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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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譯文稿的錢很快用盡,連太太和雪裳商量,想向她的幾個姑媽借點錢,雪裳自然反對,說平白給人家看不起。打算等放暑假,托人找一份工作。連太太歎氣說:“你一個女孩子,能做什麽,自家親戚,有什麽看得起看不起的,就你想的多。”雪裳皺眉道:“借了錢,拿什麽還,你是想張嘴跟人家要麽?”連太太見雪裳發脾氣,隻好道:“行了行了,咱們再想別的辦法。當對鐲子,也能撐一段時間。”
    話是這麽說,最後連太太還是同她姑媽借了錢,她同雪裳解釋,“你姑媽說,那對鐲子式樣雖舊,可是手工很好,當了可惜,幾十塊錢對她來說,也算不了什麽。這幾件為虹的衣服,你試試看合不合適。可能腰身大點,我再給你改改。”
    雪裳說不出是氣是羞,她總不明白她的心,也難怪,連太太以前是窮過的,現在不過是回到原點,中間的一場富貴是意外,她很快就習慣了這種生活——不習慣也沒有辦法,別人肯幫忙也是一番好意。雪裳正相反,她□□是富貴,現在的貧窮是劫難,朗然那種放低姿態的幫忙她才肯受,趙太太母女這種,於她來說隻是屈辱。
    雪裳和母親吵了幾句,從家裏跑出來,一個人在街上亂走,走了許多路,卻不知該該去哪裏,天慢慢黑下來,冷風稀溜溜向脖領子裏鑽,她有些害怕,卻不甘心就這樣回去。又冷又餓,人蜷成一隻蝦,但在清冷無人的大街上,還是很醒目。那天晚上履伯從一個議員家裏出來,一眼就望見她。於是停下車喚:“連小姐。”
    雪裳回過頭,怔了一下,她倒不是不認識履伯了,隻是一時想不起他怎麽會知道她姓連,履伯搓著手,拉雪裳上車,“先上來再說。”熱氣從嘴裏呼出來,兩張臉孔在彼此的眼睛裏顯得霧氣沌沌的。履伯看見雪裳眼圈泛紅,卻不追詰原因,隻問:“吃飯了嗎?”雪裳先是搖了搖頭,想了想又說:“吃過了。”履伯笑了一下,吩咐車開到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又向雪裳解釋:“我還沒吃呢,等我吃完飯,再送你回家,好嗎?”
    雪裳雖覺不便,但履伯既這麽說,也不好開口讓人家餓著肚子送自己,況且早就聽說六國飯店是各國公使和政商名流出入的場所,也想去那裏廣一廣眼界。
    汽車在一幢洋樓門前停下,電燈泡繞著匾額閃出四個大字,兩人一進門,就有茶房過來招呼履伯:“方先生,還是原來那個房間麽?”履伯點點頭,那茶房引著二人上樓,開了一間房,雪裳初時隻道是類似雅座那樣的地方,進門才知道,竟是布置得十分華麗的一個房間,沙發茶幾,樣樣時新,雪裳這時候不免有些局促,履伯卻很紳士地替雪裳拉開椅子請她坐,親手斟了一杯茶放在她麵前。
    過一會兒門開了,有個穿長衣的侍者進來,拿了真皮本子菜單請履伯點菜,履伯讓雪裳,雪裳不肯,履伯隨意地念道:“牛尾湯、烤鵪鶉、葡國雞——”每說一樣,問雪裳一句好不好,殷勤到十二分,客氣也到十二分,雪裳隻是微笑。那侍者又問要什麽酒,履伯便要了白酒來配白汁羊排,又替雪裳叫了一種水果酒。
    到個這個地步,雪裳也隻好做出落落大方的樣子,料他這樣的身份地位,又是姑父的朋友,也不會有什麽逾分的舉止。侍者送來西餐,兩人一邊吃一邊閑談。雪裳的酒盛在一隻高腳玻璃杯裏,淡綠的酒色襯著鮮紅的櫻桃,格外炫目,畢竟是年輕女孩子,看到這樣漂亮的酒不禁唇角微掀,把杯子擎在手裏細細玩賞,履伯笑勸:“嚐一口試試,跟汽水差不多,不醉人的。”雪裳抿了一小口,感覺涼涼甜甜的,果然好喝,履伯笑說:“我猜女孩子就愛喝這個。”
    雪裳跟履伯一番話談下來,覺得他見聞既博,思想也新,倒不是那種世俗的舊官僚,頗有意外之感。履伯也覺得這個女孩子聰明而知趣,尤其難得的是,聰明是內斂的聰明,知趣又不是一味遷就的知趣。
    兩人吃過飯下樓,樓下是一個跳舞廳,雪裳一眼望過去,見那些太太小姐都穿著款式漂亮的旗袍,燙著頭發,一身珠光寶氣,再看看自己,洗得掉色的藍布罩袍,踢壞了的黑布鞋,怎麽看都是寒酸,履伯像是知道她的心事,笑著寬慰:“濃妝豔抹怎麽比得上天生麗質,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雪裳點點頭,兩人走出飯店,道路被月光幻成淡黃色,身後的街燈一閃一閃,周圍小吃攤子揭起鍋蓋,熱氣冒出來,籠得每一樣東西都有霧意,腳下輕晃著——那漂亮的蘋果酒還是有些醉人的。
    那天的邂逅,對於雪裳來說,就像白水一樣日子裏的一點蘋果酒,她不會天真得把蘋果酒當白水喝,時間久了也就慢慢淡忘,日常的柴米油鹽才是大事。
    朗然假期要到一位世叔的報館實習,他推說自己事情忙,把稿子讓給雪裳編,錢雖然不是很多,也能貼補家用。其時大選正熱,有不少文章涉及議長議員的,雪裳覺得,這些新聞裏的方履伯和自己認識的方履伯全沒有一絲相像處,但她也不敢說自己認識的那一個才是真實的。
    後來遇到一篇罵賄選的稿子,羅列了很多事實,大罵履伯無恥,甚至揭出許多他以前的陰私,雪裳看後,暗裏幫他換下了,這種事哪裏瞞得了人,隔天編輯室裏就吵了出來,朗然跟人爭得麵紅耳赤,雪裳見此情景,決意不肯再做下去,朗然還不死心,安慰雪裳說,“換一篇稿子而已,有什麽大不了,我去找主編。”
    雪裳搖頭,“本來就是我不對,何必讓你難做。”她說話時,很專注地看著腳下,地很幹淨,隻有幾片紅棕色的梧桐葉輕輕打著旋。