好”,最後她的舞也還湊合。所以,江美華來找她,其實就是要她放棄跳舞,去讀大學,然後在團裏做公關工作。什麽獨舞演員,是個福利,估計根本就沒打算讓她上台跳舞,隻是想,將來她出門公關,這個頭銜比較好聽,比較有噱頭。
夏瞳的夢想,本來隻不過一點兒卑微的砂子,經過那麽久的熬煉,熔化了,隻待有一個機會,成為一件玻璃工藝品。從昨天夜裏開始,她像一個吹玻璃的工匠,小心翼翼要將一件器皿吹起來,才剛剛成形,現在便被江美華無情地擊碎。落回那滾熱的熔爐裏去。夏瞳感到憤怒,全身的血液幾乎沸騰起來。她真想跳起來質問江美華為什麽要這樣對她?她有什麽不好?不是說她是個可靠的演員嗎?為什麽要她跳五年的群舞,然後要把她從團裏一腳踢出去?即使今年表現還不夠好,難道她繼續苦練,明年不會取得更大的進步?她有什麽比不上華眉?
這些話在她心裏翻騰,灼燒著她的喉嚨,衝上她的頭腦,臉頰和眼睛都火辣辣的疼。窗口的崔寧轉了一個姿勢,無意撥動了窗簾,從鉤子上滑落,遮住了陽光——夏瞳的臉頰冷卻了下來——原來使她發燒的是春天的太陽。她的情緒也隨之被壓抑了。她是夏瞳,是很安靜,很有禮貌,很努力,很聽話,不爭名利,隻默默做事的夏瞳。她怎麽可以在團長辦公室裏歇斯底裏?於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小聲道“團長,可是,我想趁年輕,多在舞台上工作。如果讀大學,會影響舞台工作的。”
“不會,不會。”江美華道,“你想想看,獨舞演員和群舞演員不一樣。一場《吉賽爾》那麽多時候薇莉姑娘都得在台上呆著,可是,如果你跳的農民雙人舞,就隻要跳那一支就好了嘛。你去讀大學,團裏會注意安排你的工作,所有出國演出和國內巡回演出你都不用參加,隻要參加國家大劇院的定期公演就好了。今年就隻有一季,年底的《胡桃夾子》,安排你跳水草仙子,任務不算重吧?至於明年……”
她繼續說下去。可是夏瞳並沒有在聽。這已經完全證實了自己的猜想一年隻跳一季演出,隻跳一支舞。這不就是等於退休麽?她不要這樣。雖然她是聽話的夏瞳,但是她不要這樣!
她站了起來“謝謝團長給我機會,可是我不想讀大學。隻想跳舞。請團長考慮別人吧。也許有人更合適,也更想去。”
江美華似乎沒想到夏瞳會如此,愣了愣,看看身邊的崔寧。可是崔寧還是望著窗外,不想介入麻煩之中。“夏瞳,”江美華清了清嗓子,“你要想清楚。這是很好的機會。舞蹈演員的藝術生涯是很短的。大家都得為將來考慮。你也年紀不小了。就算你還能跳十年,那時候不也要考慮將來嗎?”
瑪歌芳婷一直跳到六十歲,夏瞳心裏說,但是她知道,瑪格芳婷是皇家芭蕾舞團的首席主演。而江美華也很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夏瞳,我知道你很上進。不過,做人也要現實一點。芭蕾舞演員要成名,二十歲之前就得成名了。年紀越大,機會越小。我當年的同學裏,很多人就一輩子為團裏做貢獻了,年輕的時候跳群舞,老了就演那些不用跳舞的角色,一直到退休。退休了之後,什麽都沒有。所以,還是應該盡早看清楚自己的長處,為將來打算——我是為你好。”
夏瞳覺得自己就快要保持不住那恭敬的姿態了。她的手指在顫抖。便握起拳頭來“謝謝團長。可是,我不想讀大學。我喜歡舞台。我想繼續跳舞。請團長考慮別人吧。”說完,鞠了躬,轉身退出辦公室來。她聽見江美華在後麵喊她“夏瞳!你……”
還有下文。可是她沒有聽見。她恐怕自己聽到後麵的話會哭出來,所以飛一般地逃下樓去,路上連續撞了幾個人,也沒機會停下道歉。便一直跑,一直跑,衝出大樓。撲入那片燦爛得沒心沒肺的春陽之中。聽見自己的心跳,撲通,撲通,耳邊的喧囂隻是嗡嗡的白噪音,好像是站在了舞台上——
沒錯!舞台就是這樣,有耀眼的燈光,下麵有喧鬧的觀眾,當舞者走上台來,他們就安靜了。她喜歡舞台。寧可死在舞台上,也不要去做莫名其妙的公關!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她忽然聽到關海的聲音,是興高采烈的“夏瞳,恭喜恭喜!”
恭喜?她怔怔地,回頭看到關海。“怎麽,你還沒看告示麽?”關海道,“你升級啦!升做領舞啦!可喜可賀!”
領舞?這算是什麽?是江美華對她的懲罰?不,如果在江美華眼中,夏瞳根本不夠格,那麽領舞或許是暗示?暗示她隻要她聽話,一切還可以商量?無論是什麽,她都感到惡心——看到關海那樣高興,她更加惡心——難道在關海的眼裏,也覺得她隻配做領舞演員麽?所以這是值得慶祝的?也許,她服從團裏的安排去讀大學然後頂著獨舞演員的頭銜做公關,關海會覺得更加好?為什麽沒有一個人覺得她是能跳舞的?
“你怎麽啦?”關海皺著眉頭,“是不是腳疼?你要不要請假?我陪你去看醫生吧?”
我不要看醫生!夏瞳心裏嘶喊著若是有人能承認她——若是有人能告訴她,究竟要怎樣練習,怎樣表演,才能讓人承認她,哪怕是跳斷了腳,她也要繼續跳下去。可是誰能告訴她?江美華不能,崔寧不能——或許他們隻是不肯,不屑,懶得。
關海也不能。
夏瞳不想和他說話。沒精神。就木然地敷衍道“我沒事,剛才裏麵太擠了。所以我不想進去。”
“也是哦!”關海是個愣小子,不覺夏瞳語氣有異,笑道,“那——要不要翹課去慶祝一下?”
翹課?夏瞳這時的確不想去上課——自從進了芭蕾舞學校,她從來沒有主動請過假。哪怕病得下不了床,或者傷勢嚴重,也都是關海或者莫莉堅持替她請假。但此時此刻,她不想去參加全團練功。她不想見到任何人。大家也許在議論,在猜測江美華叫她去辦公室說了什麽——他們也許在想,夏瞳這個專家教授的千金小姐又依靠什麽領導關係才升了級?
一想到這些,她就覺得頭暈眼花。
“就一次嘛!”關海道,“我們請個病假——找上莫莉一起,好不好?”
莫莉聽到這個消息會是何反應?夏瞳呆呆地想,隻怕又會動員她跳槽去飛天吧!飛天不是不好,但是,不是夏瞳能去的地方。莫莉可以去,關海可以去,他們昂首挺胸,從一處舞台的聚光燈下,飛躍到另一處。而夏瞳算是什麽呢?逃兵?她不要這樣。她不甘心。
“關海!”忽然傳來華眉的聲音。穿了一身粉紅色的練功服。哪怕隻是在團裏上課,依然畫著妝,好像剛從海報上走下來一樣。“關海,開始排練了,你還磨蹭什麽?”
“說幾句話都不行麽!”關海沒好氣道,“今天又不要上節目。”
“哎,你這是……什麽態度?”華眉瞪眼,“現在是排練時間,你們要約會,等下班了再約會去呀。夏瞳不也要參加全團練功嗎?夏瞳,你晉級了,恭喜呀。你……”
“關海,你去排練吧。”夏瞳打斷——她覺得華眉的那一番話好像是對自己的嘲諷,可是,華眉如果能把關海帶走,起碼這時候她可以一個人靜一靜。再聽關海這樣無憂無慮地說話,她怕自己會發瘋。便揮揮手,當是告別,就轉身朝劇團老樓走。
“那下班去慶祝呀!”關海喊道,“給我電話!”
夏瞳不答。腳步飛快,很快就聽不到關海的聲音了。
5第五場
老樓的走道陰森森的。夏瞳頭腦一片空白。她不記得今天早晨的全團練功是在哪個練功房裏。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裏去。遊魂一樣走著,見到一間練功房虛掩著門,卻沒有開燈,曉得裏麵沒有人,就走了進去。
房內昏暗如夜,鏡子裏的人影都模糊,好像是鬼。
夏瞳看看自己渾沌的倒影,仿佛鏡中開了一個黑色的洞,吸引她走過去,要走進去,可是到了跟前,卻被擋住。她瞪大眼睛仔細看——不是出路。沒有出路。
她想起去年《卡門》選角的第二天。她帶著腳傷堅持把舞跳完。舞台上的燈光讓她有點兒頭暈眼花,台下坐著的人都被白花花的燈光模糊掉了,一例看不清楚。當她最後一個動作做完,結束亮相,眼前的一切才清晰了起來。她沒有看到馬修洛爾的蹤影。心中登時就一慌怎麽了?老外怎麽不在?難道是躲在舞台袖裏?
她走下場來。莫莉衝上來抱住她,大罵她是瘋丫頭。她卻沒心思和人解釋,隻是四下裏尋找馬修洛爾那稻草色的頭發。依然不見。然後她就聽到有人在小聲抱怨“老外都不來了,我們還跳什麽?真能折騰人!”
她隻覺耳邊“轟”地一聲響,好像瞬間聾了,可又並非如此,她隻是聽不到莫莉的聲音了,旁人嘟囔的抱怨聲卻愈加清晰馬修洛爾沒有來。忽然有事,飛到法國去了。《卡門》角色的選擇,就以前一天大家的表現為準。
“其實還我看昨天的表演也是白搭的。”一個聲音道,“肯定就是華眉嘛。咱們團裏最受力捧的就是她了。昨天她上台的時候,我看崔大師和團長一個勁兒地在老外耳朵邊上說她的好話哩!”
……
這些話語,好像鋼針一樣,狠狠地紮在夏瞳受傷的腳踝上。她支持不住了,跌坐在地上為什麽?為什麽她沒有華眉那樣完美的身材?那樣天生的吸引力?
她的世界一片漆黑。現在也是這樣。甚至比當時更加黑暗——
莫莉能夠憑借技術擊敗華眉,在眾人的驚訝之中成為女主角。為什麽夏瞳就不能?為什麽她沒有莫莉那樣的好運氣?或者是別人看不到她跳舞?又或者是別人看了,卻依然無視她?
多年來的委屈和苦毒從心底噴湧出來。然而眼淚隻有那細細的兩線,根本無法讓這一切全數宣泄,積壓在胸腔之中,讓她快要窒息。
她真想要嚎啕大哭。
可是,忽然從鏡子裏看到陰暗練功房的盡頭還有一個人,微弱的天光從窗戶中射下來,這人好像嵌在窗戶上的剪影。
她一怔,趕忙想要退出門去。隻是,這人已經注意到了她,且喚道“夏瞳,你怎麽在這裏?不去上課麽?”
是李亞。
如果是別人,夏瞳可能會立刻擦幹眼淚,找出一個自己逃課的理由,然後禮貌地退出去。可是,不知怎麽,麵對李亞,她覺得完全沒有必要——也許,在昨天之前,她也會向李亞掩飾。但是,似乎經過了昨天那支雙人舞,她最軟弱不堪的一麵已經被李亞見過,而她的夢想,她的不甘,她的痛苦,仿佛也在那支舞中無聲地傳達給了李亞。在這個人的麵前,她是透明的,沒有偽裝的。
“李老師……”她的眼淚泉湧而出。
李亞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她——其實,如此光線,也許他根本就看不清夏瞳的臉。他一步也沒有移動。一句也沒有提問。一句也沒有安慰。隻是站著,片刻,轉過身去,扶著把杆練習起來。
夏瞳有一絲意外,呆呆看著他。
u,jeté……他做的是最基礎的動作,一絲不苟。在夏瞳那朦朧的淚眼裏,好像麵前正播放一部古老的紀錄片,黑白的,講述聖彼得堡的芭蕾舞學校,日複一日,學生們做著相同的動作。那失去了光澤的地板,為了防滑,總是灑水,於是越來越老舊。但是課還在上,一撥一撥的學生,動作百年也不變。似乎學生們也都是一模一樣的——沒錯,一模一樣的!
她沒有去過,但是她小時候曾在俄羅斯學舞。班裏的孩子們一例穿著白色的緊身衣,白色的短襪。後來就變成了黑色的緊身衣,粉紅色的褲襪。一樣的衣服,一樣的發型。無論是從正麵側麵或者背麵,乍一看都無法區別。
在芭蕾裏沒有一個一個的人,你是表達舞蹈的一件工具。頂好就像這白底子上黑黑的剪影,隻要把每一個動作做到位——是一位,二位還是五位?是四十五度,九十度還是一百二十度?是cé,還是carté?
她曾為此癡迷。
她眼前的這個形象是完美的。
那腳尖,那指尖。輕輕地抬頭,輕輕地低頭。伸展的手臂,挺直的腰身。有時很舒緩,有時很幹脆。有時好像會飄然飛起。有時好像會永遠靜止。
汗水蒸騰成了霧氣,圍繞著舞者。他旋轉的時候,有一滴汗水滴落在地上。
仿佛有聲音。嗒。敲擊著人的心弦。夏瞳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在哭了。而且不知何時,她已經站在李亞的身後,握著把杆,默默重複著李亞的動作。
u,é……
這世界上如果有一件東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這把杆。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每天早晨,都要到把杆前來練習。
夏瞳忽然想起這句話來。是她還在芭蕾舞學校的時候李亞對他們說的。
當時不覺得,此刻這句話好像一句咒語。她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的腳不疼了,她心裏的各種思緒也無影無蹤。甚至她的整個人也消失不見——靈魂離開了,隻剩下身體,在一個沒有聲音且四圍空空的地方練習。麵前也沒有李亞在帶著她。因為動作她早已熟悉。素來都是這樣。
唯一能靠得住的,永遠不變的東西,就是這把杆。
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吵鬧聲——是早晨的全團練功結束了。大家從新樓裏湧出來準備吃午飯。這聲音也把夏瞳從半夢半醒中帶了回來。
眼前的景物變得清晰。窗外是綠油油的冬青樹,每一片葉子都反射著陽光。屋裏是淡褐色的地板,隻有在很少的地方還可以辨別出以前棗紅的油漆。
李亞拿毛巾擦著汗“你的腳還好吧?”
“沒事。”夏瞳道,“謝謝李老師。”
李亞笑笑“我已經很久沒有給你上過課了。你的技術比學校裏進步了很多。”
夏瞳呆了呆“老師還記得我在學校的時候?”
“我教過的學生我一般都會記得。”李亞道,“我還記得你每次都是站在把杆的中間。不過你和別人不一樣。有些人站在中間是因為隨時可以看到前麵和後麵人的動作,免得自己記不住動作而出錯。不過你卻從來不看前後左右的人。你是一個很靠得住的舞者。你不會出錯。”
夏瞳覺得臉上一陣發燒,低下頭去。這樣正好看到李亞的舞鞋,倒更加尷尬了起來,便打岔道“老師,你要退役了嗎?”這樣問了,又覺得自己很傻——誰不知道李亞要退役了呢?於是趕緊加上一句“老師退役了之後打算做什麽?”
“打算回學校去繼續當老師。”李亞回答。
“回國立?”夏瞳問。
李亞點了點頭“不過也不一定吧。哪裏的學校招老師,就去哪裏。”
“老師喜歡教人跳舞?”
“以前說不上。”李亞道,“不過,教了這麽多年,覺得自己挺適合教課。也許對教課的興趣比對演出的興趣還大呢。”
夏瞳有點驚訝“為什麽?老師不喜歡演出?”
“我沒說不喜歡演出。”李亞道,“隻不過,我覺得教課也很好。課堂生規規矩矩的,一切都要按照經典的來。演出有時就有些自由發揮的成分,花哨些。我年輕的時候很喜歡花哨,現在老了……”
“老師一點兒也不老。”夏瞳說。
“和你們比起來,我老了。”李亞道,“關海也跳得很好的。”
他知道她和關海的關係,夏瞳有點兒想解釋——其實不是那樣。不過,李亞已經收拾東西往門外走了。她就傻傻站著——怎麽能解釋呢?李亞會覺得她很奇怪的。
“啊,對了——”李亞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我的告別演出在下個月二十八號。我要跳《吉賽爾》的片段,你願不願意做我的舞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